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雪当头的喜意被一指弹净,好在胧明五指一收,将她裹到了掌中。
兰蕙看向胧明,声声有力:“我昔时府邸中,尚余惜泪眸的一滴灵露,去寻。”
第65章
65
“多谢。”胧明将掌中的小小狐团放到肩上,狐毛近与她衣料同色,丝毫不起眼。
看到胧明此举,兰蕙终于意识到,那被她轻飘飘弹开的,怕不是水珠,而是狐狸。
也不知用了什么偏方,狐团近乎无味,倒是那凌空山的妖主……
兰蕙瞠目结舌,心下惊疑不定,当是水漫鼻腔,令她嗅错了。
应当是错了吧!
兰蕙不敢掉以轻心,猛推双掌,水中灵力一如褪色染缟,正一点点地退回到魇王身侧。
原还横行无忌的魇梦,当下只余方寸。
“还当你真是什么淡泊名利之辈,原来早与瑶京圣仙串通一气!”魇王面上的黑烟凝出嘲谑之色,他当自己抓到了胧明的把柄,言辞中尽是狂喜。
“说错了。”兰蕙平心静气,“我早已不是瑶京圣仙。”
魇梦铺展不开,浪涛紧接着也伏回海面。
无垢川上波澜不兴,水天交接处又变作平平缓缓的一条线。
“不可能!”魇王难以置信,他可是无垢川的主人,竟还压制不了区区一只灵龟!
他怒气填胸,裂眦嚼齿地翻转曳绪水,令沉寂的海面又掀起滔天大浪,浪潮盖向兰蕙。
兰蕙岿然不动,稳稳站在海波上,只一震掌,面前同样竖起狂涛巨浪。
两道波涛相撞,互相侵吞,互不相让。
曳绪水被分成两半,一半听命于兰蕙,一半仍为魇王所控。
魇王往后掠出百尺,身上浓雾状若蝠身,兰蕙本想穿过巨浪紧追上前,冷不丁被胧明叫住。
“留心魇术。”胧明沉声。
兰蕙神色骤冷,当即止步。
不能依附无边的曳绪水,魇梦便只能局限在窄窄一处,魇王想引她入瓮。
“无妨。”兰蕙从容不迫,朝身后挥出一道灵力。
堵在藤荆前的浪涛骤然破碎,哗一声开出道来。
“速去,此地由我坐镇。”兰蕙盘膝而坐,一只乌背花足的灵龟倏然现于身下。
灵龟的甲壳坚若磐石,她稳坐在真身之上,宽远不及半片龟甲,像是坐在山丘之巅。
“迟些再会。”胧明迎向瑞光,穿云揽风,以迅雷之势直赴九天。
濯雪攥紧胧明肩角的衣料,心跟着腾至高处,一跃堵上嗓子眼。
她还在凝视足下,只是胧明走得太快,而兰蕙的身影又太小,她望见兰蕙变作沙粒大,紧接着,连无垢川也成了海中的一粒沙。
再眨眼时,她已跟着胧明悬至云巅,如何还分得清无垢川在地上的哪一处。
“魇王痛失曳绪水,好比鸟折双翼。”胧明拂开云雾,“兰香圣仙万不会有事。”
经过方才那一遭,濯雪倒是微微松开了一口气。
昔时跟着兰蕙蜗居在秋风岭下,她总当兰蕙怯于见人且法力不济,原来她是背靠大山而不自知。
那乌背花足的灵龟,可不就是坚不可摧的岩峰吗,而兰蕙那喜红喜绿的习性,恰恰也与峰峦无异。
一到春日,山岗上花花绿绿,很是喜庆。
“不过,昆仑瑶京就未必了。”胧明冷冷道。
濯雪早有预料。
那被坚执锐的百万精兵气势汹汹,而妖主们又被迫从命,抗拒不得,一个个已成魇王手中刀。
都是法力高强的妖主,被当作刀刃时,必也是削铁如泥的。
此刀落在魇王手里,不见血誓不罢休。
胧明沉声,“天雷事出有因,阗极与魇王急需找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借口,以洗清众妖仙的疑虑。”
云海傍身,热风拂面。
胧明接着道:“魇王借天雷之势挺进瑶京,而阗极又能趁势将天雷的来由推给妖族,此战避无可避。”
濯雪惊道:“若你我恰恰被困在无垢川,岂不就成了那替罪羔羊?阗极要将罪状推给妖族,而魇王必会拿你顶替,到时死无对证,他们便成了那无瑕白玉,甚至还能从中得利!”
阗极击溃妖兵,稳坐仙首之位,而各路妖主死伤惨重,魇王更是高枕无忧。
好歹毒的一计。
“可惜魇王失利。”胧明道,“我们还有回旋的余地。”
有,但所剩不多。
百万妖兵必已抵达瑶京天门,各路妖主尾随其后,天门前或已……血流成河。
百年前魇王与阗极做戏,不惜牺牲诸多妖仙,今时天罚警示苍生,那一仙一妖为掩盖野心,怕是只会残害更多无辜之众。
濯雪从不认为自己有那救世之力,即便九尾随身,也不过是只成日想着偷鸡的狐狸罢了。
如今瑞光当头,心中阴翳荡然无存,连那墨黑的半边妖丹,似也灿亮无比。
她不由得想,这乾坤若当真能逆转,她倒也愿意一试。
“怕不怕?”胧明看向肩头,狐团太小,险些连狐狸的五官都分辨不清。
濯雪可不认怕,轻哼一声,“有何好怕,我这九根尾巴可不是白长的。”
“嗯,不白长。”胧明应声。
“该如何唤我?”濯雪得意洋洋。
银发大妖竟因一个称呼苦思了良久,估不准狐狸想听什么。
少顷,胧明何其郑重地吐出二字:“心肝。”
心什么,什么肝?
狐狸差点松爪,耳根一瞬滚烫,支支吾吾:“我、我并非问你这个!”
胧明面不改色:“你原先想听什么?”
“要叫天狐。”狐狸越说越小声,连自己都觉得羞。
谁能想到这九尾天狐,曾也因为偷鸡,被凡人追得满地乱爬。
濯雪心下不免唏嘘,要是阗极与魇王并未从中作梗,她现下必已在瑶京中当值。
或许还是朝九晚五的,天上戒律森严,仙神要么辟谷,要么茹素,那日子还真不是狐过的。
如今她非仙非妖,什么戒律法条都约束不得她,真是歪打正着,让她捡着好了。
“悔不悔上凌空山?”胧明又问。
濯雪自然不悔,歪头问:“难不成你悔了?”
“悔是悔了,不过悔不在此。”胧明很是平静。
“悔在何处?”濯雪有些好奇。
胧明答:“早知就不去寻那隐魂叶了,也好能多与你温存片刻。”
这比那声“心肝”更加要命。
狐狸周身一震,赶忙爬到胧明发顶上,又顺着她光洁的额头往下滑。
指盖大的身量恰恰够用,她往胧明嘴上一扒,就能将那叭叭不停的嘴堵上。
“什么话都往外说,你不要命了!”濯雪耳根都快烫冒烟了。
倒是苦了胧明,狐狸饶是变成指盖大,爪子也锋利非常。
好在修炼了几百年的妖躯强若铜铁,只稍动用灵力滋养一番,细细几道痕就能愈合。
濯雪扒了多久,胧明便闭了多久的嘴。
片刻,濯雪终于松爪,身姿轻飘飘地落到胧明衣襟上,不知为何,鼻尖突然冒痒。
周身灵脉莫名也跟着发痒,痒至骨子里了。
狐狸哆嗦了几下,怎么扭身都不得劲,将胧明衣襟都蹭乱了。
“怎么了?”胧明垂眸。
“好像长虱子了。”濯雪刚说完,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这喷嚏一打,体内浊气跟着舒泄而出,那隐魂叶的药效,竟还提早消泯了。
紧缩的筋骨吭哧作响,仿若抽芽,绒毛倏然褪去,只余下冰肌芙蓉面。
幸好衣裳是狐身所化,不至于一个猛长就将衣料撑破。
只是恢复得太过突然,濯雪一时适应不了这忽然笨重的躯壳,连四肢都忘了如何摆弄,手脚乱挥。
她当空跌落,被胧明接个正着,惊呼:“春溪熬的汤汁,莫非是掺了水的?”
“是瑞光所致。”胧明道。
瑞光照耀之下,濯雪的心神舒畅无比,乐道:“瑞光这般好,也难怪凡人都想当神仙。”
胧明却没有这么好过,直上九天远比登不周山难,良久只轻轻嗯了一声。
妖主都需如此,小妖们只会更加,魇王令妖兵攻入天门,明摆着是叫他们送死。
瑞光更近了,如若洒向不周山上的瑞光是沧海一瓢,那瑶京上的瑞光,称得上是海之源。
远远能听到兵戈相抵,仙法妖术横冲直撞,轰鸣声响彻云霄。
云霄未动,依旧彩云遍天,霞色璨若织锦。
偏就在这晴空朗朗之际,一声惊雷遽然而现。
这声雷鸣,生生盖过所有动静,势若焚巢荡穴,要将尘寰间所有污浊全部抹灭。
濯雪怔住,眼底似有光斑未散。
身在九天之上,才知天雷有多骇人,电光还在云边翻滚,双耳便已被震得嗡鸣不已。
雷鸣过后,她听不到任何声响,心跟着天地战栗。
胧明不发一言地奔向天门,眼耳亦是过了许久才缓过来劲,她猛一震掌,令那袭向脸面的仙风刮向别处。
天门坍塌,白玉碎了遍地,成了妖仙们的埋骨石。
原先的三道劫雷已将瑶京劈毁近半,如今又落下一道,眼前更是满目疮痍,哪还有半点像人间诗词里的璇霄仙境。
胧明踏过尸群,终于放开濯雪,冷声:“去寻惜泪眸,若寻不见,再去兰香洞府。”
“那阗极呢,不找阗极了?”濯雪心跳如雷,竟不知要如何落脚。
“要找,不过还是以惜眸灵露为先。”胧明顶着瑞光,已是冷汗淋漓,“有兰香圣仙牵制魇王,魇王尚无余力传讯给阗极,阗极定料想不到,你我已至瑶京。”
只是——
她抿唇望向云间,阗极与魇王找不到濯雪,誓不会善罢甘休。
还盼凌空山的结界能多抵挡一阵,只要春溪与秋柔足够机敏,山上众妖当能安然无恙。
濯雪正想催促胧明去寻,余光忽地瞥见一道凌锐灵力。
身负重伤的天兵用断戟支起身,气势汹汹奔上前来,意图阻止两妖闯入天门。
胧明睨去一眼,未下狠手,不过是施出威压,死死将那天兵钉在原地。
天兵目眦欲裂:“胆敢擅闯天门!”
“不杀你,睡去。”胧明震掌拍出一道灵力。
灵力撞上那天兵的面门,他一个仰身,便昏了过去。
“我们速去。”濯雪忙道。
天上廊桥崩坍破碎,各色灵力撞向一处,如烟花乍绽,既绚烂,又残酷。
化作兽身的各妖盘踞在仙山琼阁间,仙神不遗余力地使出杀招。
水火相冲,光影对撞,已分不清谁的血肉迸洒在天边,将白玉染作朱石。
这哪还是昆仑瑶京,根本是无间炼狱。
仙神怒火中烧,妖主们更是悲愤填膺,有大妖宁可自断双臂与命誓抗争,也不愿再被魇王左右。
血泪淌入人间,造就腥风血雨,天现异象。
凡间跟着乱成了一锅粥,凡人们躲在屋中不敢冒头,惶恐不安地望着天穹,唯恐人世已至陌路穷途,他们命止于此。
胧明环抱濯雪,朝惜泪眸奔去,唯盼那一处天地未被天雷摧毁。
“在哪里?”濯雪四处观望,眼里瓦砾遍地,已寻不见一处完整之地。
“惜泪眸伫立在望日崖的山尖,状若星辰,水沿山流泻,形似溪流。”胧明远远眺见那傍日而立的山峦,心口还未来得及涌出喜意,便凉了个彻底。
濯雪还在寻觅,殊不知眼前那光秃秃的石山便是望日崖。
胧明冷冷道:“干涸了。”
濯雪闻声一愣,望见远峰兀立,陡壁直插云霄,山上滴水全无。
都说滴水穿石,那陡峭的山石间是有深深纵痕,显然是溪流长年累月冲蚀而成的。
然而,惜泪眸何在?
山尖上空无一物,倒是有莹白晶屑落在罅隙之中,尚未被风吹散。
“定是阗极所为。”胧明断言。
不光要将黄粱梦市里的惜眸泪全部倾倒,就连瑶京上的泉眼,也要一并毁去,阗极铁了心谩天昧地。
濯雪气息微滞,匆忙问:“兰香府又在何处?”
胧明指向瑶京西面,那处峰峦连绵,只隐约能在长林丰草间觅到一角破旧的飞檐。
楼宇被草木掩盖,明显荒弃了许久,却有几分像话本里的洞天福地了。
胧明腾身掠去,带着狐狸一头扎到葱茏花草间,如坠迷雾,失了方向。
此处古木参天,枝叶葳蕤,连洞府正门都寻不见。
濯雪心急如焚,忽然想到秋风岭那不同寻常的地下水窟,灵光一现。
“跟着水声去!”她拉着胧明的衣袂道。
旧时不知兰蕙原身是龟,她总认为兰蕙脾性古怪,单为了困她,好端端的山上不待,不惜住在阴湿的水畔。
原来兰蕙本性喜水,困她不过是连带。
胧明了然,细辨周遭水声,轻易就找到一处罅隙,透过罅隙,能窥见内里另有天地。
“我先下去探探。”胧明纵身跃下,落在杂草间,足边是一泓清泉,泉水汩汩冒泡。
濯雪心急如火,连身后冒出九条狐尾也不知,她凑近往里打量,九尾伏在青草上,绒毛上全是草屑。
“如何?”她不敢敞声。
胧明环顾四周,倏然拢紧五指,将爬了满壁的青藤全数揭下。
多年下来,藤蔓厚重如牛,整片沉甸甸地砸在青草上,泥尘掀天。
石壁上露出四个龙飞凤舞的字——
兰香灵府。
濯雪一跃而下,踏着溪上石柱,步步迈向洞府深处。
里边一些杂草已及她肩高,她无意踢到一些器物,弯腰摸索,才知是桌椅瓦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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