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怕沈昔全是在强撑,劝解道:“如果宗主有万一,谁来阻止许玄,谁能安定天下。”
沈昔全揭了面纱,道:“道死中途,也算尽力。”
她描画着作阵所需的符纸,根本不打算解释。
齐照自然理解不了偏执狂的脑回路,她以为在这布阵过程中,沈昔全分裂的神识既能合二为一,又能有力量抵抗天雷,这样好的事何乐不为。
两人对坐无言,最后还是齐照妥协,认命地去准备三日后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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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清扬守在沈昔全的地下小屋附近,和沈容躺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她调动着黄沙摆出各种形状,最后在两人头上支了一把大大的沙伞。
“你说,沈昔全那阵法是用来做什么呢?她千里迢迢过来,竟然只是为了个小女孩么。”
周清扬伸着手掌抻懒腰,旁边沈容的脸被沙漠上空的阳光晒得微红。
“不知道。”沈容模糊道,她好像只晒懒了的猫,连翻身都是迟钝的。
“看来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到时只需看着齐氏的人,不要让他们背后放冷箭就算了。”她支起脑袋,远望着连绵的黄色,心里突然又开始惴惴地痛。
她抓了把头发,把这感觉压下去。
这几天莫名心慌得厉害,想来是之前疲劳过度,要么就是昏了三年,身体留下了隐疾。
沈容眯着眼,用手指勾勒着她的轮廓:“你担心她吗?”
周清扬嬉笑着趴下:“我们来这就是来帮忙的,和担不担心有什么相关。”
沈容和那双异色的眸子对视,蓝色在黄沙的背景下更加通透,宛如干枯的世界中唯一带来希望的水源。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面朝下拂过哪些细碎的尘,像是在亲吻这片土地。
周清扬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沈容对她笑。
她说:“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是远远比不上她的。而我…可能也想通过你来寻找另一个人。”她温柔地拨开周清扬额前的碎发:“我的命运和沈昔全不一样,可原本的轨迹,还没来得及完成。所以我的意识变成了残缺的,记忆也只停留在二十岁之前,可仅仅这段回忆,也是来自沈昔全,所以,我到底是谁呢?”
不待周清扬说话,她自己接着道:“我当然不是她,可你也不是我想象中的你。周清扬,假如我走了,也并不是难过的事,我只是去找一个人,我也该去找她了。”
第60章
四周黄沙反覆,岔眼间风呼啸而起。
原本炎热的空气滚滚向上,冷寂的凉沉下来。
周清扬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沈容的手,那双细白如玉的手,常常只抓在她的袖子上。
而现在,两个人的手贴在一起,呼吸相闻间,周清扬错乱地说:“你说什么?走什么?”
从来北疆以来,她就觉得沈容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和从前的闹别扭或者假意冷淡不同,沈容性子算是单纯的,勉勉强强装着抑郁之气,总是会有些显露在脸上。
可惜周清扬一心想着沈昔全会有什么凶险,首阳山又有乱七八糟的事等待解决,也就没那么心细如发。
她总觉得,沈容这样如珍似宝般的妙人,上天绝不忍给她什么打击或者挫折。
她更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离去。
“我是自己想明白了。”沈容笑得越发好看,墨眉俊眼之间流转,除了灵动,还有隐隐的解脱。
“我来这世上,是来‘补缺’的,是补沈昔全人生支离破碎的缺。”她的手明明还被周清扬握在手里,却越来越没有实感,犹如那截美好的玉腕不过是镜花水月的梦幻泡影。
周清冷原本就惴动的心好似给人捏在手里,攥得快要爆开,因此面容显得格外冷咧,她外强中干地说:“不准走…不要走。”
“我早该注意到,你不开心,早该想到,你跟我来不是为了那些……”她口中涌出一片腥甜之感,强撑着说:“你知道了沈昔全要做什么,想着要来帮她。”
周清扬语不成声:“求求你,别走。不是一定要这样…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可会有别的办法,会的、会的是吧?”
她双眼通红,眼眶中却没什么泪,因而越发凶煞。
沈容看她这样,却很高兴。
她沉静下来,换另一只手去触周清扬那张过分锋利的脸颊。
“别人总说,喜欢一个人是不要她难过的。可我看见你为了我难过,心里竟很高兴,可能我还是瞧不上你。”她自若地说这些打趣的话:“那天说的话,就忘了吧。是我后悔了,我先放弃了你。”
“周清扬,你记住,我是从不会叫谁拒绝了的。”
明明是骄傲的话,却被她说得极尽温柔。
周清扬低着头,心脏痛得肚腹都在蜷缩。
她手里握着的手趋渐冰冷,甚至让她觉得自己握着的不是人的手,而是一场风,一个梦。
“沈昔全出来了,我要走了,你也得跟上去。”沈容说完这句话,便似终于没了力气,自然而然地依在周清扬怀里。
这个怀抱,是她从少年时代便期待的,所以,哪怕知道自己所遇也许非人,沈容也渴望着这一点热烈。
毕竟,她是靠“幻想”生存的人,人心没了希望,她也就散了。
远处风沙翻滚,正午的阳光未来得及冒头,便被乌云蔽了光芒。
飓风打着旋起来,由小到大,肆意地在黄沙上流走。
在这样的环境下,无论是蛇人还是别的东西都不敢来到地表。
而周清扬却似乎忘了身处何地,她紧紧搂着沈容风流质弱的身子,明知身后沈昔全两人已经出门赴险,却听之任之。
这是第一次,在沈昔全和沈容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哪怕她自认并不挚爱着沈容,却仍旧撕心裂肺,竟和当日在幽冥见到沈昔全濒死时无异。
周清扬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区分。
她只是麻木地看着沈容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怀中虚空。
“我…”沈容能察觉到自己的状态,搜刮尽了肠内的话,可讲出来似乎也没什么益处。
最后,她的脸在风沙中模糊:“要记得,我并不喜欢你,周清扬,你听见了吗?”
随着这道清澈的话音,周清扬扑将在沙上,她茫然着松了松手,被吹起的黄沙自她指尖穿过。
转眼间,佳人成黄土,痴心付东流。
**
齐照和沈昔全算准了时辰赴约,然而一出来,便见到这沙尘蔽日,昏暗无光的的天景。
今天到底是要干大事,看着这样的情状,齐照心里不由得打了个怵,向前面不紧不慢的人问:“宗主,这天色会不会有碍?”
沈昔全向上看了看,摇了摇手,脸上由于缠着层层白纱而看不出神情。
待两人来到约定之地,却不见齐婉的身影,黄沙肆虐中只有一个矮矮小小的姑娘驻足而立。
齐照不由得又怒又疑,这样的天气,做的又是这样险而又险的事,齐婉那女人竟放心抛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独自出来。
不、不是放心,是忍心。
这样的行径,哪里像是母亲,全然就是把齐愿当作器具一样使用。
沈昔全却没想这么多,她和齐愿两厢对立,一高一矮,同样一身白衣,同样一对黑眸。
这一刻,奇异的宿命感裹挟了两个人。
齐氏害了她全家,而她又因着心里的阴私将齐氏一脉尽数斩断。她们是两族最后的希望,此时被千丝万缕的命运之线牵连在一处,都不知过一会儿还有没有命在。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
沈昔全嘲讽一笑,却是在笑自己。冤冤相报何时了,原本觉得可笑的话,如今却是应验在她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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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清扬失魂落魄地走在风沙中,原本敏锐的感官像是蒙上了一层翳霭,四处都是懵懂昏黄,她根本辨不出方向。
沈容走了,连一件东西都没有给她留下。
就好像她的所有,原本就是南柯一梦。
重生之初那些日子,像是见了热光的露珠,蒸发的一点水迹也没有。
周清扬失魂落魄,记不得那个身量小巧的女孩子是什么时候在她原本就多舛的命途里留下了痕迹。
她忍着心里空出一块的麻木,四处寻找沈昔全留下的痕迹。
不光是还记着她要做什么,更是抱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许…也许沈容并不是真的走了,只是回归了沈昔全的神识,就像她平时做的那样。
周清扬就这样找着,而沈容却未如她想的那样有了归宿。
一缕香魂飘过北疆的上空,自主地追随着身体的吸引,却被一道藩篱阻隔。
冲天的光柱遽然崛起。
光芒之盛似可撕毁天地。
齐照原已退出几里,却仍旧被这光闪了眼睛,她也没想到,沈昔全能将张先留下的残阵完善的这样好。
从前在山里,谁也不知道她还有这样天赋。
传说中,应龙自九重天而下,劈山阻海,筑堤造人,凰鸟在旁辅佐,鸣声清越化为首阳仙山,灵力自此封存。
作为沈家后人,沈昔全是真正的命定之人,注定要在乱世中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只为了身负的这一点血脉。
齐照原本是这样想的,可在这生死不知的一刻。她忽然改了主意。
她觉得,自己敬重沈昔全,嫉妒周清扬,其实和她们是不是命定之人毫无干系。
哪怕今天沈昔全只是个毫无天赋的庸人,她同样会四处奔走,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她不会自顾躲避,狭隘地安居一隅。
就像周清扬。
她心里转过这个念头,便觉得豁然开朗。
从前山下那些日子,周清扬对于沈昔全的离心离德,未曾放到明面上的抗争,曾被自己认为是不敬师长的行径,其实正是沈昔全珍爱她的原因。
齐照了悟了沈昔全曾对她说过的话。
志同道合,才能长久相配,为师为友,都是如此。
阵中的两个人身姿交叠,时隐时现在光柱之中,渐有合为一体的趋势。
齐愿一个小孩子,在此时不失心智已是尽了全力。沈昔全脸上的符文流动,黄沙中埋藏的阵法吸食着龙肝凤髓,作为代价,牵动着世间隐藏的微弱神力。
沈昔全只觉得颅中剧痛,平日神魂分离之痛竟不如此时万一。
她双掌鲜血入注,紧紧贴着齐愿的小手,汲取着她体内的龙息。
齐氏百人供养一人,本就是强弩之末,此时给到沈昔全的帮助也有限。
沈昔全恍惚之间如同魂不附体般,残缺的三魂七魄都要自灵魂中脱离。她一时忆起前事,一时产生幻觉,乱成一团的识海亟待安抚。
要是神识完整就好了,她不由得这样希望,但也只是想想。
她不能。
她看得出周清扬对于沈容的喜欢,也无力保证自己会安然归去。
那么到时,天下崩摧,周清扬该怎么办?
何人能陪她到最后。
沈昔全性情偏执,从前这偏执表现在一定要将周清扬牢牢套住,可经历生死之后,她才明白自己最看重什么,因此,她信上说的话都是真的。
如果到了最坏的情况,她会陪着周清扬一同赴死,但自己若不好,周清扬却一定要摘出去。
她不能看见周清扬再次了无生息,这样的痛甚于失去。
沈昔全脑袋里乱七八糟,最初还苦苦坚持,头疼到最后,也就顺其自然了。
她想,罢了,左右不过是自己先走一步,假如世界真的回归洪荒,那么她在世界尽头等她,无论多少年,总会等到。
即便周清扬不愿意再见她,至少她还可以自欺,等待,又何尝不是一种希望……
正当沈昔全为了身后事未雨绸缪之时,一道清光融入沙阵,她的头痛顿减,眸子也恢复了清明。
天上的沙和云在一瞬间静止,庞大的龙身在沙中翻腾,凰鸟虚影自云中探头。
沈昔全耳朵嗡鸣,偏偏一声熟悉到无以复加的声音听得真切。
那是沈容留下的气,化作了最后一句话。
“我成全你们,就算是成全自己,沈昔全,别再让我出来。”
第61章
耳边的声音只是一刹那。
沈昔全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那道清光直直坠入她的额间。
天地交昏的景象不见了,长久以来的头痛耳鸣不见了,一股称得上是祥和舒适的感觉笼上她的识海。
那样的清朗自然,几乎令人飘飘然到陶醉。
沈昔全抓住这一瞬间,完成了阵法的最后一角。
原本只是探出头来的龙与凰冲天长啸,久久盘绕在光柱之间。
好在北疆地广,了无人烟,否则这样大的动静出在平京,不伤也要把寻常人吓死。
周清扬赶来时,见到的便是徐徐消散的光晕和来不及拨开的乌云。
圣光之下,两道人影脱离般坠下。
不假思索地,她冲上去揽住了沈昔全。
那道向来坚冷的身形不知何时起开始变得伶仃,周清扬能感觉到自己手下的肩胛骨突兀地支出,冷白如玉的面下颌尖尖,白衣束缚的腰上更是不堪一握。
她一手拥住沈昔全,安稳地落下,就像那次飞舟坠楫,她自高空接住她一样从容。
另一边,齐照堪堪接住齐愿,没让她摔伤。
两个人只是虚脱,此刻具已缓了过来。
齐愿已经挣扎着起身,而沈昔全却只是躺在周清扬怀里不懂,她怔怔地失神,那双黑眼珠显得格外的沉静。
周清扬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眼眸了,过去多少年里,这双眼含得都是疲惫、仇恨、内疚和责任。
然而此时,这些阴郁俱散,沉在黑眸中的是一丝神性的悲悯。
沈昔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摸了摸自己的脸,一下刻却在周清扬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还好,符文已经去了。
她松下一口气,露出个笑来。
周清扬却抖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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