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洲终于意识到高云歌想说什么。
——这个被他索要爱的人其实也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这种东西,于是掏心窝子以证明,他已经给出了他所能给的所有情义。
要是还一起坐在沙发上就好了,宋洲想,脑子里找不到一丝肉体的欲望。他现在只想好好抱抱高云歌,像跌入一场梦境,而他们从一开始就处在现实里。
高云歌的手机铃声响起。
他这才缓过神,挺直身子,走到沙发边掏缝隙,找到遗落的手机。
屏幕上的提醒显示高云歌已经错过了好几个电话,他把最近的那个回拨,高云霄在电话那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普通手机的音量大,不用开免提,宋洲都能差不多听清。高云霄说飞飞姐刚才也没联系上高云歌,电话就打到了他这儿,说是愿意明天一起回甘肃。
“但她说她除夕夜前要回来。养父母这边还是希望她们一起过年。”
“嗯,我知道了。”
“那你快点回来休息哦,明天要一大早上高速,”高云霄警惕地问,“你,跟你的朋友,还没结束吗?”
“马上。”高云歌挂了电话。
两个小区就隔了一条河,过桥步行十分钟。宋洲也喝过酒,没办法开车,他要送高云歌过去,高云歌摇头拒绝,说高云霄绝对会趴在窗外,一边看一边等。
从小学体育的小男孩视力好得很,高云歌说他只要出了豪庭苑的大门,高云霄就能看见。
两个人并肩站着,道别就只能停留在电梯口。
宋洲住22楼,电梯从1楼缓缓往上,沉默随着显示屏上数字的变化被拉得很长,宋洲突然问:“第二次是什么时候?”
高云歌侧目,看着他。他追问:“你刚才说,见过我两次。”
在小毛驴突如其然撞上帕拉梅拉的那个夜晚之前,在这毫无音讯的三年里,茫茫人海中那么多次擦肩而过,甚至是你先认出的我,你为什么要,匆匆离去,一如你三年前不告而别。
“也是就一眼,在工业区附近。”高云歌说,“大概就是个很寻常的日子。”
“不记得了吗?”宋洲露出个自嘲的笑。余光里,显示屏上逐渐逼近的数字触目惊心,刺痛他的神经。他的手被高云歌握住,顺着指引,掌心抵在脖颈正中心的喉结。
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随后,高云歌走近。
宋洲才发现他的手腕处有细小的斑驳。
把他的袖口撸上去,小臂印入眼帘是星星点点的血痂,比米粒都还要小,一条条交错如干涸的血泪。
外贸货需要长途运输,装箱后还需要再套一层编织袋。高云歌在不断搬运和打包的过程中,手臂不可避免地会和蛇皮袋上的纹路摩擦。这些麻袋保护了货物,却在工人的身体上留下损伤的痕迹。
“不疼吗?”宋洲询问,声线颤抖。
似乎是觉得疼痛是个很陌生的词汇,高云歌乌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茫然。外贸货打包都是这个流程,如果是夏天就穿短袖,高云歌可能整条手臂内侧都被伤到。外贸单十天半个月不停,手臂就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他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拿人钱财替人干活,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他也想知道,能有多疼啊。
高云歌不想再被摸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他握着宋洲的手臂,从自己衣服下摆伸进去。宋洲这时候还勉强有心情开玩笑,叫高云歌别勾引自己,高云歌问他:“真的不做吗?”
过了这个晚上,就是明年的事情。
而谁也不能确定他们以后又会在哪里相遇。
“别闹。”宋洲并没有多少定力,他的手很诚实地掐住高云歌的侧腰。电光火石之间他也恍惚,他和高云歌在车里其实什么都做过,就差最后一步,可他们两个都到了这一步,就算没做过,和做过,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只是差一个形式而已。
电梯门开了。
高云歌腿都没往前迈,就整个人被宋洲推回了房间里。
一路他们关了所有灯,就在客厅。
没有亲吻,更甚少抚摸,整个过程就连姿势都只有一个,高云歌从始至终都躺在沙发里。
被宋洲掐住脖子不得不侧脸时,他终于能长久地注视那面墙壁。那块木牌和黑暗融入一体,高云歌依稀只能在记忆里,辨出别最后两个模糊的端正的字迹——窄门。
宋洲在一个人过窄门。
于是高云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疼痛,和体力劳动带来的磨损截然不同,但那是宋洲给他的,他就愿意忍耐。
两人在高云霄打来第二个催促电话钱,再一次站在电梯口。
高云歌的呼吸尚未平复,此时此刻竟有些如释重负。他问宋洲现在什么感觉,宋洲还有点懵,不住地挠头发,结巴,不甘心地说他从来没这么快过,根本没发挥出以往的平均水平。
他归结于刚才的一切都太过于突然,他也没准备好,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如今是梦醒时刻。
“嗯,好好回家过个年,宋总。”高云歌提早的新年祝福有够敷衍的。宋洲露出个自嘲的笑,说回去得被他爹和姐姐批判,明年澳尔康的业务还不要继续在山海市开展都是个未知数。电梯门又开了。
分离时刻,高云歌搂过宋洲的后颈,很短暂地亲了上来。
宋洲从未获得过如此冰冷的一个吻。
高云歌说,那就不要回来了。
“这里没什么再值得你留恋了吧。”他用最不舍的语气,说着最诀别的话,他确实把所有能给宋洲的,都已经给了。
他最后说:“你回温州,不要入山海。”
第18章 姐姐
宋洲回温州后先是疯玩了好几天。
产业遍布全球的温州人从世界各地光宗耀祖而来,鹿城和龙湾区的酒吧一条街上跑车轰鸣声彻夜不停。
宋洲每年这时候车子都会被刮底盘,他已经过了开兰博基尼和法拉利臭屁的年纪,反正都是要喝酒,每天晚上都是共享单车过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年轻人们也不再只玩消磨时间的酒桌游戏,话题延伸出去,有的读完研再读博,有的做直播,有的在北美做跨境海外仓,有的去意大利做小商品批发风生水起。
宋洲的这帮兄弟父辈都有工厂,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肯回去接班,都想再闯荡几年,看看能不能抓住互联网的风口做点自己的小生意,家里那个一年不如一年的工厂于他们而言是最后一条退路,得实在混不下去了,才愿意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去继承家业。
宋洲试图用酒精和社交来填充没有工作的时间,他根本没办法投入,满脑子都是高云歌回家以后在干什么。
但高云歌从来不会主动联系他。有一天他实在没忍住,上温州图书馆借了本《中国鞋文化史》,翻开一页拍给高云歌看,高云歌隔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回复:【哈哈哈】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宋洲:“……”
宋洲不死心,杀回酒池肉林,镜头对准朋友,“咔嚓”拍下他和女伴互相喂酒的身影。
他迫不及待想把这一幕也发给高云歌看看,一起玩的人都这副德行,高云歌肯定会猜一猜自己身边有没有人陪,那他也会睡不着觉的吧。
宋洲冷静过后,还是选择删除。
他都能预想到这张照片发出去,高云歌肯定也需要隔一个小时,然后才回复:【玩得开心,早点休息。】
比已读不回更让人扎心的是已读乱回。
当得知澳尔康并没有再在工业区里下春款订单,这意味着宋洲明年并没有回麒麟湾的必要,高云歌比宋洲都高兴,还恭喜他走出这山海。
想和高云歌持续地发信息,得聊点别的。宋洲回了趟恩肯,随手拍点校园里的建筑和教室,高云歌的问题就接二连三地来了,问他学费多少,分数线多高。宋洲圈子里还是有几个正经读书人的,每次唱k的麦霸最耀眼,刚考上鹿城区某局的正式工,闪闪亮亮的一等大孝子,明年婚期已定。
包厢里一圈看下来,除了把不婚主义挂在嘴边的,基本上都有了稳定的、在谈婚论嫁的女伴。就宋洲还单身汉一个,去山海市混了半年,也不见得有带个人回来。
“得了吧,他都空窗多久了,至少三年吧。”有朋友跟宋洲认识的久,但又没久到知道所有的细节,“自打他把那个在酒吧驻唱的甩了以后就没谈过恋爱了,啧啧啧那叫一个被伤透了心啊,对了哥们,那个人到底捞了你多少啊,才让你都不相信爱情了?”
“那肯定是好大一笔啊。”这位跟宋洲就没那么熟了,还喝多了,大着舌头,“哎我也是听别人传来传去,说你爸当时特生气,说不分手就把你名下所有资产都收回去。”
“你到底有多少房产啊,”那人纯属好奇,“二十年前瓯江边最好的几块地都是你爸拿去的,他开盘前都有给你留吧。”
宋洲没有回答。刚关灭的手机屏幕对话框里,高云歌给他发了张服务区里的照片。春运的高速上实在拥堵,高云歌又是最后上路的那一批,进程更为缓慢,他给宋洲看泡面,用来当盖子的是高云霄的寒假作业。
宋洲伸了个懒腰,眯眼看向包厢里名字都叫不全的朋友们,摇摇头做不明所以状。他还是没接刚才的话茬,实在是全球各地的公寓商铺,他也没细数过。
只记得自己二十岁刚回国那天,宋宛成很郑重地把他带到办公室打开保险柜,拿出一整盘挂满的钥匙盘递到他手里。
好家伙,别人只是出生在罗马,他宋洲这是直接降临梵蒂冈,圣彼得堡大教堂正中心,圣母雕塑怀里。
油画颜料盘大小的塑料片四周都打满了孔,挂满了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音,宋宛成自豪地说这都是他给儿子打下的江山,然后忧心忡忡:“好儿子,你的人生还有大把时光可以用来享乐,书可以不念,婚可以不结,但别每次家庭聚餐的时候,就把自己有病挂在嘴边了。”
宋洲也看傻了,问了句,姐姐也有这么多吗?
这可把宋宛成问住了,大手一挥,说你姐姐哪里需要你操心,待到婚嫁那日,嫁妆只会比彩礼翻好几倍返回去。
宋洲开始婉拒酒局,理由是要在家带孩子。
他一回温州啊,就是走过路边摊都会忍不住买个毛茸茸的小玩偶,第二天送给外甥女。白天的时候宋洲几乎都跟敖心形影不离,三岁的小女孩已经会在花园里追着舅舅跑了,但宋洲还是更喜欢将她抱起,开更宽敞的卡宴,陪她去商圈,去进口超市,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一堆东西,全是敖心手一指还没开口说要,就被宋洲扔进购物车里的。
逢年过节是一个家族乃至好几个家族的相聚,宋恩蕙虽然已经嫁出去三年,但两家人都有一套别墅在锦湖园。于是每年除夕前后,大家都会住会这里,平日里烧火做饭打扫卫生的阿姨保姆也都回老家了,等宋洲一手抱着敖心一手拎着冰山一角的礼品进屋,年长的伯母阿婆们早已准备好饭菜,招呼打麻将看电视的男人们围坐到一起。
“怎么还把心心交给宋洲啊,”见儿子又给外孙女花了不少钱,宋宛成难免数落宋恩蕙两句,“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这么没责任心。”
“爸您别这么说,恩蕙才出月子,她最操心。”敖程峰戴一副金边眼镜,温声细语,斯文得不像个生意人。
他怀里抱着刚办过满月酒的第二个孩子,敖心兴冲冲地跑过来,向父亲展示今日购得的最心爱的玩具,敖成峰未等女儿开口就抵住她柔软的红唇做禁虚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吵醒刚入睡的弟弟。
已经开席了,敖程峰轻手轻脚地上楼,是去把孩子暂时放到婴儿房里,宋宛成赞赏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女婿消失在二楼的拐角,身边有人附和:“还是你的眼光好啊,给女儿挑了个这么好的婆家。”
“谁高攀谁还不一定呢。”这话宋洲就不爱听了,故意呛那位长辈:“当年我姐可是把另一家上市鞋企的整个线上团队都带到澳尔康,论学历论家境,再加上个人能力,以我姐姐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到?谁娶到我姐那是谁的福气,是吧,姐。”
宋洲扭头看向宋恩蕙。
她挑染过的头发只剩下泛黄的发尾,是整一年都没再补过色,也没做过造型,但她的发质很柔软,没漂过的部分全都乌黑发亮,波浪自然地舒卷开,不失粉黛的一张脸略带睡眠不足的憔悴,清冷白静,反而突出了她五官的精致,就连深邃的眼窝下一点黑眼圈都像是晕染开的眼影,她的鼻梁直挺,不笑的时候自带生人勿进的疏离。
宋恩蕙的长相其实比宋洲都更像父亲。
若不是有几分卓越的姿色,宋宛成也不可能在做tony的时候就拿下林琅的芳心,两人未婚先孕,再再加上林琅是独生女,以死相逼,才让当时已经身居高位的老丈人同意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林琅毕竟是个高门大小姐,能入她眼的凤凰男除了样貌出众,必定还极具个人魅力。果不其然,只需老丈人轻轻的点拨和指引,宋宛成就一飞冲天,连带着这一桌的亲戚都成了大小老板。
“让我录个视频。”宋恩蕙却没有顺着弟弟的话题,而是拿起手机,录下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以女儿的嬉笑和宋洲的鬼脸为结尾。视频发出后她很快就收到林琅发起的FaceTime,她的母亲此时此刻正在欧洲游历,后天就是除夕,欧洲的老城区里也有浓郁的中国年的氛围。
林琅正跟五六个老姐妹们一桌,在一家中餐厅里等午饭。她先是跟敖心剧透都买了什么精挑细选的纪念品,宋宛成人都没入镜,就忍不住发表他的重要看法,说那些小玩意儿都是义乌出口的,不值钱。林琅听到了当没听见,继续跟一双儿女聊天,欢天喜地分享一行人这几天都去了哪些景点,尤其是那些精美绝伦华丽辉煌的教堂。
她的语气带着少女一般的雀跃,她心满意足地说自己的孩子都很好,那么好,一定会进天堂,至于宋宛成,嗯,她吃完饭去下一个教堂,她会用尽余生给这个挣了无数罪恶的钱、攒下无数罪恶资产的罪恶男人买赎罪券的。
宋宛成:“……”
一桌子信仰不同的亲戚:“……”
挂了视频后憋笑的宋恩蕙和宋洲也表示沉默。
“吃饭,吃饭。”见女婿下楼,宋宛成又喜笑颜开,对发妻的不满被他藏在最心底。
林琅这次欧洲之旅为期一个月,元宵节都不回来。这像什么话!这么重要的节日不在家里给老爷们烧火做饭,不仅出国玩,还去那么多教堂走马观花,简直是封建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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