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于变动路线的人潮变成了巨浪滔天的黑色海洋,象征未来的条幅口号成为了苍白的条带,践踏起的尘埃卷起灰色的漩涡。
世界在开始混乱时是会渐渐褪色的。
尤其在焦急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泪膜时,对小孩的担忧,对混乱的震动和下意识的空白。
直到下一秒有身边的人快步奔去,快速找准路线穿越了人潮。
黑发飞扬,白色衬衫被风灌进的弧度。
像鲜明的旗帜,鼓起的航帆,白日里绽放光芒的焰火。
抱起了奥利弗,拎过另一个要摔倒的人的后衣襟扶稳,再无比精确地拍响了墙壁顶端的安全警报。
无畏、冷静、笃定。
警报声响彻天空,压过慌乱咒骂的声浪。
高亢急促,红光刺眼,黑白的世界却蓦然被噼里啪啦打破了真空的玻璃罩,重新有了颜色。
学生们也再次听见胸膛里心脏炽烈跳动的声音。
应该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
人群的耳膜被震得茫然了一瞬间,反而停止挤压推搡。
学生们趁机奔走呼喊:
“不要挤!”
“不要慌张,先保持在原地!”
“深呼吸,保持冷静!”
直到安保人员到来,不再需要他们,他们心跳声还未止歇,带着喘息搜寻着那个因他生出勇气、迫切希望见到的身影。
世界再度有了色彩,天空暗蓝,树色浓绿,云彩淡橘。
南序伫立在警报的墙边旁,红光已经停止闪烁,白昼的余韵洒到他的身上,悠长又纯粹。
是光的颜色。
第51章 蒙面
有人到了南序的面前。
呼吸微微错乱, 看得出来赶来得急,幅度很大地弓着身,急切打量了南序好几遍, 确认南序没有受伤。
牵住南序的手就没放开的奥利弗, 抬头打量着谢倾,发现对方挽起袖口的修长小臂上布满擦伤的血痕,手肘的情况更严重,沙砾磨在模糊的血肉里。
他个子矮,看到的角度不一样,所以他刚才见到了谢倾为了护住另一个要跌倒的孩子时, 直接拿手臂垫在对方的脑袋下面作为缓冲,扶起后继续拨开人群跑向南序在的位置。
奥利弗以为谢倾肯定要再次变得不一样了。
他仔细思考了“不一样”的具体表达。
卖可怜。
奥利弗找到了合适的形容, 肯定地点点头。
别看他年纪小, 但他脑子灵光着呢。
之前被砸了个泥巴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现在伤成这样了, 不得天都塌了。
他等待谢倾的表演。
谢倾竟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只是很重无声地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南序面前,投下了一小片灰色的影子, 眼睛的颜色很黯淡, 下颌线紧绷, 深深望着南序:
“南序,下次不要再……”
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就算知道南序做事很有把握, 但当见到南序一个人穿越那样汹涌窒息的人潮时, 他的心依然高高抬起。
谢倾的私心默默说道,但他也清楚,拦不住南序, 做出那样行为的才是南序,所以没有说完全部的话。
所以他垂下眼睛,喉结滚了滚:“太危险了。”
南序明白了谢倾的意思:“放心,我没事。”
谢倾眼睛没再抬起来,狭长的睫缝合上,闭眼压抑了情绪,低声说:“幸好你没事。”
声调冷静又微微颤抖。
南序愣了愣,再次向谢倾重复了一遍:“我没事,不要担心。”
“嗯。”谢倾低低应了声,抬眼朝南序微微、很快地笑了下,像是听进了南序的安抚。
奥利弗看呆了。
此时无招胜有招。
他确信谢倾不是演的,但是这比平时那些行为有效多了。
南序问:“你受伤了,要去医院吗?”
“一点小伤而已。”谢倾目不转睛望着南序,对自己的伤口毫无反应。
南序露出不太赞同的神色。
谢倾改口:“把他们送回去,再去医院吧。”
奥利弗想说其实他没事,也没有受伤,开始有些惊慌,贴着南序好一会儿就不再害怕了,还可以在外头接着玩。
而且好不容易牵上南序的手,他才不想放开。
但南序考虑到安全问题先行点头同意,其他人也附和,他只能不情不愿地乖乖听话。
果然,他也成为了听南序的话大军中的一员。
新闻、社交媒体上第一时间播报了这次的事件。
政府为了防止事态升级,临时取消了今晚的烟火大会,惊魂未定散开的人群大部分自行回了家,医院收留了小部分受了伤,或者惊恐尚未平息、需要医生调节的病人。
冷白的光线从头顶照射了下来,谢倾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似乎在沉思。
没人能猜出他此刻在思索的是,他在处理伤口时应该怎么表现。
表现出感到疼痛,或许可以吸引南序的注意力,但南序会不会认为这点小伤他都承受不了,给他的印象分减分。
什么都不表现,又感觉错失了一次可以和南序交流的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瞥过南序。
南序正注视着医生在包扎伤口,睫毛长又软。
原先毫无感知的伤口在南序的目光中迟钝地有了感觉,不疼,只是温热的痒意,在南序眼神长长的停留中,他的心也密密麻麻泛起了酥软的痒意。
他胸膛发出低沉的共振,闷闷发出点带着笑意的呵气声。
南序疑惑抬头,不懂他怎么突然发出了声音。
谢倾感觉这声笑的确有点突兀,无法向南序解释是因为南序在看他所以笑了,于是找借口掩饰过去:“医生,有点疼。”
不明所以的医生才不帮忙打配合:“都已经包好了,你才来说疼?装的吧?”
绷带上最后一个包扎结即将成型。
谢倾:……
“我条件反射慢。”他面不改色。
医生不戳穿他,只说:“好好休息,我看见你身上其他……”
“谢谢您。”谢倾截过医生的话,没让他再说下去。
“你听医生把话说完。”南序发言。
全世界最听医生话的人一眼就能揪出那种不遵医嘱的人。
谢倾立刻低头应好。
医生“啧”了一声,在心里狂笑。
但她见过了那么多病人,清楚隐瞒一定有理由,没再多说什么:“注意饮食,按时换药。”
谢倾连忙在南序面前表态,一定谨遵医嘱,领了药返回宿舍区。
月光柔长。
在快要分离时,谢倾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那朵花被谁捡到了?”
“什么花?”
南序反问,很快反应过来。
谢倾说的是仲夏夜之梦话剧谢幕时抛出的蔷薇。
“噢,你看到了。”
诺伊斯论坛上到处都是视频,更勿论他不允许自己错过和南序有关的任何一点消息。
至于那朵不知所踪的蔷薇。
他铭记于心,耿耿于怀。
“我也不知道被谁捡走了。”南序没太关注。
当时他急着去换衣服,下了台就把震耳的呼声抛在身后。
“看到了,可惜错过了,我要是在现场一定落在我的手上。”谢倾熟练地拉踩别人。
他轻而易举地弯下脖颈的颈骨,把脸没入阴影中,前面没装上的可怜总算有机会装上了:“不然看在我是伤员、今天还见义勇为的份上,也送我一朵吧。”
南序拧起眉头。
这话半是玩笑的性质,谢倾也清楚大黑天的上哪儿找朵花来,他就想刷刷存在感,悄悄摸摸抒发些错过亲眼看南序表演的惋惜。
“开玩笑的,晚安。”谢倾说。
离别转身后,他的手机蓦然响起了熟悉的提示音。
手机消息来自南序。
一个蔷薇的emoji。
他在顷刻间明白了南序的意思。
没真花,送你个假花emoji安慰下见义勇为的伤者吧。
他连忙回头,南序已经不在他的视线里,也就没见到他骤然噼里啪啦亮起火花的眼睛。
小小的一个图标。
屏幕开花了。
他捧着手机一晚上没睡。
……
谢倾一宿儿没休息,索性起身吃了医生开出来的药片,换过身上其他地方的纱布,走出门。
伊黎的清晨才刚刚苏醒,微薄的晨光里两个同样带着伤的人在宿舍红砖楼下相遇。
温斐笼罩着一层疲惫。
王室不直接参与政治选举,却要频繁地与重要候选人保持联络,这段时间,温斐时常从联邦大学出发乘坐航班跟随成员进行一场又一场私下的会晤,又在结束的第一时间赶回联邦大学。
联邦大学的夏令营对于温斐而言毫无必要,侍官不解温斐究竟有什么一定不可以错过夏令营的理由,劝说温斐退出夏令营,安心呆在卡明罗特区。
温斐拒绝了,又低头在观看着隐隐绰绰的剧场影像。
侍官无法说服温斐改变决定,只能作罢。
“就这么出来了?谢家的道歉诚意还是不够大。”温斐刻意扫空脸上的倦意,似笑非笑地对谢倾说。
谢倾那晚用刀扎伤了温斐,用不着温斐刻意提起手上的伤口,王室安置在成员身边的侍官很快发现了温斐手上锐器的贯伤。
王室虽然辉煌不再,但仍然保有一定的政治意义,也掌握着联邦话语权的部分。
温斐全程保持着抽身的态度,任凭王室处置,只在侍官要代表王室向谢家要求一个说法时,提点了一句。
不用告诉谢倾的父亲,但可以告诉谢倾的祖父。
谢倾的父亲是一只擅长虚与委蛇的狐狸,多半会诚恳道歉,打过几次机锋以后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揭过。
而谢倾的祖父符合一切有关大家长的描述。
铁腕、古板、严肃,尽管谢家的权力在代际间逐渐交接,但他的权威依旧不容忽视。
谢倾的母亲在生他后,身体状况更加糟糕,他的父亲忙着顾着母亲,所以谢倾刚出生就被他的祖父接到身边培养。
他的祖父秉承着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想法,严格要求谢倾的行为,不希望谢倾像他的父亲那样溺于感情。
在很早的时候,谢倾认为自己是由继承人课程构筑起来的程序。
程序犯错了,需要被修正。
于是会接受黑暗里的训诫,会得到更加严苛的禁闭训练。
尽管谢倾祖父对于王室的指责心中没有太多的波澜,也无所谓谢倾与温斐的争执。
但,冲动,是谢倾不应该有的情绪。
所以面对王室的交涉,谢倾的祖父给出了赔礼,同时承诺要将谢倾丢进禁闭岛惩罚作为回应。
那是联邦特殊军队、雇佣兵特殊训练的场所,条件极为血腥恶劣。
倒真是舍得。
王室勉强接受了这个条件,毕竟又不可能真的让谢倾也扎自己一刀。
岛上信号不好,谢倾偷偷藏了手机,所以回复南序的消息断断续续。
过程有些曲折,好在他拼了一口气通过考核,飞到南序身边,还接住了坠落的蔷薇图标消息。
昨晚的医生正是发现了谢倾袖子不经意间挽上去后更严重的伤势,忍不住出声提醒,才被谢倾打断。
他和温斐的纷争,没必要令南序知道。
而且出来得太狼狈,伤得挺深,他不希望影响自己在南序心里的形象。
“多少诚意,取决于对方有多少价值。”谢倾不紧不慢。
温斐说:“如果你身上的血腥味不那么冲人,会更有说服力。”
温斐注视了手上仍缠着的绷带。
他的伤口快要痊愈。
一个刀伤换来谢倾一身沉痛的伤口。
他仍觉得不够。
他和谢倾永远不可能再维持表面上伪装的和平。
第二天的早报通篇都是昨天的意外,伊黎市政府滑跪得很快,向公众郑重地道歉场地及安全保卫安排上的失误。
幸而没有发生死亡事件,仅有十多位的民众受伤,迅速被拉往医院救治。
紧接着媒体报道,事故发生前有一群学生临时站出来维持了秩序,大肆夸奖着他们的勇敢。
可惜当时没有拍到照片,否则他们可以将声势炒作得更加浩大。
小组里的学生们在刚看到报道时十分惊喜,一种得到认可的满足感在内心膨胀,恨不得在脑门上贴“没错,英雄就是我”。
这样飘飘然到有些浮躁的症状在南序面前不药而愈。
一方面,南序什么反应也没有,面对那些新闻,更像是旁观者;另一方面,他们一定不能飘,要稳住心态做好剩下的分析论证,坚决不拖累小组的进度。
几个沉浸在学业、时间紧促的日夜过后,他们的大脑逐渐冷却下来,发现了不对劲。
关注的焦点不知何时移转到了他们身上,移转到了联邦的未来有多么光明,渐渐的,事故的伤者、动乱被掩藏,被遗忘。
他们不需要有名字,不需要有面孔,只要贴上标签成为一个符号,就会变成掩护的工具。
没意思,真没意思。
这就是他们此前坚定不移的支持对象吗?
还害得他们争得面红耳赤、耽误进度差点惹南序生气。
夏日有微风吹拂,树叶与树叶的摩擦声簌簌,南序的手腕和书页的摩擦声也簌簌。
很轻柔的声音。
一点一点蚕食了他们的愤怒、迷惘与动摇。
不如老老实实提交论文、抓紧时间去找那些小孩玩、趁机和南序再多说说话来得有意义。
阳光很好,他们伸出手攥紧空气里的光,也试图攥住飞快流逝的时间。
夏令营除了综合考核之外,还有一种专项评定的形式。
后者在尚未来到夏令营之前,就已经和选定方向的教授联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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