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明顾不得其它,匆匆移开镇尺,托起案上的白鹿纸。
看得还算及时,再迟一息可就看不齐全了。
纸上写了数行略显歪扭的字,字大小不一,有些个不细看还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濯雪扭身打量,不敢信大妖与大妖间的差距竟有如此之大,想来就算胧明不用兔毫,也万不会写成这般。
「魂花已到花期之末,至今未见天上来客,黄泉府也并未设宴,阎王闭门不出,昆仑瑶京恐生变。」
生变?
胧明若有所思,收回手轻推濯雪肩头。
濯雪本就想走了,兔子一般跃开,双臂撑上桌沿,讷讷道:“我们当真要去赏花啊?”
实话说,她可不觉得黄泉府能开出什么好看的花,就算花当真开得够艳,也属实不是赏花的好去处。
鬼气沉沉,阴森可怖,赏花时若被鬼魂扑面,也不知是赏花,还是赏鬼。
“只是借赏花,问昆羽黄泉府之事。”胧明淡声。
“那就是不赏花,直奔命簿了。”濯雪了然。
“不错。”胧明道。
濯雪犯起怵,可惜这大老虎不许她告假,她只能鼓足劲问:“那我们何时去?”
“群妖宴后。”胧明取笔,随手书下几个字,“怕不怕?”
狐狸起先的嘚瑟和期许都是假的,她如今这点修为,给胧明磨指甲都不够,又如何敢入龙潭虎穴。
“不如我们从长计议?”濯雪提议。
“莫怕。”胧明停笔,“兹事体大,我寻思充分了,路上定会保你万无一失。”
第28章
28
看胧明面色沉着,似是深思熟虑过的,偏偏这一句话里,半句出自狐狸的嘴。
濯雪腹诽,好个大老虎,也干这等拾人牙慧的事,她狐狸肚里能乘船,就不计较这些了。
但不得不说,胧明这话说得还挺对味,她那刚刚涌上心头的畏怯,瞬息便化为乌有,什么黄泉府幽冥路的,通通不足称道。
狐狸信吗,信一半吧。
毕竟世有铁公鸡,还有笑面虎,谁知胧明话里有几分真情实意。
狐狸她今非昔比,可是修练过的,万不会轻易上当受骗。
濯雪狐疑道:“路上万无一失,那上路前后呢,阎王若是追出来,谁替我挡着?”
胧明将镇尺拉过来,又将白鹿纸压牢,一边道:“我替你挡着。”
“能者多劳。”濯雪称赞。
胧明沉默了片刻,眼波不冷不淡地睨了过去。
那两道黑纹托起眼眸,衬得她气势好生凛冽,都说虎啸而风起,她不同,她不声不响亦能惊动风云。
胧明道:“不过前后护得周不周全,便不得而知了,其一你不能耽误事,其二,我说什么,你照做便是。”
濯雪轻啧一声,她就知道,这大老虎根本不是好相与的。
胧明接着道:“能护得了,我自然会设法去护。”
濯雪听明白了,这不就是一笔画成的大饼吗,她无意啃上一口,嘴里半点馅料皆无。
她索性也不指望胧明了,关键之时,还是得自求多福。
真是狐入虎口,瑟瑟发抖。
“刁滑狡诈。”濯雪小声嘀咕,“我若是命丧黄泉,也不知谁捞得着好。”
狐狸是耳背惯了,自以为这般嘀嘀咕咕,旁人会听不着。
胧明轻哂,“哪能让你命丧黄泉。”
她嗓音透出几分凉薄,听着极不讲理,好似在戏谑——
性命么,一定会保护周全,但五体全不全,就说不准了。
真是骇人闻见,濯雪惶惶:“你我也算是同床的情谊,枕边狐都不顾了?好狠的心。”
这一会“同床的情谊”,一会又“枕边狐”的,如若落到别人耳中,也不知会被杜撰成怎样旖旎香艳的场面。
银发大妖哑然无言,想知道这狐狸的脑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偏巧狐狸双眸澄澈,说完还在嘴中鼓起一口气,脸上哪见半分暗昧,简直比案上那一张白鹿纸还要干净纯粹。
胧明哧一声,这狐狸分明是在凡间学了一些,学一半撇一半,不求甚解,不明就里。
“笑甚?”濯雪百思不得其解,胧明如何笑得出来。
胧明道:“你在床尾,可不在枕边。”
此话倒是无可辩驳,濯雪改而道:“那便无所谓护不护,周全不周全的了,如若有难,你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扭头就跑。”
她可最会跑了,二十个凡人包抄八面,都没能将她堵住。
“这回可莫要跑错路了。”胧明意味深长道。
“待我禁制解除,便不会再犯那耳背的毛病了。”濯雪愤愤。
全赖凌空山,念起来作甚要和宁虹山那么相近!
胧明抬眸,目光扫过狐狸发上那依稀可见的银丝,“你修为渐长,已能抵遏禁制少许,如今是听得更清楚些了?”
“自然。”濯雪语气上扬,略显得意。
想来如若是兽形,她那狐狸尾巴,定已翘到天上。
胧明轻哂:“起先还不愿习练那百道咒法。”
濯雪讷讷:“若非切身经历,我也不知道它还有此等好处。”
“再加百道?”胧明神色认真。
濯雪当即想往窗外跑,生怕又有密密麻麻的字钻进脑子。
她双眸一转,忍不住往窗外打量,天穹小小一片,远处碧草如茵。
狐狸脚滑,当下脚又想打滑了,只是不知道,那魇族的妖使会不会忽然回来。
“想到哪儿去?魇族妖使走远了,当下万不会回头再访。”胧明一下便看穿了狐狸的心思。
濯雪缩回脑袋,理直气壮道:“一觉醒来就在练术法,肉都没吃着,如今饿得慌,哪还有余力再学百道。”
“让秋柔给你留了,就在灶台上放着。”胧明难得好心。
濯雪心已跃至屋外,身刚想跟着跃出去,就被窗棱卡了个正着,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并非兽形。
胧明不给她变回兽身,她索性不变。
这屋子实在待不下去了,再待怕是又得被术法符咒弄昏头,她一个转身,风风火火跑出门外,一步没停。
她万不是馋肉,只是想溜。
主峰上众妖济济,宴上八珍玉食一应俱全,盛器溢羹,妖们大快朵颐,谁也不曾留意那一晃而过的狐狸。
濯雪不屑一顾,一心奔着厨屋去,掀了木盖便瞧见一锅焖香的鸡肉。
焖得金黄,其上撒了零星葱花,一看便是特地留在锅中,而非舀剩的。
濯雪吃得尽兴,也没发现厨屋何时进了妖,那妖正目瞪口呆地站在边上。
她只依稀瞧见个人形,扭头时险些噎住,一看竟是那日帮她潜入主峰的妖侍姐姐。
那日的木牌上刻了名字,写的什么来着?
“青槐。”狐狸招呼道。
青槐有好一阵没见到这只狐妖了,那日她眼睁睁看着狐狸被管事的揪出,还以为自己闯下了大祸。
好在管事并未追究,妖主还无端端赏她灵玉,她受宠若惊,委实猜不出这狐狸怎就成了山主的贴身妖侍,还让她莫名其妙地沾了光。
“你怎么在这?”今时不同往日,青槐变得小心翼翼。
濯雪取来一只干净的碗,还特地翻出长勺,盛上满满一碗,道:“见者有份,你也尝尝,那日若非多亏了你,我也进不了主峰。”
青槐哪里敢接,连连摆手,讷讷:“有一事我倒是……百思不得其解。”
濯雪心知强扭的瓜不甜,强喂的饭不香,她收回手,自己品上一口汤汁,含混问:“何事?”
不知当不当问,青槐犹豫了片刻才道:“你既然是妖主的贴身妖侍,秋柔管事又岂会不知?”
濯雪眨巴眼,“妖主亲点的,管事自然不知。”
这两日山中流言不少,小妖们私底下津津乐道,可惜没一句能传到胧明耳边。
青槐的神色变了又变,赤红着脸退开一步,不敢近狐狸半寸。
濯雪嘴上沾着汤汁,很是不解:“怎的,你不爱吃肉?”
她问完才回过味,石妖吃什么肉,这不是白水锅里揭奶皮么。
青槐讪讪露笑,盯起自己的鞋尖,后背抵着门道:“莫让我的气息沾上你,你也莫要和别的妖走太近了,否则妖主定会生气。”
说完她转身欲走。
濯雪忙不迭问:“胧明赏你什么了?”
石妖脚步一停,苦着脸从袖里取出一枚灵玉,不舍地开口:“您莫不是吃味了?这灵玉是大王赏下来的,狐主想要,便送给狐主。”
原来只是一枚灵玉,濯雪敛了目光,摇头回绝,“吃什么味,香喷喷的鸡肉吗,你可别说,这焖过的,的确更为香甜。”
狐狸食指大动,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也不想回胧明的寝殿,哪儿热闹便上哪儿转溜。
宴上的妖又换了一批,前日才看熟的面孔,如今一个不剩。
狐狸索性逮着那些新来的妖,乐呵呵地又教了一遍叶子令。
妖们属实上道,濯雪玩尽兴了,一时不察便喝多了岁奉献酒,醉醺醺地歪倒在牌桌上。
她手里捏着一把叶子牌,却连上边是什么图纹都看不清了。
小妖们也醉醺醺的,手中的叶子牌哗啦一声散在桌上,身直挺挺往地上歪,后脑勺刚挨着地面,便化作了兽形。
濯雪也想化作兽身,但她迷迷糊糊记得,胧明不让她变回狐身。
她只得委委屈屈地曲起长腿长手,瞪着手里的叶子牌道:“这是几呢,我怎么看不明白。”
无妖应声,座上梦呓连片。
濯雪蜷着身也想睡,习惯了睡觉时将头枕在尾巴上,如今枕了半天枕不对,掖起裙摆一阵翻找,困惑道:“我尾巴呢?”
重重叠叠的布料像秋风岭的白山茶,她能摸着一双腿,独独找不到尾巴。
月下清光皎皎,濯雪心急如焚。
她也不知自己离了胧明有多久,胧明先前还叫她寸步不离,她吃了狼心豹胆,竟在外面游荡了半日。
可她如今正慌乱着,实在没法回去,她在一众宴桌间转得晕头转向,看了桌上又翻桌底,连那些个睡着的妖,也被她推开翻找。
胧明来时,遍地横七竖八的妖,独独那狐狸跟游魂一样,还在那东倒西歪地闲逛着。
“你在找什么?”胧明看不明白。
濯雪听到声音,却听不清是谁在说话,她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带着哭腔道:“我在找我的尾巴,尾巴不见了!”
胧明一听便知,这狐狸定是喝醉了。
凌空山下埋着的岁奉酒号称十步一倒,寻常妖喝不了几口,也就这狐狸,一杯接一杯地往腹中灌,连酒劲上头也未意识到。
“你的尾巴在我这。”胧明淡哧,不知怎的就起了戏弄的念头。
银发大妖身披月光,黑氅下山水纹的衣袂迎风浮动,她那身姿跟琼枝玉树一般,秀颀挺拔,恰似画中人。
濯雪闻声回头,直勾勾地看了许久,只见那大妖两手空空,不知将她的尾巴藏在了哪。
她醉眩眩地走上前,捏起胧明那角迎风起伏的衣袂,仰头道:“是你藏了我的尾巴?你为什么藏,喜欢我的尾巴是不是?”
“看得清楚我是谁么,狐狸。”胧明垂眸。
濯雪凑近了打量,一边轻吸鼻子嗅着分辨。
岁奉酒的香气直扑胧明脸面,胧明站立不动,随她打量。
濯雪没应声,手往胧明袖口里钻,五指贴着那玉润脂滑的臂膀就往上攀,“我管你是谁,藏了我的尾巴,就赶紧给我还来!”
胧明微微一愣,将只那游鱼般乱窜的手擒了出来。
濯雪改了又在胧明腰间乱摸,一会还抚向胧明身后,急慌慌道:“我的尾巴呢?”
狐狸爪子刚要摸着老虎屁股,就被握了个正着,任由狐狸如何使力,都探不过去。
“我知道了,你戴着我的尾巴是不是,所以才不给我摸!”濯雪偏要摸,偏偏胧明那五指将她腕骨一攥,她便被钳制得动弹不得。
“你当真认不出我了?”胧明好整以暇地问。
不得已,濯雪踮脚凑近,温温的气息落在胧明面上,唇与胧明的鼻尖,只隔着一毫厘。
“你是谁啊,新来的么,我怎么从未见过你。”濯雪困惑道。
“这是哪儿?”胧明又问。
濯雪退开些许,看傻子一般,“秋风岭啊,竟连秋风岭也不知道。”
胧明不想同醉狐再费口舌,攥着那细细的腕子转身,“夜深了,回去歇息。”
“我不回去,我还没找着尾巴!”濯雪甩了两下手腕,没能甩开胧明的手。
此处遍地都是妖,再这么下去,定会有妖被这狐狸吵到直接酒醒。
“我带你去找你的尾巴。”银发大妖欲拉狐狸回寝殿,拉了两下,手上竟还变沉了。
是因濯雪蹲在了地上,她红着眼朝自己身后打量,哽咽道:“我那么大一根尾巴,方才明明还在的。”
胧明忍无可忍,干脆将狐狸横着揽起,手臂从那挣动的双腿下穿过,令狐狸斜倚在她身前。
濯雪不动了,侧腰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上下唇一合,似有似无的吸气声被咽下喉头。
狐狸埋起头,双眸是雨后海棠,胭脂淡扫。
回到寝殿,胧明未铺地褥,索性将濯雪放到榻上,回头弹指施术,将弥散酒气全数扫净。
酒气方散,身后传来含含糊糊的声音。
“原来你没骗我啊。”
濯雪并未完全化出兽形,她屈膝仰躺着,那软若初雪的狐尾从腿间折向前,被她揽个满怀。
“我找着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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