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清和只是笑笑,打量他全身上下衣着都是旧的,唯有腰间那玉器,看着很是贵重,倒和他这一身不匹配。
“你这玉壶,看着很不一般呐…”他随口感慨,那年轻人却很羞涩,立即解了与他赏玩。
晶莹剔透的玉壶在夕照下晕出一圈暖而出尘的光辉。
没人看见,站在门廊上,一向泰山崩眼前而面不改色的许玄公子,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与不解。
第32章
许玄停了脚步,从门廊的窗户看向那年轻人,对身后一名儒人轻声说道:“劳烦先生,先去略观一下此人的策论。”
听他吩咐的那人虽不知其意,但仍是揣度着去了。
身后沈容周清扬二人中从拐角跟上来,三人一同进了屋子,看见原清和正在与一名衣衫破旧的年轻人谈笑甚欢。
“看来原长老和这位公子很投契。”周清扬进来,和原清和两人交换了眼色,十分心有灵犀地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方才来往交谈这几句,原清和已经确定,此子可用。而周清扬是觉得,首阳到底以修炼为正途,来管这些事真是一头雾水,还会受人畏惧,总得和其中的俊才先相熟,以后才好办事。
沈容站在周清扬身后,毫无预兆突然出声:“长老,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
原清和还没说话,那年轻人先慌里慌张地站起来,解释道:“是小人家传玉壶。”
“家传…”沈容的面色不对,周清扬的眼神才落到那玉器上。
坐看右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又使劲想了一会,才觉得眼熟,好像和小苏从前送给齐照的那一支颇为相似…
不过当时沈容还未入山,也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发问…
好在原清和岔开了话头,去向许玄招呼,两人开始慰问旁的学子。
沈容也转了笑脸向那年轻人说:“公子别见怪。”她挨着他坐下,脸上满是明艳的光:“只是我家原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是许多年前了。”
周清扬的眉头拧成一根麻花,随着她坐下,心想这小骗子谎话还真是张口就来。
而沈容却好像真的陷入了回忆中,脸上的笑容更加真挚了些:“那玉壶日日供奉在我家祖庙里,我小时候贪玩,家里人不让做什么我就偏要做什么。有一次偷拿了那物什藏起来,故意让家人着急,后来挨了好一顿打。”
周清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莫名心里有点不爽。这些事,她跟自己都没说过,现在却好像要和一个陌生人托心相交似的。
“容容幼时家住哪里?说不定和这位是同乡。”她的异瞳向那男子看去,眸光敛了三分笑意,把那和蔼可亲的面皮一收,问道:“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年轻人的惶恐一直就没褪去过,现在更不敢看她的眼睛,回道:“鄙名伯达,家住谭县,是个小地方,怎可能与仙师同乡。”
那可未必…周清扬想,沈家当年全族流放,沈容也就是年少不知事,才能养出这么无忧无虑的性子。
沈容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和伯达叽叽喳喳。
可怜年轻人刚出家门,还没见过什么世面,就被忽悠混了头,问什么说什么,祖宗三代都要被盘问清楚了。
先前许玄派去的儒生从小门进来,看见他暂时不能脱身,只好暗暗点了一下头,脸上的神情满是欢喜和赞叹。
这便是极好的了。许玄在屋里走完一圈,把人脸认了个全,同原清和两人一道宣布散场。
白衣考生们陆续告辞,只有周清扬那一桌的人,三个一排,个个神色怪异,坐着不动。
沈容是过分热情,伯达是拘谨无措,周清扬最复杂,说是不高兴也不见得,只是脸硬,又强作笑脸,宛如苦胆掺蜜,十分怪异。
“伯达。”
这两个字如青莲出水,极素极冷,却让人如坠梦幻地恍惚。
许玄站过来,叫了一个书生的名字。
周清扬顿时什么别扭都忘了,一种怪异感泛上心头。
在她的印象里,许玄是目下无尘的精明人,绝不会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一分一秒。
就像他直到现在为止,从未正眼瞧过自己这个宗主首徒一眼,也从没把原清和当作对手。
但现在,他居然主动和一个名不经传的书生说话。
伯达站起来等着回话。
许玄说:“我知道你,谭县的才子,声名远及,我在游历时也曾听过。”
伯达从谨小慎微透出一丝真心实意地快乐,他说:“都是乡人抬举。”
沈容坐在位子上着了急,她说了这么半天,竟还不如人家一句。她不住地向原清和打眼色,示意他快说点什么。
后者揣着袖子,眼睛朝天,表示无能为力。
人家两个聊得如火如荼,自己凑上去找什么晦气。
沈容在识海里叫沈昔全,可不知是不是隔得太远,呼唤如泥入海,一片寂然。
**
瘴气谷,沈昔全坠落在一团似雾似丝的白色里。
业火过后,这里终年不生草木,瘴气谷内深厚的瘴气被焚烧净化,成了无害而自成一体的屏障,阻挡分隔着谷底和天空。
沈昔全每一次来,都无法深入谷内,只能在半山腰这一片苍茫雾海间徘徊。
她徒步穿行于洞窟和云层,试图寻找到那丝熟悉的气息,可目力所及只有白色。
这是第四年了。
在这疲倦而延绵不绝的希望当中,一个人费劲心力地奔走四年,总该倦了。然而次年她总是还要来,还要来。
从一年百八十次地来,到现在,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慰。
就这么一点点安慰,她实在是不愿意放开。
雾海茫茫,沈昔全抽出了朔霜,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以血为引,调动四方稀薄的灵力,成阵、破瘴。
从她三年前在谷边突破化神一境,以深切体会到了天地对她的压制。
修行本是逆天而为,境界到了顶峰,没有机缘,一生难以寸进。
沈昔全看着自己的血汩汩地流着坠落,毫不心疼,虽然是做无用功,但总算是尽力一场。
晦涩深奥的符文在她脚下形成,修长黑色的剑身插入云层,狂风骤起,云海翻搅。
沈昔全在其中岿然不动,等待着这柔而有力的雾海将她的阵法击溃。
周遭的景物开始模糊难辨,雾海从翻搅到蠕动,随之平静。
阵法逐渐深入云层之下,沈昔全难以睁眼,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直到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再醒来,满目黄沙枯枝。
“这是…在哪。”她抓了一把身下的沙子,待到视线清明,抬头一看,紫色的云层垂在头顶,如一个个倒挂凸起的山丘。
两侧的石壁隔得极远,瘴气谷底,除了沙就是石,真是毫无灵气的一处绝地。
沈昔全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神,难以抑制的酸楚涌上来。
她踉跄起身,外放出神识,笼罩整个谷底。
那丝气息若有若无,离得不远。
沈昔全丧失了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只是半摔半立地走,最终来到一棵枯枝下。
黯淡的光下黄沙吹拂,隆起一座小沙丘。
她拿起朔霜一点一点向下挖,流沙总是散而复聚。沈昔全的手在抖,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来。
沙丘之下,终于出现了黑色的一角。
这麻布袍子,竟是比人更长久。
沈昔全跌坐在地,轻轻扯起那一角,却不敢往外抽。她把手伸进温热的沙里,取出一块白玉笏板,这是首阳的通行牌,曾被她种下了一颗千里眼。
这块牌子,像是一根细细的线,让她在极度疯狂的谵妄中保持清醒,只要自己知道她在哪,就还能撑得下去。
现在,总算找到了。
沈昔全躺在巨大的流沙坑边,不动,不起。
她的身畔,静卧着一具枯败的骨头架子,和这里其他任何幽畜的骨头,毫无二致。
**
周清扬和沈容一道出了文灵院,外边的街上依然灯火通明。
前朝有宵禁的规矩,现在却是百无禁忌。端午的夜晚将暗未暗,天空的星子伴着人间的光明熠熠闪耀。
街面上的摊子和铺子都各展手段,吸引来客。他们虽无灵力奇巧,却有千百年传承改进下来的手艺傍身。
就像是沈容,现在也看不透那吐火吞刀之人是用了什么手段。
周清扬抱着肩膀跟在她身边,不发一言,平日里的轻佻浪荡都收了,看着又冷又硬,难以亲近。
沈容早瞧出来她为什么生气,心里暗暗窃喜,却只是自己咂摸着这滋味。
很甜,很暖,暖得她要烧起来了。
火焰的红光下,她的眉眼弯弯,大声喝彩,使劲地拍着手。
周清扬踢着脚下的尘土,小声嘟囔:“有什么了不起,我学了我也会。”
她看着沈容的侧脸,那样光洁、流畅、皎皎如明月。带着年少之人才有的意气和畅快,让她想起自己刚穿进来,拜入首阳的时候。
也许是某一个佳节,她和苏远之、沈昔全下山,三个人面对这世间,都是一样的新奇。
沈容偏过头来也冲着她笑,笑得又得意又狡黠。
周清扬的嘴唇微动,一下子从晚上的胡思乱想中抽离出来。
她在这一瞬间猛然惊觉,自己真是好没意思、也好糊涂。
沈容才多大,而她又是多少的年纪,换了一个又一个壳子,真以为自己就年轻了么。
沈昔全就像是一根刺,扎在她心上,消不掉也拔不去。过去的那些年岁,将她磨得棱角尽敛,也对喜欢这件事,毫无羞怯。
更别说,她对于沈容,不过是有些微不足道的好感,何苦要装腔作势,惹人记挂。
周清扬的心思百转,跟着也扯出一个笑来,破冰似的,毫无假装。
沈容原等着她发脾气,现下愣了愣,问道:“你不生气了?”
周清扬回头去看舞动的火龙:“我本来就没生气,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伯达,他身上挂着的那枚玉壶,可是有什么异样之处?”
身边的戏班子老板在吆喝,围观者在捧场,唯独听不见沈容说话。
周清扬回头,只见她垂了头,原本紧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一点点放开,背了过去。
这样的火树银花下,佳人成双成对,本该是欢畅尽兴的。
周清扬的心头堵住了什么,却不作声。
她给不了什么,也就没资格胡说。
沈容低着头,说:“你没有别的什么话了么?”
周清扬摇了摇头。
“好…”沈容的身子抖着,周清扬以为她哭了,不禁手脚无措。
她弯下腰去,探着脑袋瞧。正要开口回圜一下,不妨眼睛一黑,被人打了当面一拳。
“啊……哎,你,你去哪——”
周清扬的眼眶发青,脑袋发昏,朦胧中看见沈容把头高高一昂,看也不看她一眼,跑了。
第33章
周清扬被这一拳打的眼冒金星,火光月影下,她伸手一抓抓了个空,再定眼时沈容已经没了踪影。
人涌如潮,声音更是杂乱,这一失散哪里还找得到。
沈容冲进街巷,边走边踮脚回头,看见那人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呼喊,心中的气闷方才散去些。
她哼了一声,眼睛朝后,骤一回头撞上了一个迎面而来的青年。
“哎呀——”
那人比她高了不少,沈容后退半步,捂着自己的脑门怒视抬头,却在见到对方那张银质面具时愣住了。
倒不是遇见了貌美如花的俊俏公子…
那人背负一柄长剑,外面罩着黑布,温然开口:“姑娘小心看路。”
沈容还维持着捂着脑门的姿势,眼睁睁看他从自己身侧走了过去。
“小苏?”她喉咙里默默,看着那青年步伐不急不缓,同三年前已是天壤之别。
沈容从前在沈昔全的识海里,浑浑噩噩,能记住的唯周清扬一人。
对于苏远之的印象,是三年前那场大火,他冲下谷底,捞起了半死的沈昔全。火光中,苏远之质问,师姐去了哪里,他那样悲恸,分明是亲眼目睹了一切,却还在自欺欺人地等一个谎言。
沈昔全注视着他,亲口承认:“死了。”
那矮矮的少年满脸黑灰,软倒在地,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那些流言,竟是真的。”他抬眼:“为了杀尽齐氏,你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沈容就是在那时,有了自己的意识,有了自己的身体。
她飘在半空,感到自己逐渐凝实,看着他哭够了,拿起长剑,和沈昔全划清了界限。
“师尊,十年了。十年师徒情份。”他的声音很低,喉间却恨不得挣出血来:“不如把我也杀了。”
黑色的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剑光,谷崖石壁轰然塌陷。苏远之卸了力气:“今日别过,弟子祝师尊,万寿无疆,江山永固。是我,我们,不配做你的徒弟。”
沈容从回忆中抽离,少年和青年的身影重合。
她在识海中唤沈昔全:“你徒弟来了。”
仍是没有回音,沈容哀叹一声,只得抬脚跟上。苏远之消失了三年,只字片语的消息都是从别人那千辛万苦打探来的,此番再错过,只怕永无相见之日。
苏远之手心一片小小的镜子,人左转右转,分不清究竟要去哪。
沈容明目张胆地跟着,一拐角,发现他突然住了步子,目光遥望城中。
“姑娘最好快些回家去,佳节虽盛,夜晚却不宜出行。”他没回头,只似是随口提醒。
沈容干脆走上去,和他肩并着肩。
苏远之转过头来:“你是首阳弟子,我才提醒一句。只不要跟着我,否则……”
“否则?”沈容翻了个白眼:“大路朝天,我爱走哪你也管不着,忙你自己的得了。”
路上人来人往,苏远之手中的镜面像一只黑色的眼睛,吞食了周遭的光线,暗得更厉害,他在心中算了算,不再去管沈容,脚下生风,直往城中央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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