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寒光竖劈而下,轰的一声,地动山摇。
屏障上波纹晃荡,那些从地底钻出的根须逐一显形,又逐一匿迹。
根须密密匝匝,坚不可摧,并非寻常灵根仙须,而是昆仑瑶京的地脉!
阗极不惜动用瑶京地脉,就算整座天宫坍入凡尘,他也想守住这个秘密。
“那是什么?”濯雪看到屏障上有东西一晃而过。
“是瑶京地脉。”胧明仰头观天,目不转睛地盯住那蔽日浮云。
濯雪思索了良久,才读懂胧明的口型。
原来只是耳背,这下彻彻底底聋了,心也盲如结雾,饶是胧明费力传声,她也听不着。
瑶京地脉如何打开,阗极如何肯开?
“你且跟我说。”胧明慢声,“你想做些什么。”
慢声慢语,唯恐濯雪不解她意。
濯雪察觉耳廓中有些潮湿,抬手一抹,竟碰到满指鲜红。
那鸟,已啼得她双耳流血。
胧明余光瞥见,眼波微微颤动,仍在仰头观天,想等天雷劈落。
濯雪捻散手上的血色,有些许茫然,“我似乎可以救它。”
九尾天狐身携九命,能化百病,起死回生。
濯雪眼中迷惘如云开雾散,“我能救它。”
就在此刻,胧明也突然明白,濯雪为何要奔至此处,为何毅然决然地找鸟,原来是鸟在寻她。
死去之物为何要寻九尾天狐?
答案昭然若揭。
胧明定定看了濯雪许久,嘴里才吐出一声“好”。
只此一声,她清醒的神思被磨蚀到只余一丝,私欲差点占尽上风。
胧明慢声:“天罚也有三道,如今尚余两道,最后一道我要留给阗极。”
只见天上浓云翻涌,天罚已在酝酿之中。
那银发大妖竟奔着天雷而上,手中银剑不指屏障,反挥向云端。
濯雪惊慌失措,所有源于鸟呖的焦灼,顷刻间全数覆灭。
“胧明——”她喊道。
胧明此举是要引天雷,破灵障。
第67章
67
天之脉坚如磐石,唯有此法能断其根须。
在天雷之下,尘寰间所有物事都与微尘无异,众生不分轩轾,无谓高低。
以雷罚作刃,那地脉根须就算是铜铁浇灌而成的,必也无法再安然挺立。
可要以血肉之躯导引天雷,必得身经天雷,那不是要……以身殉雷吗?
濯雪已惊到魂飞魄散,眼里独独余下那道秀颀身影,万未料到她与胧明竟需走到这步。
她为什么一定要救那报丧灵鸠,胧明又为何要陪她造作,一切定有其根源,但她惟愿止步于此。
云间天罚还在酝酿造势,一次比一次凶悍,苍穹上电光熠熠如波,水渊浩渺难测,几近溃坠。
濯雪心道,不过是只光会啼叫的鸟,作甚要胧明涉险去救,它爱叫便叫,任它喊破喉咙,也休想得逞。
她甚至觉得,这会不会是阗极的其中一计,阗极利用灵鸠引她与胧明前来赴死。
所有的阴险猜测,都在此刻涌上心尖,全在催使她前去阻止胧明。
“别去,不要——”濯雪声哑力竭,惊慌失措地腾身上前,想将那微尘般的身影拉回身侧。
她才飞出三尺不到,便被一道灵力震回原地。
落叶飘花尚能随风荡漾,她根本就是那灌了三斤石的蹴鞠,沉甸甸垂落。
“我不要救它了,它定是害人的东西!”濯雪周身犯冷,如坠冰窟,“我意已决,此番就算能引来天雷,也是白引!”
天穹上,胧明唇齿一动:“天罚只有三道,阗极若侥幸全部逃过,当能遗臭万年。”
濯雪用尽全力去分辨胧明说话的口型。
“即便有异色妖丹和命簿纸页在手,也只独独能令阗极坐实罪名,如想叫他伏诛,当快刀斩乱麻。”胧明低头,眼波像深邃海心,静谧而凉薄。
她继续道:“仙首之力,不在其境界高低,而是他手掌生杀之权,苍生枯荣由他定夺,此番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下界又将死伤惨重。”
“你……”濯雪心想,她其实也不是万分在意苍生。
“在第一道天罚落在昆仑瑶京时,我便已想到引雷镇他这一计,只是没料到,报丧灵鸠竟然神魂未散,倒是巧了。”胧明露出极淡薄的笑。
“你本就想引雷。”濯雪呢喃:“那如今岂不是要引两道?”
“不错。”胧明应声
濯雪抿起的唇微微松开,“这一道要不就别引了,救它一命,我定会特别疼,你如何舍得。”
而不救它,她至多只会后悔。
“巧是巧,我却只当它是飞来横祸。”胧明停顿,“你若当真不想救,我们便离开。”
濯雪此刻又说不出一个“不”字了,她本心想救,只是不想这样救。
“无妨。”胧明道。
濯雪已吓得近乎木讷,“就算没有报丧灵鸠,还不是可以杀阗极,我们便只杀阗极,管它是死是活。”
“取阗极性命,还需给三界一个说法,如此才算有始有终。”胧明道。
“可是你会死!”濯雪疾呼。
胧明摇头:“莫怕,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濯雪问。
“我会护住神魂。”胧明心如止水,“若就这么弃你不顾,我如何还配将你视作心肝。”
末尾二字嚼得极轻,胜似喃喃自语。
其轻若鹅毳,一半吐出唇齿,一半咽下喉头,在心尖上搔出一阵经久不散的痒意。
濯雪可不信胧明口中所谓的打算,以身引雷,定会九死一生!
不要,她不要这样!
天雷还未降下,紫电已如万数游龙,盘桓在重云之间。
濯雪锲而不舍,又用尽全力迎天而上,九根狐尾在身后如夜昙般绽开,然而她才奔离地面,又被灵力攘落。
她不信胧明是如此不惜命之人,偏胧明悬在高处一动不动。
能有什么打算,莫不是骗她的?
坏极,胧明当真坏极!
那高挑的身影成云中极淡的一抹,在掣电忽闪时,秀颀轮廓染上紫边,面色也因染上电光而死气沉沉。
不该是这样的!
濯雪试了十回不止,已是气喘不休,一次都未能碰到胧明的裙边。
明明就在眼前,又何其遥远。
“胧明,我有话同你说,你要不要下来?”她连哄带骗。
也不知话音有未嚼清,她耳边除了鸟呖,已听不到别的声响,双耳边热涌汩汩而流,沾得她颈侧血红一片。
骗术已完全不管用了,胧明依旧不动,而报丧灵鸠还在催促她,还在引着她。
濯雪心口好痛,像被剜了成百上千刀,刀刀直逼命脉。
她甚至想狠下心,将那报丧灵鸠的魂灵彻底碾碎,死都死了,为何不老老实实死着,偏要她看着胧明遭此一劫。
“胧明——”濯雪又被攘远,无力地跌坐在废墟上,喘气时眼泪淌到唇中,齁得慌。
她猛摇头,故作冷情无心:“要什么有始有终,下界兴废,苍生的盛衰,作甚要塞到我们手中?”
曾几何时,她也想试着以一己之力逆转乾坤,但绝非是当下这样。
胧明不看她,只凝视电光熠熠的云边,唯恐多看一眼就软了心。
“这双耳不要了?”胧明悠声慢调,好像游刃有余。
电光霍闪,濯雪看到胧明唇齿翕动,可那张嘴说了什么,她已然辨不清。
说了什么?
悬在上空的银发大妖茕茕而立,她顶着瑞光,水墨长裙已被汗湿,额发也一绺绺地贴在面上。
她似还说了什么,唇齿井然张合,有条不紊,可惜一个字音都没能钻到濯雪耳中。
她分明不是要说给狐狸听,而是要说予自己听。
濯雪奋然起身,心道若能凑近些也好啊,她听不清,总该让她看清一些。
灵力迸出,深情拂向她的脸面,随之又斩钉截铁将她推开,冷酷到像要一刀两断。
胧明道:“我想你坚定不移,想你问心无愧,既盼你长乐安康,又愿你永世自在。我知,我万不可将这些好与不好强行赋予你,但这已是我……所剩不多的私心。”
牵肠挂肚,才可义无反顾。
那闷在天边蓄势不动的紫电,忽地掣出云海,刀斧般划破天际。
天雷的吟鸣响彻云霄,整座尘寰簌簌战栗,嚎咷不休。
电光成了被搅作一团的蛛网,紧盘在银剑之上,那源于天道的威压,一举贯入胧明躯壳。
眼前明光灿亮,可濯雪何以眨眼?
濯雪觉得,她大抵是跟着去了,不然胸口怎一瞬就空了。
银发大妖身躯近碎,刹那之间,魂灵比窗纸还薄。
就着这余下的一息,她倒旋而下,剑尖捅入天律司,周身电光循着利刃没入瑶京地脉。
整座瑶京都被染成靛色,地脉将倾,山石崩碎。
那地脉所就的屏障轰然坍塌,濯雪没奔进去,只看着胧明惯来笔挺的身形,像极了折枝的花,绵软落地。
她应当是泪流满面了,脸上湿得一塌糊涂,却不知是嚎啕大哭,还是无声落泪。
她气力全失,良久才爬到胧明身边,将脸埋到胧明颈窝,嗅着胧明的气息便觉得安心。
“胧明,胧明?”
濯雪小声叫唤。
胧明不应声。
濯雪改而又唤:“寒星,醒着不曾?”
寒星亦不应声。
惯来一丝不苟的大妖,如今竟是衣衫褴褛,身上已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肉。
雷电过身不光通体焦痕,还全是刀剜斧劈之伤,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血啊。
血一直在流。
“去……”
气若游丝的一声。
濯雪觉察到胧明的胸腔在震颤,她愕然起身,慌乱地捂住胧明的伤口。
捂得住一处,捂不住第二处,
她连如何救胧明都不知道,又该如何救那报丧灵鸠?
鸟鸣愈发急切,像尖锐锋芒,穿过耳膜,硬生生捅入她空荡荡的心房。
别吵了。
濯雪捂住一只耳,另一只手颤抖着往胧明身上捂,双耳连着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痛。
“吵死了!”她尖叫大喊。
霎时间,天地宁静。
天地是寂静了,她却依旧听不到声响,好像千里内生息全无,寰宇空旷。
濯雪气喘吁吁,看着面前体无完肤的大妖,一瞬化成白虎真身。
虎身同样皮开肉绽,胸口起伏甚微,大抵因为那双眸和身上的血一般红,竟叫人看不出它有未睁眼。
“胧明,我怎么救你?”濯雪抬手抹泪,又捏起袖口,轻轻拭净白虎的眼梢。
白虎赤红的眸子,微不可察地眨了一下,未能眨到底。
濯雪毫无章法地施出灵力,就算将自己掏空,也不想住手。
伤痕累累的庞然虎身遽然一动,潮而冰冷的鼻头,轻悠悠抵上她的手背。
轻比春日时云游四方的蒲公英,万千情思寓在其中,逐风而荡。
却又重比不老青山,因那万千情思,狂书百年也书不尽。
潮凉的鼻尖沿着濯雪的手背滑落,留下一道好像泪痕的湿迹,虎首沉沉落在碎石上,眼皮跟着徐徐敛上。
濯雪浑身颤抖,严丝合缝地搂上白虎,不想身前的虎躯失了温、化白骨。
你活,你不是能呼风唤雨吗,如今怎么动不能动了?
濯雪想将这一个个字,用尽全力地灌到白虎耳中,令之不能安睡,只能记进心。
但她说不出话,她不光失聪,在这一霎间……
还失声了。
背后隆隆作响,地脉垮塌,整座瑶京榱崩栋折,自边缘起如溃堤般泄下云端。
凡人只见天石骤降,砸得山倾水断,数不清的城廓毁于一旦。
“天塌了,天塌了——”
凡人们哭天抢地,不论老幼,不分贫贵,一律仓皇奔溃,夹缝求生。
濯雪仰头急寻,天上翳云耸立,障蔽天地。
她撑起双掌,用尽全力拨开浓云,只为让瑞光重临大地。
乌云间,一线光亮倾泻而下。
瑞光于胧明而言,是祸亦是福,有瑞光在,她就算泯灭于此,孱弱的魂灵也会被拘缚在躯壳之中,正如天律司中的报丧灵鸠。
如此大的动静,阗极也该来了。
濯雪想,胧明的确坏极,却又万分懂她。
她哪做得到坐视不理,哪能故作铁石心肠,胧明将她的命簿逐字细看,还真摸透了她的心思。
她竭力起身,磕磕绊绊地踏进天律司,仅凭着那微不可察的死息,在院中猛刨五尺深,找到了被埋在泥里的报丧灵鸠。
如何救?
先前不还喋喋不休,如今怎又不发一言了。
说话啊,濯雪将灵鸠身上的泥土一点点拂开,她急火攻心,头晕目眩。
就在此刻,鸟又在她耳畔啼了一声。
这是能灌入她耳中的,天地间的唯一声响。
啾。
婉转悦耳,不同于先前的急切,似已还复生机,
一声过后,她芜秽丛生的灵台中涌进春意,异色妖丹恰若剥茧,竟又褪去一层壳衣。
只是那壳衣并未消失,而是碎在灵台上,化成了九簇火焰。
原来便是这九簇火焰,在妖丹里不停地涌动。
凡人的命火在双肩上,妖仙的命火,燃在灵台间。
濯雪忽然就明白了,她运转灵力时顺势摘走一簇命火,再一翻掌,命火便跃上指尖。
火焰亮不及瑞光,大不及黄豆,它葳蕤闪烁,似比地下岩浆还要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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