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狐狸身世的全部,直到此刻,兰蕙才将旧事原原本本地说清道楚。
濯雪终于明白,为何兰蕙总不许她离开秋风岭,原来外边当真危机重重,想要她命的不单止神仙,还有魇族。
而她又的确没将那孟婆汤喝干净,那时不时涌现的白日梦,多半就是她前世所历,她一定是珏光公主身边的某一位能人异士。
所以……
她也没有惨到两辈子都是畜生嘛,甚至还当过一回广积善缘的好人。
真是能耐了,也不知得积下多少福德,才能被列入仙录,只可惜如今录上无她名,真是白忙活。
有那功夫,还不如多吃几只鸡。
“你未救错。”胧明抱着狐狸起身,“黄泉府不好闯,当年也未必会留下蛛丝马迹,若能解除禁制,必将省下不少麻烦。”
濯雪又炸起毛,怎的,又要拿妖力扎她脖子?
试了那么多回,怎就不甘心呢。
“黄泉府是难闯。”兰蕙忧思极重,“而禁制一除,此事掩不住天道耳目,届时必天降异象,阗极瞒无可瞒,此法的确最为直接。”
狐狸爪都开花了,在胧明怀中一顿蛄蛹,不敢信兰蕙竟会认同。
强行破除禁制,她定会痛到神魂出窍,到时阴阳两隔,兰蕙可就追悔莫及了。
“不过。”兰蕙话锋一转,定定看向胧明,“禁制万不可强硬破开,否则濯雪性命堪忧,她一旦出事,倒合了阗极和魇族的意。”
濯雪长吁一口气。
胧明凝视怀中狐狸,五指从繁密狐毛间梳过,“除了破开禁制,还有一计。”
“何计?”兰蕙不解。
濯雪心觉不好,定又是什么歪门邪道。
但见银光乍现,从胧明掌中漫开的妖力,好比万斛飞泉喷雪倾泻。
妖力不破禁制,单往狐狸颅中猛灌,不由分说地擘开她的灵台。
濯雪脑袋发涨,灵台上飘曳的魂魄被寒意缠裹,整只妖成了那脆皮花生,轻易就被剥壳去皮。
明明还保全着狐身,周身皮毛也还齐全,可她一时间,好像成了那赤裸裸的胴体,一展无遗。
“莫要伤到魂灵!”兰蕙慌忙道。
胧明一无所获,收回灵力道:“骨是妖骨,魂看似也是妖魂,灵台上必是被施了障眼法,多半与她身后禁制有关。”
濯雪气喘吁吁,堪堪能回魂,半晌才精疲力竭地仰头,冲胧明龇牙。
这牙龇得无甚力气,跟咧嘴笑一样。
“笑甚。”胧明不解。
濯雪气闷,很不服气,下定决心今夜就开始修炼。
“此计不行,我数年前已试过一回,那时还以为自己救错了人。”兰蕙轻叹,“后来想想,若是没有障眼法,想必也过不了轮回门,只是多年下来,我都未能找到那障眼法的痕迹,如今才知,它竟就落在濯雪的后颈。”
“正是因为年份久远,咒力波动,阗极才有所感应,又能追踪前来。”胧明冷笑,“好巧不巧,这狐狸在我山中遇袭。”
“还未多谢妖主的救命之恩。”兰蕙揖身,“两日前我为小惩濯雪,想令她去宁虹山吃斋,不料,她……竟来了凌空山。”
一个宁虹山,一个凌空山,濯雪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她会错意,以为兰蕙有所企图。
她寻思,她耳背总不会也是因为后颈的禁制吧?
这禁制不光扰她修行,还乱她耳目,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说谢还太早,魇族和阗极,定不会善罢甘休。”胧明道。
兰蕙默了一阵,“我不便露面,如若阗极与魇族进犯,怕是不好护住她,肯请妖主留下濯雪。”
濯雪仰头,狐目中尽是惶恐,别人是羊入虎口,她是狐入虎口。
不过也是,兰姨一个仙,要是因她泄露仙气,不就得和当年的胧明一样流落凡间了?
她最擅长吃,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可别苦着了兰姨。
再说了……
留在胧明身侧,确实要比别处安全,更别提,这凌空山上到处是美酒佳肴,吃肉都比平常方便许多。
狐狸苦苦说服自己,心道有兰蕙发话,这大老虎定不会再为难她。
“留她还不容易。”胧明淡哂,“说来,这些天恰好是黄泉府的择安节。”
“择安节,赏魂花最好的时候。”兰蕙怀念道,“往年择安节时,天上仙神必会结伴到九泉赏魂花。”
“不过近日仙界大乱,天门设禁。”胧明眉梢微抬,“怕是无人赏花,我也不好混入其中。”
兰蕙皱眉。
“无妨,我另寻法子。”胧明不以为意。
濯雪寻思,能进最好,她上回就没进成,也不知里边是怎样的风光。
胧明转而从袖中摸出一物,抛向兰蕙。
小小一枚,濯雪未能看清。
兰蕙忙不迭接住,看着手里的玉珠面露不解。
“玉中有我的灵气,你用此物传讯予我。”胧明道。
殿门忽被撞击,有妖急慌慌道:“妖主,方才似乎有仙气。”
狐狸吓得直起身,下意识屏息。
“是你嗅错了。”胧明传出声音,继而看向兰蕙。
兰蕙再如何不舍,也不能多留,她移开目光,不敢多看濯雪,唯恐多看一眼便不想走了。
半晌,她攥紧手中玉珠,叹道:“我先行一步,若有消息,定会告知。”
胧明挥手扇出一道劲风,撞得铜门微敞,“请。”
也就一眨眼,兰蕙化作白雾,款款轻轻地逸出铜门。
濯雪的心也跟着飘了出去,后腰冷不防被点了一下,吓得她赶紧回魂。
随之又是不轻不重一拍,像凡人哄弄襁褓那样,银发妖主倏然低头,发丝近乎将她全部笼罩。
濯雪大气不敢出,兰蕙前脚刚走,也不知这虎妖要对她做些什么。
“会弹琴会舞剑吗。”胧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狐狸支支吾吾:“弹琴不会,会弹弓,舞剑不会,倒是在凡间偷学了舞狮,大王想看?”
少顷,胧明淡淡道:“是我魔怔了。”
狐狸警觉,莫非胧明有一瞬将她当成珏光了?
那年死的人不计其数,她若是珏光……
她若是珏光,定要叫这大老虎知道,什么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无须紧张,我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万不能把你养坏了。”胧明徐徐而言,吐息落在绒毛狐耳边,每吐出铮铮一字,狐耳便动上一下。
最好说到做到,狐狸将话全闷在肚子里。
“怎不出声?”胧明坐回骨座,单手揽着白狐,空着的那只手施出妖力。
殿中吭哧作响,坍陷处沙石滚动,如成千上百只蚁,汇向原处。
泥坑填齐,裂开的石板也回复原貌,一道裂纹皆无。
濯雪看傻眼,后腰又被轻拍一下。
狐狸终于口吐人言:“好吃好喝供着,也不将我架到半空晾晒了?”
“只要你不胡作非为。”胧明幽幽道,“比如做些乱翻乱撬的事。”
濯雪自然不敢,那白玉铃兰看一次就够了。
“这随侍你也得当好了,在我眼皮底下消失半刻都不行。”胧明定下规矩。
濯雪心下咕哝,盘你身上行不行,我不必走路,你还能时时瞧见我,双赢。
不过狐眸一转,濯雪说的是:“此事简单,还有呢?”
“身上有任何异样,都得和我说。”胧明道。
濯雪狐疑,“渴了饥了都得说,身上痒痒也得说?那可就多了去了,此刻正好就有异样。”
脚底痒,想开溜。
“事无巨细。”胧明冷不防将怀中狐狸翻了个面,掌心循着狐狸胸腹柔软的皮毛,安闲自得地往下捋,好整以暇地问:“此时是饥了,还是渴了?”
狐狸僵住。
胧明掌心的热意好似能透过皮毛,一点无遗地熨上她身,她腰腹被轻抚了个完全,尚分不清是酥是痒,她便想将自己全部托出。
她当自己是一方染绸,轻指撮折挤揪,还需在温水中打湿浸软,要面面俱到,方寸不落,红湿春罗,俯仰生香。
可她根本不清楚,得是怎样的姿态,才能做那软春罗。
在胧明收掌的一瞬,她愕然思及,凡间话本里寥寥几笔的“交欢”。
幸而濯雪此时是狐态,若是人形,怕是已面红耳热地大步跑掉。
莫非年岁到了,时节也到了?
坏了,她如今可一点也不想摸老虎屁股了,不知还能同谁亲昵。
第24章
24
这时节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怎就不能一年四季都是冬?
狐狸身化软春罗,心却不想,一鼓作气蹬开了胧明的手,生硬回答:“当下不饿不渴,不过,若得大王亲自投喂,我可就要说饿了。”
她心知胧明肯定不愿,这一恼,说不定还会将她丢开。
她真是长本事了,有兰姨在后,已丝毫不怕惹恼胧明,也不怕再被随意拿捏。
胧明看向怀中,淡哂一声,“狮子大开口。”
狮虎不相上下,濯雪寻思,这虎妖定是认可她的能力了,有眼力。
“要吃便出去吃。”胧明走向殿门,怀中白狐小小一团,白狐说起话来底气十足,脑袋却不知埋到了哪,一时找不着。
刚到门边,白狐讪讪:“大王,我能不能变作人形?”
胧明并未起疑,“你变就是。”
濯雪想也不想就化作人身,乌发状似悬泉飞瀑,倏然一泻而下,纤长手脚来不及避开,恰恰挂在胧明身上。
好似雷电劈顶,濯雪猛躲到边上,低下头跟鹌鹑似的,生怕眼梢绯色被胧明瞧见。
方才被从头到尾捋了一番,说舒服也算舒服,但亦有些古怪,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她委实不想跟胧明贴那么近了,总觉得会有些失态。
在凡间偷鸡时不觉得失态,此刻莫名难为情。
择安节啊,是黄泉魂花盛放的时候,大约是人间三月天,时节当真到了。
可惜她又不能在胧明眼皮底下消失,不然百尺都不够她躲的。
殿门外喧闹声声,凌空山成了半座凡间坊市,琼筵飞觞,丝竹歌舞,一半玩的是叶子戏,一半是棋盘双陆。
山下异动早已消停,那猪妖虽未被擒着,却也不曾在众妖面前耍刀,众妖自然无心理会。
昆羽抓耳挠腮好一阵,手牌太差,也不知该怎么赢,她见狐狸从殿门蹿出,也不管胧明,招手便道:“狐狸,速来替我看看。”
濯雪心不在焉地走过去,还在琢磨时节之事。
往时兰蕙倒是和她说过,年岁与时节一到,一些妖便会情难自抑,只是她左耳进右耳出,只有寥寥几句听进了心里。
妖力强盛者,能靠凝神博得清明,小妖会难受些,而就属那些未开灵智的,过得最为混沌难耐。
濯雪寻思,修行当真要提上日程了,再这么下去,她怕是当不了体面狐。
而且,如今安危难保,她若是一时不察错失方寸,可不就满身破绽了。
狐狸目光闪躲,如今眼梢飞红,根本就是未染匀的春罗。
昆羽将她上下打量,随之睨向胧明,大胆发话:“要不还是将这狐狸给我算了,你留她又不好好待她,看看,给狐狸委屈得眼都红了。”
狐狸惶恐,这可不兴说啊,方才真是白白低头遮掩了。
“妖主见笑。”濯雪挤出笑,“我是思家心切,才红了眼,既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昆羽好奇:“你家在何处?”
濯雪默了良久,不知能不能说,万一被魇族和阗极知道,秋风岭可就完了。
她灵机一动,张口即来:“曙云湖畔,我是凡狐修成的妖,从人间来。”
胧明神色古怪地步近,目光在狐狸身上停留了少顷,看向昆羽道:“还想带她走?”
“这是我应得的,是你们赖账。”昆羽抓着一把叶子牌,在桌沿敲敲打打,很是不甘。
濯雪一个激灵,什么应得的,这可要不得。
如今除了胧明身边,她哪也不想去了,这些妖一个个看起来威风凛凛,其实都是纸糊老虎,比不上胧明这个真的。
狐狸一个劲挤眉弄眼,想叫这绝冥岭的妖主收声,这一顿挤眼落到胧明眼中,反成了暗中勾连。
胧明原想置之不理,却因狐狸与珏光的几分相似,扬手便令桌前一位大妖腾让位置,慢声:“我来会会你,看看究竟是谁赖账。”
众妖齐刷刷扭头,些个妖惊得嘴忘合上,肉和瓜子仁掉了满地。
妖们何时与胧明共过桌,也不曾听她讲过几句玩笑话。
打从在无垢川称主起,胧明便是独来独往的脾性,饮茶喝酒,吃饭享肉,俱是踽踽一妖。
更别提这凡间的桌上游戏了,胧明形影落落,却并非寡欢,她从不将兴致放在玩乐上。
大妖迷茫起身,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见远处小妖都难以置信地望向这边,才信自己是撞上巧了。
昆羽亦是目瞪口呆,手上叶子牌没拿稳,啪嗒一声砸在桌上,吃惊道:“不会也不必硬着头皮上。”
胧明不以为意地坐下,姿态从容至极,凛冽眼波悠悠一荡,淡声:“你都能会,我如何不能?”
虎本就是山中独来独往的王,即便静栖不语,也与恬静无干,她不是璞玉,她是沉睡的焰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昆羽欲言又止,想说这狐狸给你灌迷魂汤了么,怎还凑起这热闹了。
可她转而又想,不对劲,你什么时候会的,就算是百年前从凡间学的,这些年下来,也早该忘淡了。
濯雪咂摸不明白胧明的意思,赶紧将叶子牌全收到自己手上,一个劲打散,比入锅前的鸡蛋羹还要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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