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明走上前,倏然震出一掌,灵力过处,寸草不遗。
整个洞府灿然一新,连尘埃都被卷去了别处,观那齐齐整整的桌柜床榻,好似兰蕙从未离开。
濯雪走至榻边,五指从榻上抚过,半晌蹲身而下,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只木匣。
百年过去,兰蕙习性不改,什么稀世珍宝,都潦潦草草地藏在床下。
她看了一阵才打开木匣,匣中搁着不少玉石和瓷瓶,任意一件,都比秋风岭所有的家当加起来还要值钱。
胧明伸手捏住一只蚌,蚌口紧咬,摇晃时里边似有铃鸣。
“在里面。”她道。
第66章
66
濯雪还在匣中翻找,闻声朝胧明手里的珠蚌看去,附耳倾听,还真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鸣。
“水声怎和银铃一般?”她诧异问。
“惜泪眸是神女之眼,碰不得尘土,滴滴俱是入土则无。其形似珍珠,摇晃时如珠落玉盘,余音袅袅,使人沉醉。”胧明道。
说完,胧明又轻晃一下,林籁泉韵依稀在耳。
濯雪有些不舍,兰蕙既将此物藏在榻下,可见她之珍视。
不过她与胧明正是为此而来,不舍也得舍。
“命簿的页纸何在?”胧明问。
濯雪从袖中取出那薄薄几页纸,一时竟不敢看胧明。
当初既想瞒哄过关,又想借昔时之事戏耍白虎,面上故作无辜,内心得意洋洋。
迄今为止,她还不曾大大方方地与胧明谈论当时的嬉耍之心,总不能明着承认,白虎越是怅然若失,自己就越是春风得意。
这命簿的纸页,还是她藏在茅厕中,遮遮掩掩撕下来的。
此时将纸页递出,好似回到当初那日,却又与当初有所不同——
她好像在盛情邀请胧明,与她共赴一厕。
怪得很。
濯雪垂着眉眼,心下嘀嘀咕咕好一阵,手上却未怠慢,一下就将纸页展开了。
纸页叠得整齐,展开时亦是边角对着边角。
她妥善保管,连折痕是什么样子都记得一清二楚,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掉包了。
页边鬼气未熄,其上不见一字,页纸明明不曾沾水,却像是刚从忘川里捞上来的,又凉又潮。
濯雪撕纸时何其笃定,现下又有些不敢确认了,讷讷:“若是撕错,可就闹乐子了。”
“打开珠蚌一试便知。”胧明将珠蚌抛至半空。
有灵力托举,珠蚌不会跌落。
濯雪的目光跟着上抬,气息微微停滞,捏在纸页上的手不由得多施了几分气力。
错与不错,就看此刻。
咬紧的珠蚌被灵力挤出一道细缝,细缝咔滋一声敞开。
好在,惜泪眸的灵露未跟着弹飞,它晶莹璀璨,虽不是珠玉,却胜似珠玉。
圆圆一颗,里边蕴着霞色,故而流光溢彩。
濯雪屏息不动,只能施给胧明一个眼色,生怕气息稍稍一急,就将那珠泪刮落在地。
但见珠蚌倾斜,水珠悠悠滚落,啪嗒滴在页纸之上。
几日里她与胧明四处奔走,就为了找这惜眸之泪,途中一波三折,好在还是找到了。
水珠砸在页纸中央,连带着堆叠在下的页纸也沾了水色。
水光洇入其中,它并未干涸,而是逐毫逐厘地蔓延开来。
不过多时,页纸上的每一个边角都沾上水色,就在水色下,凌乱的笔画遽然而现,一如濯雪初见。
那毫无章法的笔画,爬虫般归回原位,拼凑成一个个端正大方的字。
正巧,观者也能逐行逐句地阅览。
字句一如从前。
「曙云,朝玉宫,天衢乙亥年,荷月十六,辰时三刻诞,凡胎肉/体,取名万俟珏光。」
并未撕错,这的确是珏光的命簿。
再次看到前世的生辰过往,濯雪依旧觉得欷歔,不过与前些时候不同,她此番再观命簿,心尖上已不见半点怅惘悲恸,只余下零星难以言说的不舍。
前世的林林总总偶尔会涌上心头,时而钻进梦乡,由不得她忘却。
濯雪眨巴眼,看胧明目光定定的,忍不住伸手去遮。
不怕胧明惦念她的前世,只怕胧明字字上心,看得倒背如流。
所作所为都在纸上,她与不着寸缕有何差别。
她这还是主动敞开衣衫,大摇大摆地给胧明看,简直是开门迎虎。
胧明抵着濯雪的腕子,轻飘飘挪开她的手,继续往下细看,当真是逐字逐句,神态认真。
“怎的,看这么仔细,背下来我还能奖励你不成?”濯雪赧颜。
胧明翻了一页,从头看到尾,划动的指腹忽地顿住。
濯雪凑过去看。
胧明道:“我是在这时与你相识的。”
濯雪砸吧嘴,“只记得你被关在笼中,嚎得天都要塌了,还以为捡了只能说会道的,没想到进了宫,还端起架子了。”
胧明尴尬起来,她便也不羞赧了。
胧明默了,那时她身负重伤,舍去一张嘴,再无半点威慑力。
濯雪乐了,轻抖手中纸页:“喏,你将这页纸带上,我——”
她话未说完,胸腔下一颗心不知为何重达千斤,撞得她险些窒息,脸色跟着煞白,几乎要成死灰之色。
太过突然,似是无端端压了一物,只是不知这突如其来的一份力源于何处。
是因为手中命簿?
可它此前也曾显露过字形,只是一次在天,一次在地。
胧明拿走她手里的纸页,霎时也变了面色,急问:“哪里不舒服?”
有一利必有一弊,一夕突破境界,尚不知有何害处。
濯雪眉头紧锁,不言不语地捂紧心口,那千斤石每撞一下,她便恍惚一下。
“我看看。”胧明伸手,食指往濯雪眉心处抵,灵力长驱直入。
灵脉通畅,灵台也一如平常,未见有异。
濯雪同样不明所以,只觉得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坠到了她心口上,指引她,亦在催促她。
她气喘吁吁地起身,使力时不由得紧咬牙关,冷不丁尝到一丝血腥味。
山中还是山外,何物,何处?
胧明合上木匣,将之推回榻下,三思下冷冷道:“你留在此地,莫再走动了。”
濯雪摇头,心尖上的怪异感越来越浓,她忽然听见鸟叫,忙不迭张望四处。
洞府中虽然绿意丛生,放眼望去全是杂草藤蔓,但莫说鸟了,就连虫蚁也不见一只。
胧明心觉不好,同她商量:“我已有主意,你在这等我片刻?”
不问胧明有什么主意,濯雪心绪全乱,唇齿间冒出一声:“鸟。”
“什么鸟?”胧明并未听闻,环顾四周也未看到半片鸟羽。
鸟啼忽远忽近,一时清晰在耳,一时又好像在山谷之外。
濯雪似也跟着时进时退,霎时间头晕目眩,她不捂心口了,改而遮起一只耳,急切地问:“可有听见鸟叫?”
“不曾,哪里有鸟叫。”胧明手腕一旋,灵力凝成长剑。
剑芒如织,飞闪时如天星坠落。
银光过处杂草藤蔓全成细屑,绿幽幽的齑粉扬天而散,未露出半抹鸟影。
濯雪直勾勾盯起顶上那狭长的洞口,忽觉毛骨悚然,晕得差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看到什么了?”胧明跟着望过去。
濯雪的神志被这一声疑问牵了回来,当即躬身欲吐,不等胧明揽她,便主动拥过去,颤巍巍道:“胧明,快些带我出去。”
她惯常想一出是一出,却并非那不知轻重的性子,心知此程不可儿戏,她本该坐视不理才是,但鸟叫越来越急,她心绪全乱。
乱套了,妖丹内似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然而莫说她了,就连胧明方才,也探不出半点异样。
胧明何时见过濯雪这副模样,当即揽住她的腰身,从枝叶繁茂的洞口间穿出。
鸟鸣绵绵不绝,声声相接,声声急切,但洞外瑞光璀璨,不见一鸟。
“鸟。”
濯雪就算捂紧双耳,鸟叫声也没弱上分毫,依旧忽远忽近。
“什么鸟,瑶京的鸟几乎都是神女所化。”胧明百思不解,再次将食指抵向濯雪眉心,还是窥不见半分异象。
灵台何其清明,神思不该混混沌沌。
“莫非是神女唤我?”濯雪惊疑不定。
眼下瑶京遍地皆是断壁残垣,就连未被天雷劈砸之地,也净是术法痕迹。
什么雕梁玉柱,什么天廊彩旌,已全部化为灰烬,被肆意践踏。
神女如何还能化作原身四处纵歌,莫非是听岔了?
“若是神女,定会余下气息,也会留下灵迹。”胧明道。
这些都没有。
“‘几乎’而非全部,那便是还有特例,是不是?”濯雪快要听不清胧明说话。
鸟雀啼呖如轰雷贯耳,不甚清脆,反倒还有几分凄厉,它焦灼惊惧,命若游丝。
其余声响被映衬得好像虫鸣,窸窸窣窣,比呢喃细语还要轻。
她跟着心急如焚,身上所有寒毛被迫竖起,整个躯壳一半如火燎焰虐,一半寒蝉凄切。
这种惶恐焦躁无关生死,她只觉得急迫,急到连灵台妖丹都跟着发毛,五脏六腑无一幸免。
喘不过气了……
她攥住胧明的一角袖子,躬着身急促地呵气,额前背后冷汗淋漓。
“有,不过只有一处特例。”胧明怔住,匆匆施出灵力,想替濯雪将气息捋顺。
几番梳理,濯雪还是汗如雨下,她索性拉开胧明的手,趁着耳畔人言依稀可辨,追问:“何为特例,特殊在何处?”
“报丧灵鸠。”胧明望向崩坍的宫阙,“但报丧灵鸠已经死了。”
濯雪朝鸟啼声传来处伸手,似在触碰看不到之物,她心下恓惶难安,连话音都跟着发抖,“天上的灵物若是死了,会不会有魂灵?”
“有瑞光在,游魂亡魄不能四处游荡,只能被困在死壳内,等待泯灭。”胧明道。
濯雪的心口又是一震,这次更甚,竟还撞出丝丝痛意。
她独独庆幸,昔时天天耳背,早练就出一身看形猜意的本事,此刻就算听不清声音,也不怕读不懂胧明的意思。
山底倾塌的宝殿间,术法相映生辉,一方灵力如黑风孽海,一方璀璨夺目。
两方化作虚无迸溅开来时,就连兰香洞府的草木也跟着曳动。
若只是斗法,定称得上壮丽磅礴,但这万不是纯粹的斗法,这是生与死的较量,天法将瘫,凡人受难。
两界妖仙也不过是肉胎浊骨,一时间似比凡人还要不如,根本就是灯影下,那用兽皮与纸板裁剪而成的影子。
祸由谁起?
自然是那掌灯者,戏线人。
那造就祸端的,并非不知天高地厚,而是以己为天,自撰天法。
濯雪紧紧拉着胧明的衣袂,当下连那惊天动地的声响也听不到了,耳里只有鸟鸣。
她也听不见自己的话音,只知唇动,连字音有未咬清,也不清楚。
“你去寻阗极,我——”
“我得找鸟,找报丧灵鸠。”
并非她想找鸟,是她必须去找,刻不容缓。
远处一簇火飞快掣近,胧明忙将濯雪揽向别处。
胧明冷冷凝视那烈焰熊熊处,眸中一道熠熠光华撕破天穹。
妖仙掌下的雷电与天罚不相上下,宝殿间雷嗔电怒,疾霆掀起万丈烟。
胧明撕开目光,垂眸道:“我带你去。”
濯雪想拒,却被胧明的手臂紧紧钳住,挣都挣不开。
两妖从尘烟中掠过,急急奔向那华屋丘墟。
“报丧灵鸠只跟随仙首一人,它生前寸步不离仙首殿,死后尸在何处,便不得而知了。”胧明淡声,“也许在天律司内。”
仙首殿已被夷为平地,看那遍地狼藉,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濯雪听到鸟啼自远处传来,愕然摇头:“不在此地。”
胧明遂又带她飞向别处,弹指将迸近的断瓦挥开,不容抗拒地道:“我带你去天律司找。”
越过残楼破宇,穿过石烂水枯的断桥,远远能望见一处完好之地。
完好到一尘不染,十尺内屋墙石地整齐如一。
“天律司。”胧明难以置信,本想施掌震开殿门,岂料灵力还未奔过去,就被一道罡风撞向别处。
随之,能看到浩瀚灵力笼罩在天律司上,那壁障恰似浪涛,在瑞光下泛出粼粼波光。
它不似瑞光温润,反还锐利如针,扎得人双眸发痛。
此灵障不同寻常,即便是在天雷下,也安如磐石,纹丝不动。
濯雪恍惚觉得,鸟更近了,她身在这波涛屏障外,鸟雀更是啁啾不断,呖呖在耳。
“鸟在里面。”她望进殿内深处,双眸痛得忍不住扭头避开,却依然想伸手探入障中。
鸟鸣嘹唳,她神思全乱。
胧明瞳仁骤缩,猛握住她的腕骨,将她拉回到身侧,寒声:“这屏障不对劲。”
濯雪耳边窸窸窣窣,完全听不清话音,单能靠辨认口型,来猜测胧明说了什么。
不对劲?
“如何不对劲?”濯雪问。
就连翻看命簿,想起前世种种时,她也不曾如此悲怆。
她凄然泪下,好似五内俱崩,悲从中来。
耳畔传来一声鸟啼,她便落下一滴泪,那眼泪就跟断线珠子一般,无止无休。
不对,这悲怆不是她的,濯雪倏然明白。
是报丧灵鸠!
胧明用袖口给濯雪拭泪,牙关一咬,不疾不徐地运转周身灵力。
灵力结作长剑,剑刃焕焕如衔莹琇,似藏雪魄冰魂。
胧明唇齿间寒意森森,“天律司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就算整座昆仑瑶京全部崩坍,阗极也要护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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