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照影咬了咬牙。
顶着股如有实质的压力, 他每接近萧明彻半步, 都会让他感到恶心。
他站在龙船和龟船之间。
前世从未对谁表现过敌意。
今生白照影几乎是在用每个音节的语气对萧明彻释放出, 我讨厌你。
“这艘龙船在海上是个空有其表的废物,晚辈请求以匠造机构测试船舶的方法,将两船作对抗演练!”
一言激起千层浪。
谁优谁劣, 不是凭嘴上说说,手底下才见真章。
观猎场两侧自是有无数想看热闹的皇室宗亲与文武朝臣。
即使谁嘴上都没表明,眼睛里放出的光芒也能明显表现出他们的期待。
萧明彻眼睛里爆射出贪婪的光……
完全没有想到,他所觊觎的美人,竟然某天表现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征服他的快感几乎胜过征服天下。
萧明彻呼吸了口他与白照影之间清甜的空气。
可是视野里,忽然挤进萧烬安的身躯,气息顿感滞涩。
他被萧烬安蔑视地睨了眼,萧明彻抿紧下唇。
“王妃天资聪颖,师从名家,微臣营造此船,多亏了王妃在旁提出建议。”
萧烬安道:“臣与王妃同时担保战船质量,请求龟船与龙船一战。”
如今萧烬安在朝野势力已有规模。
云中郡王发话,有朝臣跟随帮腔。
继而好奇的人越来越多。
敬贤帝手掌摩挲着龙椅左右扶手的龙头,眉心逐渐锁成了个疙瘩。
皇帝点头,同意道:“准。”
***
大兴猎苑观猎平台乃是旱地。
衰老的皇帝下旨,瞬间几百名工匠投入到海战场地的营造当中。
负责测量的工部文官,平举绳墨,规划场地,在与老皇帝御座前面五六丈位置,确定了场地规模,四周拉起红色的绸带。
工部的匠人们合制火药。
火药埋入红绸范围正中,爆破声震耳欲聋!泥沙尘土纷纷坠落!
这便在平地炸出池塘的雏形。
四周围百余名兵士,各自使用工具挖掘,铲地声宛如急雨。
引得是最近的活水。
海战场地竟在短短时间内完成了。
白照影小心掩藏起惊讶。
每次面见老皇帝时,每次都要被敬贤帝的派头所震撼。
皇权助长了老皇帝的骄傲,使他从自大变得更加不可一世。
自己与萧烬安原本以为已化险为夷,情况又陡然急转。
不能害怕……
要坚持……
他的夫君与他并排站在一起。
白照影点点头,将身体挺直了几分。
“启禀陛下,场地准备完成!”
“战船可入水,请皇上旨意开战。”
工部负责人回禀完毕。
一方长数丈,宽两丈多的水塘,占据了观猎平台多半幅场地。
它所修建的位置,海战局势,左右两侧坐席观众皆能看见,人们不约而同改变了位置,正坐变成侧坐。
老皇帝嗓音老迈道:“开始吧。”
大太监摆拂尘传话。
萧明彻双手颤抖地捧着龙船。
船身无风自动,内里采用发条动力。
白照影眼看船工粗糙的手,摆弄了半晌龟船,龙船和龟船各占水塘一边。
船下水了!
两边都放了手!
白照影站在面对老皇帝那头,两艘船徐徐接近。
他勾住萧烬安的指尖,手缠住他手。
他心里隐有筹划,掌心依然紧张得沁汗,被萧烬安反握住手,鼻头微颤。
袖子遮掩了两个人手上的动作。
白照影深吸一口气。
“炮火射程已至——”
军器监匠人禀报道。
话音尚未完全消散于观猎场,萧明彻那嗓子几乎破了音:“开炮!开炮!你们在干什么,赶紧开炮啊!”
八十八门炮火束着一根灰白色引线。
萧明彻表情狰狞,高朔举起根竹竿,绑着线香的竹竿正欲将导火线引燃。
萧明彻叫道:“从中间点!中间!”
那样烧得更快。
高朔挪动手掌,贴着引线尾部引火。
火星嗤嗤而起,奋力钻入炮膛!
炮膛发出阵阵嗡鸣,数不清的炮管,次第冒出浓烈白烟。
刹那间火光齐发!众炮齐鸣!
缩小了数不清多少倍的龙船,所发出的光焰都能令在场者闭眼捂住耳朵。
硝烟弥漫水面。
龙船高耸的船体摇晃。
萧明彻清楚地听到了炮弹命中目标的砰砰声响,激动地扑向水边。
烟雾逐渐散去了……
被浓烟巨浪重击过后,龟船船顶侧舷皆有弹痕,金属板壁留下数个小坑。
这些坑洞,已经代表龙船能对龟船造成伤害。
能中一次,便能中第二次。
滴水穿石,这是贯穿古今的道理。
再坚实的外甲,是否能抵挡得住炮火连天,一轮又一轮地射击?
猎场毫无多余的声响。
没有人交谈,人们各自静止不动。
场地里突然爆出萧明彻的声响,显得格外突兀。
萧明彻并不罢休:“再来!再开!”
高朔依次引燃火炮。
炮火第二轮袭击。
炮弹划出弧线猛攻龟船,数不清的视线跟随炮火从龙船挪移到龟船的方向,却意外地发现——打不中了。
龙船高度胜过龟船太多。
高度使龙船在近距离产生环状盲区。
随着龟船越发趋近,龙船对龟船无可奈何。
它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龟船搭载着满身能穿破船体的锋刃,如披着重甲的猛兽般进击。
萧明彻道:“后撤!后撤!”
“在正式的海战战场,谁会定在那里等着它打,快拨开它们……”
晚了。
白照影想。
且不说发条作为动力,两船本身都不是智能的,相撞不可避免。
这不仅是一场海战,更是演给包括老皇帝在内所有人的戏。
给外行看,戏剧效果胜于理论说服,他要让萧明彻永远消失!
“起风了……”
来自龙船背后的方向,此时刮起一阵大风。
那风势鼓满巨大的船帆,船帆犹如山丘隆起。
萧明彻一把抓过竹竿,想拨开龙船的方向逃窜。
可是他那最最得意的高船大帆,这会儿根本不听他使唤,整座船面朝龟船直挺挺地撞去。
“开炮。”萧烬安道。
龟船燃起火炮!
炮火的第一轮袭击,炮弹全部命中,龙船船壁立刻被打成了筛子。
水不断漫进去……
萧明彻张开了嘴,慢慢仰起脸,胸口剧烈起伏。
不知谁喊:“船撞上了!”
席位两侧有许多人站起来。
紧接着撞击声像是将龙船粉身碎骨。
它因为离水太高,底盘禁不住撞击。
它摇摇欲坠,被龟船深深撞进腹膛,然后被它开膛破肚,翻倒了……
但没被龟船放过,直到四分五裂。
一次又一次倾塌断裂之声不绝于耳。
等到观战的所有人回过神,眼前到处木板漂浮,巨大的船帆无力地摊在水中,无数零部件哀婉地打着旋儿……
水面唯独龟船屹立不倒。
像水上的一座大山。
“恭喜皇上!”
“恭喜皇上得到宝器!”
“此等军武横空出世,必将荡平倭寇海患,还东南水域太平,重振我大虞朝国威!”
“……”
锦上添花凑趣的人,从来都不会少。
方才还有对龟船心存质疑的声音,眼下亲眼见证过这幕水战,当然纷纷闭上了嘴。
萧明彻跪在满是残骸的水塘跟前。
膝行过去,从水里捞出片带着硝烟味的碎木片。
他满心期待着拿它翻盘的大龙船,成为了一场从头至尾完全虚空的幻梦。
梦碎了……
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骗谁。
水面上倒映出来萧明彻的眼睛。
他像是能看见自己眼里的血丝,觉得这人很是陌生,眼睛空洞地眨了眨。
亢奋至今的神志,到此方才恢复几许清明。
他知道,他完了。
什么都完了,也晚了。
他以设计方面存在绝对漏洞的船舶,在人前丢尽脸面!
还在他父皇跟前大放厥词。
萧明彻后知后觉地感到惶恐,迟钝地将手拿出水面,他的手指冰冷发抖。
他不敢看敬贤帝的脸……
事到如今,胜负已分,闹剧也应该到此结束。
老皇帝作为在场者身份最尊贵的人,理当对萧明彻种种行为做出审判。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萧明彻自找的。
敬贤帝沉声道:“老七。”
七皇子跪着面向龙椅,他瞳孔紧缩。
沾湿的指端挂满泥土,手指抠进土地,萧明彻喉咙像被石头堵住。
他迟钝地道:“父……父皇……”
“儿臣,儿臣知罪!”
“儿臣知罪啊父皇,求父皇饶命!”
萧明彻痛苦万分,表情剧变。
他语不成声地含糊道:“儿臣千万不该,不该狩猎垫底,不该御前失仪,不该跟兄弟不合……”
“儿臣愿向堂兄赔礼。”
“儿臣也从此愿给堂兄鞍前马后。”
“求父皇给儿臣赎罪的机会!!!”
可是萧明彻的忏悔,并没有消减敬贤帝半分怒火。
反而使得老皇帝的火气更甚。
他还是不了解皇帝。
跟表面文章相比,身为帝王,他更在意史笔留书时,是否背上千古骂名。
敬贤帝阴沉沉地质问:“如果当真信你营造此船,耗费金银不计其数,海战被倭贼打得七零八落,此罪你可承担得起?”
萧明彻痴然,他当然绝对承担不起。
他成了公开葬送大虞朝国运的罪人。
萧明彻感到阵阵窒闷。
他已被逼到穷途末路,想得到根救命稻草,他回望。
那根稻草来了。
——“晚生白兮然御前鸣冤,状告兄长窃取战船图纸,躬请陛下圣裁!”
第156章
“这是谁……”
“他是何人?”
“白兮然, 那不是上京城的白家二公子吗?他为何会穿着仆从的衣服?”
以前七皇子得势时,白兮然为之后的平步青云准备, 曾结交过不少朝臣。
所以他的脸,才刚一出现在观猎场,就有人就将他给认了出来。
可是人们在认出白兮然的同时,感到的却是诧异,即使白家在上京城贵族圈低迷许久,那身普通到极致的布衣, 配不上白家二公子的身份。
况且,白兮然混入猎场更不合礼制。
嘈嘈切切的声音议论道:
“他不是曾经跟七皇子要议亲?”
“虽说后头没人提这桩事情,没名没分跟来,这也不太好吧……”
“白二公子, 是郡王妃的亲弟弟?”
“不对,是庶弟,王妃是嫡长子。”
来自不同方向质疑的声音,按说应该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戳在白兮然的脸面上。
可是白兮然仿若不闻。
为了博得翻盘的机会, 他必须将廉耻置于度外。
萧明彻是个蠢物, 再加上时运不济, 萧明彻把进献龙船这手棋走得稀烂。
萧明彻慑于老皇帝的威严想低头, 此人乃是皇子,他罪不至死。
只是可惜了自己……
白兮然不能放手这个机会, 从此贴在个废了的皇子身上。
他必须得给七皇子挽回颜面!
白兮然距离御座更近。
锦衣卫原本想阻拦, 但老皇帝没有下旨驱逐此人出去。可能老皇帝见识了这一场又一场的好戏, 尚未过瘾,觉得戏没看够?
拦路的锦衣卫刚想收手。
御座之上,老皇帝精神头不好, 迟钝了好久方才反应过来白兮然何人,又瞧他乔装混入猎苑,心中更是不喜:“撵出去。”
“是、遵旨!”锦衣卫动手驱逐。
白兮然未曾习武,当然禁不住被两个锦衣卫左右架着拖出去。
他孤注一掷,朝场内大喊:“白照影剽窃我龟船图纸,白照影自幼与晚生不睦!他戕害晚生至今,几乎令晚生身败名裂!白照影德不配位,怎能入宗室,怎么能做得了云中郡王妃!”
他喊了这番话,唯有最后半句,确实引起了老皇帝的注意。
若是萧烬安当太子,萧烬安现在的正妻,就是未来的皇后。
可这白照影身上,有许多怪异的地方……
敬贤帝描述不出。
但始终认为白照影并非合适的中宫之选,况且萧烬安对他的宠爱,也太过了些。
敬贤帝浑浊的眼睛,注视到白照影与萧烬安,两个人相连的衣袖,尚未放开的两只手。
他眉心虬结,又缓慢展开。
他摆摆手让锦衣卫退下,白兮然就如一条箭鱼般突然窜至眼前,扎扎实实地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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