林牧之默默递上密信:“钦差已到三十里外。”
信纸上盖着朱红官印,是督察院的标记。
“来的是谁?”贺愿眯起眼睛。
林牧之的喉结滚动了下:“三皇子,谢闻知。”
“绑了。”宋敛反手将将军剑抛给刘修远,寒光在空中划出银弧,“扔俘虏堆里。”
贺愿低笑出声。
宋敛这是还记着谢闻知当年借着下棋摸他手背的旧账。
“去吧”贺愿朝刘修远微微颔首,腰间玉佩撞出清响,“算是给今上的……”他顿了顿,唇角勾起锋利弧度,“战书。”
“当真不随我们回京?”
营账后的高坡上春风拂面,宋敛踏着满地青草走来,在林牧之身旁席地而坐,递过一壶温热的酒。
“不回了。”林牧之接过酒壶,指腹摩挲着壶身上的纹路,目光却始终望向远处,“总得有人守着他。”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篝火旁刘修远正与裴郁举杯对饮,火光映照着他明朗的笑颜,连带着周遭的夜色都明亮了几分。
宋敛低笑一声,喉间溢出几分酒气:“他知道吗?”
“他不需要知道。”林牧之仰首灌下一口烈酒,喉结滚动间,酒液顺着下颌滑落,“他只需记得横刀破空时的铮鸣,与长剑出鞘时的寒光便够了。”
“就这么守一辈子?”宋敛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只莲花耳坠,小心翼翼地戴在耳上。
血玉的莲瓣在月色下泛着猩红的光,垂落的殷红流苏随风轻晃。
林牧之侧目望去:“殿下所赠?”
“嗯。”宋敛指尖轻抚流苏,眉宇间的凌厉尽数化作温柔,“先前征战,怕弄坏了。”
“很衬你。”林牧之饮尽壶中残酒,起身时衣袍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远处的篝火,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我不求修远知晓我的心意,惟愿他此生……永远这般快活。”
宋敛望着林牧之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在沙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诸葛,此刻竟显得格外孤独。
“你倒是想得开。”宋敛拍了拍衣袍上沾着的草屑,站起身来与他并肩而立,“可若有一日,他要娶妻生子呢?”
林牧之的指尖微微一顿,旋即又恢复如常。
远处传来刘修远爽朗的笑声,他正拉着裴郁比划着剑招,衣袖翻飞间,依稀还是书院里那个折柳作剑的少年郎。
“那便替他张罗婚事。”林牧之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他喜欢江南的姑娘,温柔似水的那种……”
宋敛侧目看他,那双总是在思索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难以言说的温柔。
“这便够了。”林牧之轻声道,唇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是完成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
第36章
大军开拔之日,旌旗猎猎,铁甲生寒。
宋敛与贺愿轻装简从,单骑赴京。
与此同时,裴郁借着护送玄武国太子归国的由头,与华系舟押着谢闻知悄然取道鄞州。
官道上,宋敛嘴里斜叼着一根青草,忽然勒马:“阿愿。”
他转头,目光灼灼:“待京城事了……可愿娶我?”
贺愿闻言,指尖在缰绳上微微一顿,旋即低笑出声:“堂堂平华侯府嫡子,二品镇北将军,竟要下嫁我这个落魄郡王?”
话音未落,自己先摇了摇头。
宋敛知道,贺愿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里,始终藏着对情意的犹疑。
虽不知这心结从何而起,他却愿以毕生耐心,一寸寸化开他心上寒冰。
“此局终了,你我再不是易王与将军。”宋敛忽然正色,“我要为白袍军昭雪,还你清明山河,扶你登九重玉阶。”
“后宫不得干政。”贺愿挑眉,“小侯爷是要弃了这身功名?”
贺愿话音方落,宋敛已策马贴近,伸手将他被风吹乱的鬓发别至耳后,指尖在他耳垂上轻轻一捏,低笑道: “功名算什么?我若是真在意这个,又怎会至今才位及大理寺少卿?”
贺愿一怔,随即失笑:“猖狂。”
正是宋敛的意气风发,宋敛的赤诚相待,让他甘愿捧出所剩无几的真心。
宋敛大笑,扬鞭前指:“那我便猖狂到底。”
说罢,一夹马腹,骏马嘶鸣,如离弦之箭冲向前方。
贺愿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唇边笑意渐深。
此去京城,要么同登青云,要么……共赴黄泉。
“跑那么快做什么?”他低喃一声,策马追上,“宋云靖,你欠我的聘礼,可还没给呢。”
风声呼啸,将两人的笑语卷向天际。
远处,京城的轮廓已隐约可见。
而鄞州小道上,裴郁正勒马停在一处山崖边,远眺京城方向,神色莫名。
“看什么呢?”华系舟押着谢闻知走近。
裴郁沉默片刻,淡淡道:“看风云将起。”
谢闻知忽然冷笑:“你们真以为,凭宋敛和贺愿两人,就能撼动京中那潭死水?”
华系舟反手用枪杆敲在他背上:“闭嘴,阶下囚没资格多话。”
裴郁眯起眼,望向渐暗的天色:“他们不是两个人。”
“他们身后,是七千白袍军的亡魂。”
贺愿与宋敛勒马于皇城之外时,正巧赶上早朝。
“到了。”贺愿轻声道。
宋敛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怀念:“当日你初次进宫,可是穿着我那件绣着云纹的生辰袍。”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我把引路符交予你,你却偏要撑着个病体摇扇子,活像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贺愿唇角微扬:“当日小侯爷好生威风,竟把我与第一舞姬相较。”话音未落,忽觉袖口一沉。
宋敛整个人伏在马颈上,指尖勾着他垂落的衣袖轻轻摇晃:“我知道错了。”声音闷闷的,却像是浸了蜜。
贺愿一怔,没料到这人竟会这般作态。
他挑了挑眉:“知道错了便要罚。不如……你也替我抄几本《吴书》?”
“你很喜欢周公瑾?”宋敛的声音忽然正经起来。
“美周郎,有勇有谋,谁人不喜。”贺愿不假思索道。
空气突然凝滞。
宋敛沉默地夹紧马腹,马蹄声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却又三步一停,两步一顿。
贺愿望着他这副模样,无奈地策马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最好看。”
“那我和周公瑾打起来了你帮谁?”宋敛头也不回,声音里却透着执拗。
贺愿失笑,忽然倾身向前,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护你。”
宋敛倏地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怎么,还没过门,就开始厌烦我了?”
“聘礼未收,名分未定……”贺愿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怎会舍得你受委屈?”
两人相视一笑,却又在下一刻同时敛去笑意。
衣袂翻飞间,双双利落地翻身下马,朝着那扇斑驳的宫门走去。
宫门前的金羽卫见到二人腰牌时,瞳孔骤然紧缩,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未及通传,林平安便已从阴影处缓步而出。
“陛下已候多时。”他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宋敛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正要拉着贺愿踏入宫门,却被拂尘横亘在前。
“二位大人……”林平安拖长了音调,“陛下说,要见血才能入宫门。”
话音未落,两侧墙头上齐刷刷现出数十名手持弩箭的金羽卫。
“易王贺愿勾结玄武国,镇北将军宋敛私调边军——”林平安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弧度,拂尘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奉皇上旨意,斩立决。”
“林总管好大的阵仗。”宋敛不动声色地将贺愿护在身后,“圣旨何在?”
“放心。”林平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待二位大人上路,圣旨自会给你们烧过去的。”
他轻飘飘地一挥手:“杀。”
金羽卫的弩箭应声上弦。
“不知死活。”宋敛纹丝未动,反而对着墙头朗声道,“父亲,你若是再不下来,你儿媳妇可就没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却让林平安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平华侯的声音从墙头传来:“臭小子,净给老子找麻烦。”
弩箭破空声戛然而止。
平华侯一袭墨蓝朝服立于宫墙之上。
他身后,数十名侯府暗卫已将金羽卫尽数制住。
“林总管。”平华侯指尖轻叩墙砖,“本侯奉永安长公主口谕,护送易王与镇北将军入宫面圣。”
贺愿的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
不是恐惧,而是二十年积压的恨意终于找到出口的兴奋。
“别怕。”宋敛的尾指不着痕迹地勾住他的,“我在。”
贺愿轻笑:“谁怕了?”
他反手扣住宋敛的手腕:“倒是你,待会儿见了陛下,可别冲动。”
平华侯从宫墙上跃下,目光复杂地扫过两人交握的手,最终定格在贺愿脸上。
林平安的脸色已由青转白,拂尘在他手中抖如筛糠:“侯爷这是要造反?”
“造反?”平华侯冷笑,“本侯倒要问问,是谁给金羽卫的胆子,敢对持御赐腰牌的郡王和将军放箭?”
林平安踉跄后退,最终只挤出几个字:“陛下说……说……”
“陛下说什么不重要。”宋敛忽然上前一步,“重要的是,突厥可汗阿史那何力此刻正押在玄武门外,等着向陛下献降书。”
贺愿配合地取出染血的降表:“林总管若执意阻拦,耽误了军国大事……”他故意拖长音调,“不知这罪名,您担不担得起?”
林平安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颓然侧身让开道路。
穿过宫门的剎那,贺愿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
宋敛的掌心贴在他后心,温热内力缓缓渡入:“别紧张,呼吸。”
“我没……”贺愿刚要反驳,却见宋敛耳垂上的莲花坠子轻轻摇晃,殷红流苏在阳光下如血般刺目。
他忽然想起当时画舫,宋敛曾许借指松椿比寿。
指尖无意识抚上腰间玉环,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镇定。
“到了。”平华侯在紫宸殿前的玉阶下停步,目光复杂地看向儿子,“敛儿,为父能铺的路,也就到这了。”
“父亲放心。”宋敛耳垂下的流苏随着动作轻晃,“儿臣既敢回来,便是要亲手为阿愿戴上十二旒冕。”
平华侯怔了怔,忽然朗笑出声:“好!好!”他重重拍在宋敛肩上,“不愧是我宋家的种!”
殿前金羽卫齐刷刷跪地行礼,却无一人敢拦。
贺愿与宋敛并肩踏上玉阶。
殿内光线昏暗,龙涎香浓得几乎凝成实质。
贺愿眯起眼睛,适应片刻才看清御座上的身影,和两侧跪满的文武大臣。
谢雪尽穿着明黄龙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面容隐在十二旒玉冕之后看不真切。
“臣,贺愿。”
“臣,宋敛。”
“参见陛下。”
两人同时行礼,却都只微微躬身,连膝盖都没弯一下。
殿内死一般寂静。
良久,谢雪尽轻笑一声:“朕的好郡王,好将军,终于舍得回来了?”
“若朕猜的不错,此刻玄武太子的大军,应当已把皇城围成了铁桶。”
“陛下说笑了。”贺愿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玄武国太子殿下不过是护送突厥降俘入京,何来围城之说?”
“那朕便与你说笑。”谢雪尽缓缓起身,珠玉相击的清脆声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诸位爱卿也都听个清楚……”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朕,实乃封陵王谢雪尽。”
此言一出,跪伏的大臣们顿时骚动起来。
“闭嘴。”贺愿冷声喝道,目光扫过群臣。
他已然猜到谢雪尽要做什么了,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当年安岁华妖言惑众,与丞相赵恒密谋篡位。”谢雪尽慢条斯理地走下玉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康定三十一年……”
他突然顿了顿,竟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本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万寿节那日,皇兄为护朕周全,饮下了赵恒的毒。”谢雪尽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临去前,他为免朝堂动荡,强撑着……让朕继位。”
“谢雪尽!”贺愿厉声打断,却被身侧的宋敛一把拽住衣袖。
他抬眼望去,正对上谢雪尽从珠帘后投来的目光。
那眼神他太熟悉了。
许多年前在玄武国的雪夜里,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眼神。
那是看透生死,再无留恋的眼神。
“呵。”谢雪尽忽然轻笑一声,珠帘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这么多年过去,朕仍记得当初是如何……没能护住贺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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