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63
说是川,远远望去,其实与汪洋无异。
沧海广袤无边,寂寥幽静,边缘地带状若断崖,往前半步则水深如渊,其下昏黑莫测。
海上草木不生,虫鸣鸟啼半点皆无,不起波涛,不见游鱼。
倒是有数不清的楼宇浮在水上,随风而动,漂移不定,也不知会不会撞在一处。
断崖外是密匝匝的荆棘藤枝,它们从砂石间穿出,交织着盘绕成笼,将整座无垢川圈在其中。
此处所有的绿意,已全聚在这边沿之地。
濯雪藏在胧明的衣袖下,胆战心惊地眺见藤荆内黑魆魆的海,似乎连魂灵也会被摄入其中。
想来也得是这么深的海,才藏得住成丘的白骨。
她望见海上荒无人烟,楼宇中连半点生气都没有,何其凄清,饶是将这地方送给她,她也不想要。
没鸡没鸭,既无游鱼,又没飞鸟的,住在这肯定得恹恹萎靡。
濯雪甚至不敢想,在流落人间之前,胧明是如何过日子的。
在此等孤寂之地住了那般久,也难怪会被云京迷得神魂颠倒,日日念,夜夜念。
旁人都以为白虎是被逐出了无垢川,没想到她其实是享福去了。
“可怜。”
袖里传出幽微的一声。
胧明垂眸看向衣袂,“将你留在身边,我才好安心,我知此行必将危难重重,是可怜了些。”
袖里又传出一句。
“是你可怜。”
胧明心觉莫名。
濯雪怜悯道:“好像饿鬼啃黄连,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胧明大概听明白了。
“这地方有鸡肉吃吗?”濯雪问。
胧明思索了良久,“饮水饱。”
“凡间常说有情饮水饱,无情吃饭饥,此前和谁谈过情说过爱?”濯雪纳闷。
听似软绵绵一句,险些将胧明的魂都问跑了。
胧明实话实说:“不曾与谁谈。”
濯雪觉得也是,毕竟她无情时也并未觉得干饭饥,原来是歪理。
她看不到外边的状况,压着声又道:“我总觉得有些忐忑,会不会进去便出不来了?”
“我已传讯给兰香圣仙,如若事态有变,她会前来。”胧明看向无垢川深处。
“兰姨……还有此等神力?”濯雪深觉不然,小小声:“她在大殿中,甚至还打不过你。”
绝非看轻,狐狸不过是就事论事。
“兰香圣仙既被尊称为圣,必有异于常人之处。”胧明道。
濯雪权当胧明是死马当活马医,嘀咕一句:“罢了,救不了也无妨,话本上常写爱侣生则同衾、死则共穴,你我也算是当了一回戏中角。”
“我绝不是带你来赴死的。”胧明无奈。
濯雪醍醐灌顶,讷讷问:“妖主们可都到了?”
“在远处,我还未走近。”胧明看向群妖聚集之处。
濯雪虽怕但急,心道不论前边是要下刀子还是下雨,还请尽快些,省得她的心多狂蹦几下,就蹦坏了。
她催促道:“那你快些过去,我若有话想说,会悄悄传心声予你。”
胧明遂迎上前。
各路妖主聚在无垢川外,全是妖界中鼎鼎有名的,独独少了昆羽的身影。
妖众见胧明前来,神色各异地迎上前,无一妖率先出声。
百年过去,胧明还是头一次重归无垢川,此间物是人非,当年的惨状还历历在目。
众妖中不乏愧对胧明的,当年他们有心无力,对魇王的赶尽杀绝坐视不理,此为一愧。
胧明眸光静静地注视那交织成笼的藤荆,良久淡哂一声,“诸位久违了。”
苍穹山界的群妖宴才过去不久,这一声久违,倒像是对百年前的诸位妖主说的。
胧明早已释怀,倒是这些曾跟随她的大妖,被牢牢拘囿在往昔与今时之间。
众妖不得已效命于魇王,既不能重归当年,又无法切切实实地活在当下,神思差点就要错乱。
闻声,众妖神色微僵,在凌空山上吃宴时,还能故作镇定从容,现一到无垢川前,差些就能被纷乱的思绪淹没。
尤其众妖皆知此程非同一般,胧明与魇王间的引子,一点即燃。
终还是有妖拱手:“多日未见。”
濯雪挂在衣袖里边,藏得严实,只隐约能窥见大妖们的下摆,实在拿不准这些妖怀揣着什么心思。
她暗暗传出心声:“这些妖怎连话都不敢说了,在凌空山时可不是这样。”
在山上玩叶子牌的时候,这一个个的,也不知有多活跃。
胧明回以心音:“多半是睹景思过去,我都有些怀念旧时了。”
濯雪幽幽应一句:“你那百年前的旧时,可没有我。”
“那无甚好念的,还不如多念前边这几日。”胧明道。
话里有话,唯听者和说者明白。
濯雪差点红脸,还好如今是九尾狐身,至多只会羞到耳根发烫。
她不由得腹诽,这白虎说话当真是越来越溜了,也不知是学了谁,什么甜言蜜语都能信手拈来,换她成了那拙嘴笨舌的。
她遂又传声:“要在这等到何时,这藤荆上全是利刺,看来不能硬闯,莫非要等魇王亲自将门打开?”
“待众妖主来齐,再擂藤上花鼓,魇王便会有所感应,随之他心下只稍一允诺,藤荆就会散开。”胧明应声。
藤上竟还有花鼓,可惜袖中不好看见。
濯雪不免好奇:“无垢川究竟是如何认主的,怎这般听话?”
胧明再传心音:“无垢川只认一主,入主者需在海心处舍下一滴心头血,此后血主强,则无垢川强,血主弱,则无垢川弱。”
“若有第二人滴血?”濯雪诧异。
“则认灵力更盛者。”胧明淡声,“无垢川单认血主的灵力,若灵力大衰,境界大跌,便视为血主已逝,无垢川将另觅新主。”
濯雪了然,百年之前,胧明便是这么被无垢川拒之门外的。
想想还有些凄楚,却也赖不得无垢川,这川泽本也不是什么灵智通透之物。
少顷,最后一位妖主姗姗来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又劳烦诸位妖主久等了。”
黑风快如惊涛,倏然从天而降,旋作头戴髑髅的黑裳女子,竟然是昆羽。
众妖面面相觑,实在不好说昆羽半句不是,毕竟与以往相比,这次已经算快了。
昆羽笑道:“来时走岔了道,不然早就到了。”
她看向胧明,在旁妖都怵于与胧明搭话的时候,极刻意地叹了一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若真要问是什么风,还得算到昆羽自个的头上,要不是她随意指了三位大妖,前去苍穹山界请胧明出山,胧明可未必会来。
胧明冷冷睨她,眼下的两道黑纹是尖利的刀锋,无情地割进众妖的视线之中。
昆羽故作不知,望向那被藤蔓托至高处的花鼓,环视一圈道:“谁来擂鼓?”
众妖闻声看向胧明,无一妖敢道出胧明的名。
齐聚在此的各路妖主,当属胧明的境界最高,以胧明为首,当由胧明击鼓。
可众妖如何敢叫胧明击鼓,昔时安住了百年不止的府邸,此刻归来,竟还得擂鼓请示新主。
何等嘲讽,何其诙谐。
昆羽正想腾身击鼓,便见那银发水墨裙的大妖震出一掌,浑厚灵力荡向高处花鼓。
一掌便震得那包裹花鼓的荆条如蛇般退却,鼓声惊天。
咚——
这一声鼓鸣震耳欲聋,就算各路妖主法力高强,也被震得双耳嗡鸣。
众妖惊愕望向胧明,隐约能觉察到,胧明的境界又恢复了不少。
昆羽也怔住,一时间笑靥如花,扬声赞叹:“好响的一声鼓!”
众妖默不作声,心道你还不如不夸。
濯雪仅凭这一声鼓鸣,似能看到胧明百年以前那八面威风的身姿,胸口也如鼓擂,撞得心潮澎湃。
鼓鸣过后,有两行身影如白鹭一般从天际掠近。
必不是白鹭,无垢川内无鸟无鱼。
两行小妖从门里迎近,低眉敛目地悬在川泽之上,齐声道:“恭迎各路妖主。”
随之藤荆往两侧爬动,恰恰分出了一条路。
众妖看向胧明,胧明不动,他们便也不会踏进去一步。
胧明迈入其中,鞋尖轻抵水面,踩出圈圈涟漪。
昆羽随行在胧明身后,她鼻翼翕动,隐约嗅到一股味,有几分像那只狐狸,却又并非出自狐狸。
分明是从胧明身上逸出来的。
昆羽瞠目结舌,她就说那狐狸胆敢那般戏耍她,原来……是她冒犯了。
两行小妖在前边开路,将来客引至一处亭台前,毕恭毕敬道:“大王就在亭中,还请诸位妖主静待片刻。”
为首的小妖掠向玉砌的亭阁,躬身步入其中,附到魇王耳边低语了几句。
魇王冷不丁将怀中琴竖置,琴身砸向亭台石板,弦急声乱,如大火刮刮杂杂。
各路妖主缓下步子,不知魇王此举何意,目光齐刷刷落在胧明身上。
胧明冷笑,捏住衣袂一角,两指不轻不重地掐在狐狸身上。
濯雪听着那弦调,莫名有些头皮发麻,她与胧明怕是鱼进油锅,此时再想跳出去,可就晚了。
胧明平静道:“魇王,别来无恙,听闻你非要见我一面。”
暂不论私下如何,各山界妖主见着魇王,都得尊称一声妖王,独独胧明一如既往。
琴声骤停。
魇王陡然回头,一张脸上蒙着黑雾,叫人看不清真容。
他扬声大笑,笑起来似有数张嘴异口同声,有老有幼,有妙龄女子,有白眉老叟。
仿佛有无数个魂灵被困在这躯壳之中,受魇王驯驭,挣脱不得。
濯雪更是骨寒毛竖,指盖大的狐身大抵是刚从海下捞出来的,毛炸得跟海胆一般。
魇王笑停,那百八十个魂灵也跟着消停,现只余下一个声音,听着是男子,有几分气虚,好像多说两句话便要气竭。
“还以为你决意不来。”
胧明从容不迫,开门见山地问:“如今这曳绪水泄得,还是不泄得?”
众妖为此而来,泄不泄得,全凭魇王一言。
魇王一掌拍在弦上,琴弦噌噌连断,灵力震向八面,激得水声嘈杂。
浩瀚灵力从众妖主间猛穿而过,就在妖主们的背后,川泽上跃起十尺大浪,曲曲弯弯的浪波,像极了躬身欲怒的蛇皇。
浪涌将群妖圈在其中,状若囚笼。
濯雪只看见浪声嚎啕,随之海波旋向天际,越发笃定,魇王已下定决心不给胧明离开。
不过眼下一众妖主还在,魇王大抵还不会动手。
众妖神色惶惶,独胧明岿然不动,掌心轻贴衣袂,淡声:“不过是泄个曳绪水,竟劳烦魇王耗费如此多的灵力,实在过意不去。”
她话音方落,曳绪水化作千百水柱汇向云端。
无垢川那漫无边际的水面,紧跟着一寸寸地下降,徐徐露出水底真容。
水竟是这么泄的。
魇王佯装大度:“恰好人间大旱,本王便替昆仑瑶京恩泽凡尘。”
曳绪水迎上天际,无垠碧空上聚起滚滚黑云,云海席卷八方,妖凡两界天色晦暝。
云海何以容盛汪洋,瓢泼大雨哗然落下,雨势浩大,似要淹没万里江山。
凡间可并非妖界的属地,魇王堂而皇之令曳绪水淹至凡间,可谓目无天法。
众妖本只想诘问瑶京,另再要回自身应得,并非要去和仙界争权攘利,观魇王此举,显然是要令妖族无路可退。
胧明冷声:“魇王这是何意?”
有妖惶惶跟着出声:“妖王前日还说要捉拿那祸乱三界的焚书贼,今时之举,与之有何差别?”
“差与不差,诸位可都看在眼里。”魇王悠然观天,“我只是应了诸位所愿,况且,这可并非祸害凡尘,也绝非祸乱三界,这是出自无垢川的恩典。”
他猛将断弦的琴抛掷出去,琴跌进干涸的渊底,生生堵住了那渊源冒水的海之眼。
众妖后颈发寒,没想到魇王答应得如此轻易,泄水堵水一气呵成,事出反常必有因。
古怪,处处古怪!
魇王的刃定不是单对着胧明,必还对着别处!
无垢川已然枯竭,底下白骨堆垒成丘,数不清的屋舍悬空漂浮,像极墓碑。
濯雪看到满地的白骨,心道恐怕还真如她与胧明所想,魇王又要与阗极共同做戏。
众妖思绪万千,似乎如了愿,却又没有完完全全如愿。
十六位妖主齐齐看向胧明,竟盼着胧明能指出一条明路。
胧明心如止水,目视着魇王道:“看来魇王已有主意。”
“各位妖友也该启程了。”魇王声虚若断:“直上九霄,破天门,问天道。”
众妖心惊肉跳,如此突然?
不对,于魇王而言,这可一点也不突然!
魇王诏令方下,便有百万妖兵擐甲挥戈现身,气势汹汹地迎天而上,踏得浓云骤乱。
远处藤荆又开,众妖主身上印记灿亮,除却胧明。
这还是胧明在位时,众妖以示臣服,向无垢川立下的命誓,不料无垢川易主,命誓还在。
当年妖主们有心无力,如今亦是力不从心,只能听令从藤荆间穿出,甚至无暇多看胧明一眼。
胧明捏向衣袂,本想将袖中那指盖大的狐狸弹到昆羽身上,哪知狐狸手脚并用,攀得跟不周山下的炽心兰一样牢。
濯雪还张嘴咬住一角衣料,偏要同胧明共进退。
来都来了,岂能就这么叫她走。
“胧明妖主,还请留步。”魇王幽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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