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濯玉没有怀疑副使会对自己撒谎。
但他更不会因为别人的话就对晏沉产生半分不信任。
晏沉一定出事了,所以他才会心慌得难以入定。
他决定亲自去见晏沉问清楚缘由,哪怕因此境界停滞,哪怕得远走魔界去寻也在所不惜。
但他的算盘却落空了。
两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静静地立在本该空无一人的界门之前。
待看清他们的脸时,谢濯玉瞳孔微缩。
——那正是南明与宗尧,他数年未见的师尊与师兄。
“濯玉,你尚未突破,为何出关。”一向温和的南明没有微笑,神情无比肃穆,“你要跨过界门去找谁。”
分明都是疑问句,南明的语气却那样笃定。
原来师尊一直都知道……那其他仙君呢,应该也是都知道的。
谢濯玉恍惚了一瞬,却很快稳住心神。
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他轻声道:“我要去寻他。”
“胡闹,师弟你糊涂!”宗尧急急地开口,“你真当这些年来你与他交往甚密无人知晓么,不过是有师尊护你!现如今他已堕魔,和仙界势不两立,你怎还要去寻他?”
谢濯玉眉毛微蹙,语气坚定:“一定是有误会,我……”
“误会?!”宗尧打断了他的话,满脸恨铁不成钢道,“他杀了多少人你知道么,不止同族,连亲哥哥都被他了!天戈君亲子死于其手,被找到时已经不成人形,若非有印记,根本就认不出来了!就这样你也信他么,你……”
谢濯玉抿紧下唇,脸色随着他话语落下越来越白。
南明抬手,打断了宗尧的话,目光里有些许失望:“玉儿,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生来就是修无情剑道的好苗子,这世界唯你有机会能真正得大道。也是为师错了,太相信你,却忘记你心思纯稚,确实容易被有心之人哄骗。”
谢濯玉在他抬起手的那刻心中警钟大作,当机立断地召出鸿雪剑。
鸿雪剑轻吟,他的身后身前俱浮现数道剑影将他包围。
宗尧见他召出鸿雪更是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又气恼又伤心,惊叫道:“你要对我们刀剑相向?!”
谢濯玉眼神一凛,下巴轻点,咬紧牙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师尊可以将我逐出师门,之后所有的后果都与师尊无关,我会一力承担。只是今天,谁也别想阻我去寻他。”
南明轻轻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痴儿。”
他眉心微闪,下一刻,身后便浮出一柄巨大的剑影,神光凛凛……瞧着,莫名有几分像鸿雪。
剑影在一瞬间分化成万千剑影,然后如瓢泼大雨般压向谢濯玉。
谢濯玉速度很快,不断出剑剿碎剑影,然而围绕他身边的剑影也尽数被磨灭。
全身经脉都在隐隐作痛,气血翻涌,他的剑气也越来越微弱,然而南明的攻势却不曾减弱半分。
漫天剑影终究将他淹没,化为牢笼将他囚于其中。
银光闪闪的锁链在下一刻凭空出现,束缚住他的四肢。
浑身的灵力不再在他的灵脉中冲撞,好像全数消失。自结丹以来永远悠悠运转不曾停歇的灵丹第一次沉寂。
他手中的鸿雪剑也蓦地一沉,在下一刻消失不见。
谢濯玉在这一刻才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与南明之间的差距。
饶是再不甘,他也只能合上眼,失去知觉。
宗尧轻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南明,却在下一刻呼吸停滞。
南明的侧脸处竟有一道血痕。
他的实力已经看不透谢濯玉了,方才二人斗法他甚至看不见谢濯玉是如何出剑的,勉力去看倒是让神识微微作痛。
他知道谢濯玉是天才,却没料到,他这师弟竟已经到如此地步。
“师尊……”他失神喊道,却不知说什么,回过神来时却见南明已将谢濯玉关入芥子,然后踏入随手撕开的空间隧道。
*——*
谢濯玉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漆黑——眼上蒙着三条黑色带子,自然是半点光也透不了的。
他下意识想坐起来,却发现手脚都被紧紧束缚,连脖子、腰上也有皮革环带,以至于他动弹不得、连扭头都做不到。
他的口中塞了个似是金银质地的冷硬口枷,半句话也说不出。
耳朵里应该也塞了东西,不然即使再静,他也不可能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谢濯玉凝神感受,却发现全身的灵力好像都凭空消失。他在心中呼唤鸿雪剑,却第一次得不到回应。
失控的恐慌悄然袭上心头,他想攥紧拳头,却在下一刻彻底愣住。
他的十指带着一种奇怪的束具,以至于只能伸得直直的,不能曲起半点。
他知道被抓回来一定会被惩罚,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
不是鞭笞,不是罚跪,没有任何身体的疼痛。
只是剥夺了他的五感,再将他软禁。
五感剥夺关个禁闭而已,没什么的,谢濯玉在心底对自己说。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底背着剑诀和各种心经,却还是不知不觉地开始神志不清。
渐渐地,他忘记了自己背到哪里了,也背不下去了。
没有光,没有声音,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无从计算自己已经被关了多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了一点轻微的响动,然后是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眼上的黑布条去了,他终于久违地看见一点点光亮。
未等他看清面前人的脸,他的眼前便覆上了一只手——南明应该是担心他久未见光眼睛被刺,好心地替他挡住了。
有冰凉的手指蹭过他的耳廓和嘴唇,取出了塞住耳朵的堵物和口枷。
说话的人声听上去很是陌生,有点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被剥夺五感久了的谢濯玉却如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木一般,一字不落听得清楚。
“玉儿,你可知错?”他听见南明问。
第99章 枯情
谢濯玉眼睫轻颤,在听到他以如此平静语气问出的问题时呼吸微窒。
他知道这是南明给他的机会。
他只需要诚恳地认错并保证会改过,一向器重他的师尊就会放他出去。
只是一句“我知错”罢了,嘴唇上下一碰就能说。
然而,这样一件简单的事,谢濯玉却做不到。
他不觉自己有错,不知错在何处,若说出那三个字便是撒谎。
谢濯玉的剑术出神入化,他于剑道的感悟更远超众人……他会那么多,却唯独不会撒谎。
无人教过他,他更不屑于学。
所以过了很久,久到南明都失去了耐心,室内仍然一片寂静。
南明撤开了手掌,谢濯玉终于可以看见眼前的景象。
他身处的这方狭小石室,其实应该说是石棺才恰当。
南明站在棺边,头微低,垂着眼看着他。他的表情跟他说话的语气一样平静,可是眼神却冷若冰霜。
谢濯玉强忍着眼睛的刺痛与他对视,在一瞬间觉得南明像一座冰冷的神像,俊逸的面容莫名有几分可怖。
他看见南明缓慢地摇了摇头,很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伸出一根指头不容抗拒地点在了某个穴位。
下一秒,黑暗重新降临——他还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连半分光亮都捕捉不到了。
然后他重新被紧紧束缚于石棺中。
这一次的束缚变本加厉。
他的左右掌中都被放了棉团,然后被迫握拳,柔软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绸缎将他的拳裹了起来。
口枷和耳塞也被重新塞好了。
谢濯玉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纵然在被重新剥夺感官时浑身紧绷,却仍只能任南明为所欲为。
然后,石棺的盖子合上了——谢濯玉听不到看不到,却在尝到窒息感时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平定心神,放慢了自己的呼吸,有节奏地去吐纳。
然而窒息感却如影随形,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让人难以忽视。
很快,他迎来了第一次濒死。
从这时起,谢濯玉才陡然意识到,惩罚已经升级为酷刑,目的便是逼他认错。
接下来,在他辨不清的时间里,他因为窒息一次又一次濒死,又在最后一刻获得些许空气。
这种体验仿佛神魂被强行抽离又塞回躯壳,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而他连昏迷也做不到。
痛苦循环往复,好像永无止境。
最可悲的是,在数不清次数的窒息后,谢濯玉竟也习惯,甚至……甚至有那么些许期待濒死的那一刻到来。
因为只有在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那一刻,被剥夺了所有感知的他才能感受到自己仍旧活着。
虽然听不见,但他的心脏确实仍在跳动。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具死尸,更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摆件。
这一次,谢濯玉没有精力再在心里背剑诀了。
他浑浑噩噩地体验着生死,渐渐地便记忆模糊,甚至都想不起受刑的缘由,想不起是被谁囚于石棺。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要忘记了,却偏偏还记得晏沉。
即使那张脸已经在脑海中模糊,气息也已经难以回忆,喜欢的感觉更是难以回忆,但是谢濯玉依然记得清楚,他喜欢一个叫晏沉的人。
他被囚于这方寸石棺中,除了这份喜欢便一无所有。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有几日,又或许是几年,石棺终于被打开了。
谢濯玉虽五感尽失,却仍然从扑过脸颊的风察觉到有人来了。
耳塞和口枷被除去了,腰间的束缚也被解开了。
带着关切的声音传入耳中,谢濯玉却已经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那好像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以至于他的大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理解了那话的意思。
“师弟,魔龙晏沉已经死了,”宗尧的声音没有了旧日的朝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你不要再斗气,赶紧向师尊认个错,禁闭就结束了。”
谢濯玉刚艰难地坐直身子,正要盘膝摆出入定姿势,闻言身体一僵,没了动作。
他循着声音把脸转向宗尧的方向,脸上一片空白没有表情,身体却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将捕捉到的关键词轻轻地重复,因为太久未开口说话,声音艰涩又沙哑,一字一顿如稚子学语:“晏,沉,死,了?”
宗尧看着他这反应心生几分不忍,乃至于别开脸不敢看他,轻轻颔首后又反应过来他看不见,不得不出声:“是,他死了,你莫再……”
谢濯玉头垂了下去,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你在骗我,不信。”
“我不信。”
宗尧眼神一黯,抬眼看向身边的师尊。
南明轻轻挥手示意他退后,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如丢垃圾一般掷在石棺中。
那东西重重地砸在石棺里,发出了一声闷响。
谢濯玉微微睁圆了眼,扑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动作牵扯着手脚上的铁链和镣铐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他看不见,只能竭尽全力伸出手去摸那个东西。
运气很好,那东西就在他手边。
不是很细,有手臂那么长。摸上去很硬,一端尖一端圆。
这是一块打磨处理过的骨头。
——谢濯玉只摸了两下便断定出这不是人类的骨头。
在意识到这件事后,谢濯玉蓦地停住动作。
手指屈伸了好几次,指尖抖得不像话,光是握住那块脊骨拿起来就好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南明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而谢濯玉却突然地希望自己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可南明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分明。
“龙骨一向是炼器的上好材料,只是实在难得,”南明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很好一般,说着甚至轻轻笑了一声,“从你喜欢的那条龙身上抽得的这块龙脊骨比以前得的那几块都好太多了。”
谢濯玉默然不语,只是双手握住龙骨,将其贴在心口,然后低下头去。
他被剥夺了感官太久,五感都迟钝得要命。
而这脊骨上面的气息也已经淡得所剩无几,要拼命去感知才能捕捉到。
然而在艰难地感知清楚的那一刻,他好像突然死去了。
他与晏沉分别了太久,久到他已经要想不起来晏沉的气息是什么味道了。
可那脊骨上残存的气息确实让他有一种灵魂震动的熟悉感。
——宗尧没有骗他,晏沉真的死了。
他手中的龙骨便是证明。
晏沉死了。他怎么会死呢。
那个望向他时眼睛里永远盛满爱意的少年啊。
那个陪他看遍人间山河的少年,那个让他尝到情动的少年,那个仿佛只要他说连星月也会为他献上的少年。
他的晏沉啊,在春雨中与他亲吻时,分明约定着等他出关那日要带他去看最漂亮的桃花,还要向师尊求一张合籍庚帖。
分明是满心期盼重逢的短暂离别,怎么会变成一场死别,怎么会再见面时竟是对方冰冷尖锐的一节龙骨。
他的师尊、他的同族杀了他的挚爱!
……甚至,还抽出了晏沉的龙骨要拿来炼器!
想事情想得出神的宗尧是被一阵尖锐的爆鸣唤回思绪的。
他诧异地看向音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凄厉的惨叫居然是他那一向清冷出尘的师弟发出来的。
牙齿咯吱咯吱地碰撞着,凄厉的尖叫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谢濯玉两眼无神,浅棕色的眼睛因为愤怒充血,如厉鬼一般直勾勾地望着他们俩所在的方向。
他扯着嘶哑的嗓子,歇斯底里地嘶吼:“你们杀了他!”
他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一句,然后猛地呕出了一口血。
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竟有几分血色,到最后已是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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