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美心说,此事是世子妃问属下,不是我主动提,提得也不是您,是茉莉:“宫中来的。”
白照影微微吸气,眉梢轻抬。世子院能去宫中的人,唯独萧烬安。
萧烬安怎么回事?
早晨说不必往来,整日都没有相见,晚饭却送了茉莉鲜花做饼。
到底是他饼里下了毒,还是他后来发现那封情书是误会,所以他过后想明白了,觉得自己行事草率过分又说话伤人,要跟我道歉?
——不可能。
萧烬安向来霸道,还长着张能占遍天下歪理的破嘴,是个会道歉的主儿吗。
白照影思索片刻不得解,吃完花饼也没毒发,更是不清楚,世子殿下来这一竿子的意义。
白照影放下筷子,随口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
大概是晚上八点。
离夜禁还早,但,如果是工作,也到了该下班的时间。白照影决定吃完就回去,不太想成为员工东家的第一天,就做强迫加班的畜生老板。
他起身,先派茸茸给店员们分铜板买宵夜。然后离开绸缎庄出门。江掌柜与众店员相送。
偏巧了,在登上马车车板的同时,锦衣巷子里,打马出来两个身着公服夜行的郎君。
那一高壮一瘦小的,他竟然都认识。
白照影远远与这两人对上视线,薛明段莽,连忙快走几步,在马车车下纳头就拜:
“参见世子妃!!!”
段莽的声音总能镇住半条街。更何况身着的是锦衣卫制服。声音夺人,模样显眼。
就在绸缎庄门外。江良见到成美时,已经动摇了想两头吃,收钱顺便给许氏当耳报神的念头。再见到这俩锦衣卫汉子,江良抖抖瑟瑟,吓得几乎站不稳。其他那些伙计,也是生怕被白照影发现,他们曾经吃里扒外的事。
这些闲杂人等的心思,暂且不表。
就单说白照影,他心里有点尴尬,站在车板不安地倾了倾身,让他们赶紧起来:
“别在地上说,我没有这么多规矩。”
“谢世子妃。”
早晨刚被萧烬安下令,今后无事不得入锦衣卫。
但我不去就山,山竟过来见我。自己在街面上,碰见了萧烬安衙署里的同事,到底是应该遵从萧烬安的意思,敬而远之。还是成全萧烬安的面子,继续扮演他乖巧的世子妃呢?
白照影想不透。
却心里酸楚得很,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释然并没有来,他跟萧烬安,从同一个庭院的对门冤家,变成了陌生人。
白照影从没被人无端这样恶劣对待过,他鼻息翕了翕,假装困乏打了个哈欠。含糊地圆场道:“两位缇骑,这是有公干?夜里潮热,我车上有驱蚊避暑的药水。”
薛明跟段莽连忙谢了。
但又各自露出个笑容,握着绣春刀抱拳,俩人虔诚得跟给白照影上香似的:
“世子妃,不瞒您说,有件事想让世子妃帮助。”
白照影微讶,他能帮他们什么。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仔细倾听。
听到薛明恭敬道:“北镇抚司有秘密情报单交给世子,我等护送装信的蜡丸。自知进不去世子院的大门,希望世子妃能看在是密报的份上,载我们一段……”
“带你们,回世子府?”
“是。”
白照影又轻轻吸了口气。倒是举手之劳的事。只不过萧烬安知晓,是否又会生气呢?
“请世子妃放心,”薛明似看清楚白照影的顾虑,连忙保证,“我等只进大门,入了门禁,见到成安小兄弟,让他给我们通禀,自是从始至终不会让世子妃为难,还望世子妃成全!”
这俩人说着又跪下了。
好像是今天不找个理由,送世子妃一道回世子院,他俩就有可能当即完蛋。其实事实也正是如此。
但白照影自不知其中奥秘,还真以为是救人以急,温声说:“那,好吧。可以载你们。”
薛明跟段莽千恩万谢地上了车,心说从阎王爷手里逃过一劫。殿下很会收拢人心,讲义气,手黑,人也大方。但只有一点,在他手下做事,他发布的命令得办好快办。
段莽大喇喇地接过车夫的缰绳,帮忙赶车。绳索一抖,马蹄徐行。
马车走出锦衣巷子,走到上京城大道的时候,恰在街面,迎上一队喝得醉气熏熏的郎君。
那些人边唱边挽手,声如狼嚎那般。
那歌词道:
“红烛花灯醉哎,阿妹与我睡哎,夜歇人未歇哎,情动不知累哎!”
“嘿嘿嘿——”
歌词荒诞,人也荒唐。不时有跟他们擦肩而过的百姓,觉得这些不是好人,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薛明握紧了绣春刀,拇指推开半鞘,知道对面这是群刚从烟花巷里玩够了的流氓,若胆敢靠近世子妃的车驾冒犯,当即要他们死。
但实际上,彼此未理会,擦着车身错过去。歌声渐渐远了。
白照影撩起帘子望向窗外,眉心微动,眸光轻闪。竟在醉鬼队伍里,瞧见个很眼熟的人。
……
第46章
白照影的目光, 跟随那个很眼熟的人向外看。
不多时,因为那伙浪荡子越来越远, 白照影几乎快要从座板起来,捕捉其中那名眼熟之人的背影,越发挑起了眉。
“怎会是……他?”白照影低声自语。
因为外头马车座板,坐着三个大男人,成美跟随白照影在车里,闻言低声询问:“世子妃有何吩咐?”
“没, 没有。”倏然回神。
也许是彼此错过的太快,令人眼花了的缘故。白照影不敢保证自己看得真切。但他确实觉得,自己竟在这摇街高唱的队伍里面,看见了隋王府的二公子萧宝瑞。
这就奇怪了。
分明前几天他躲在王府湖畔草丛里, 听两名家将议论,许氏自作自受,她儿子萧宝瑞,疯症十分严重,许氏为此心急如焚。
两个家将不可能事先知道自己在那, 故意拿话说给自己听。信息来源较为可靠。
可刚才错过马车的其中一人, 瘦条个眯缝眼, 步履发飘显得虚, 不是萧宝瑞还能有谁?
白照影兀自疑惑。
隔了半晌,白照影都没想明白, 于是问:“最近可有二公子的消息?”
成美不知怎会提起萧宝瑞, 世子跟王府庶子, 虽说名为兄弟,实际上早就是水火不容,互相厌憎的关系。她不知道世子妃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成美如实回答:“府上都说他疯了, 镇日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屋里。”
那就是刚才看错了。
要说也是,白照影想,除非萧烬安那种特殊情况,被人加害得名声扫地,否则好生生的,谁会故意糟践名声,让人认为是个疯子呢?
成美谨慎道:“若世子妃在意,我等尽快打听。”
白照影着实手头的事情有点多,也不愿意操闲心,闻言点点头,这才多少消解了疑虑。
马车缓缓行回世子院。
就按照刚才的约定,薛明段莽进了大门,便自行和成安对接,让成安引着去见世子殿下。
而成美跟茸茸随白照影回北屋,烧好热水,放世子妃自己去沐浴。
然后她跟茸茸一起给白照影铺好床,燃起支助眠的安息香,临出门前揉了揉茸茸的脑袋,成美委婉小声提醒:“你快要长大了,今后就算睡外屋,也不合适了,长大就要学会自己睡。”
茸茸有点儿懂,但还是不完全懂,只知道成美姐姐不会骗自己。
茸茸仰起小脸坚定道:“那我尽快搬出去,少爷也长大了,希望他也能锻炼胆子自己睡。”
成美颇为一言难尽,心说倒是希望世子妃胆子,永远只有针尖儿那么一点点。
等拾掇利索了出北屋。
成美倒好了几杯茶水,到南屋那边。敲门进屋,奉上茶盏:
“殿下用茶。”
“放下,你们继续。”
萧烬安正在接见薛明段莽,未着公服,穿秋香色的亵衣,外头随便披着件宝蓝色的外衣,发冠拆开,乌发半披着坐在床头。模样看似同往常一样桀骜恣意,但成美发觉其实有不同。
只说身上的衣服。那是世子妃带回来的料子,绸缎庄最经典的花色。
世子跟世子妃闹不和,裁衣服却比眨眼还快。
成美心中又是一阵不解。
耳边零零碎碎地,听薛明跟段莽跪在床前禀告,说得事什么都有。大事上关皇帝和皇子,后宫秘闻,府上往来,小事可称为鸡毛蒜皮,市内净房何处寻,坊间闲话,城中物价涨几许……
往常世子对这些不感兴趣。
如今听得入神,他不评议,到底能看得出来,他好像是在跟世界,主动向外建立起联系。
成美在暗中轻轻抽气。
惊讶感酝酿开来,变成一种难以描摹的欣喜。
她虽然尚且还不清楚世子到底想干什么。
但,就只冲他肯把自己重新划归回人这个范畴,而不是茕茕游离在红尘之外,这就值得向天告慰,多亏老王妃在天有灵。
也多亏……对。也多亏殿下娶了个能牵住他心思的世子妃。
所以俩人到底这是又闹什么矛盾呢?
成美再度替世子爷着急,又暗中祷告“天可怜见”,总觉得这座世子院,似乎从阴气森森,终于有意向要守得云开见月明。
“殿下,情况就是这么多。”
“近来殿下让留意的,还有我们认为比较重要的情报,都说出来了。”
这时候薛明段莽交代完,俩人同时在床前叩首,等世子吩咐。
世子挥挥手让两人离开,临走前,似乎又提起他们锦衣卫内部公务,赋予了薛明段莽某些特权,底下薛明段莽面露喜色,面对世子,表情又虔诚了许多分。
看来不仅滔天权柄令人趋之若鹜,换成是小小能量,也能使小人物们追捧不已。
世子多年以不守规矩行走于世。
而,他要当真玩弄起这个世间的规矩,竟也如鱼得水。
成美越发觉得世子爷身上的改变引人注意。
尤其今晚在这屋表现出来的样子,往大了说,对标戏文里,称一声英明神武也不为过,成美只想道“殿下英明神武“。
然而殿下只英明了片刻。
薛明段莽一走,萧烬安立刻不太开心,他拢了拢衣服,脸庞冷下来,视线面向成美道:
“是不是你向他提过我,他才会把这俩人带回府上的?”
成美拿不准殿下的意思,不知他想听什么,先照实回话说:“两位缇骑拜托世子妃带他们进外门,世子妃恐怕是耽误您办公务,就准了。从头至尾,属下什么也没有提。”
萧烬安的面容,在听见“恐怕耽误您办公务”那几个字时,有一瞬间寻味,目光徐徐敛起。
可是投下的命令更加冰冷:“那便对了,以后就这么办。”
虽说表情变化极其微小,成美侍奉萧烬安多年,自是看出萧烬安那点儿没藏起来的真心。
她谨慎地问:“世子爷可有为难的事?若是张不开口,属下可代为传信。”
“没有。”萧烬安决断道,“不必多事,让他离我远些。”
话毕就把目光转移到成安。
成安那里还有他安排的两桩事:若今后是自己死,白照影可改换身份,从此居住至城中其他宅院。他不仅安排了房子,同样也考虑到了未来白照影需要花销的银钱。
内情他知道。但成安不知道。
成安刚听殿下跟姐姐说得那些话,还以为坐实了殿下想纳外室的心思,连忙跪着叩头,表情难看已极:“殿下,事全办妥了。但属下还有事要禀。”
萧烬安微微点头,多少轻松了些,这会儿有心听成安讲话,目光往成安那边凝了凝。
成安道:“属下叩请殿下三思!!!”
话反正已经说出来了,成安再叩了个头,他索性讲个痛快。硬着头皮大声给自己壮胆:“世子妃无过错,他总是想着您,念着您,在您看到看不到的地方,世子妃是个顶顶好的贴心人。”
他这话说完时,萧烬安并没有发作。反而继续注视成安。
成安便继续讲下去:“倚山听泉台那场夜宴之后,您把自己关在飞仙亭,我等不敢靠近,可我那时只想让世子爷恢复正常,把事情乱七八糟地跟世子妃交代……”
“世子妃知道有危险,可他还是到飞仙亭,带您下来。”
“殿下,世子妃在意您。”
萧烬安作势面无表情,那时候他犯病,神智不太清醒,满脑子想得都是些偏激的事,不知竟还有如此内情。他眼睛里的光芒,在不为人知处盛了几分。
那片干涸心田,因为成安一句句的言语,变得润泽起来。
成安接着说道:
“世子不在家,世子妃在家里玩,隔不多久就会问属下们,‘世子回来了没’、‘世子回来了没’,世子在外当然听不见,可我们在家里,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暖呼呼的,知道这个家多了一个亲人牵挂着您。”
“世子妃一次次待世子好,是世子不领情,总对世子妃冷冷淡淡,这次的吩咐疑似负心,让属下想——想——”
他那个想字,像石头卡在喉咙里,噎得很,最终狠狠提气倒出来,命是真的不要了:
“属下想替世子妃抱不平,想托梦王妃娘娘,让王妃娘娘给世子妃做主!”
成安心声吐露至此时,所有的勇气,都已消耗完毕。成安把头埋进地板,露出个后背。
南屋内烛影闪动,落针可闻。
烛光映得萧烬安眼里的光线暗了又明,闪闪烁烁,像落进许多颗跳动的细碎星星。
萧烬安忽然惊喜地发现,当他以爱恋的角度审视白照影时,自己曾经的那些疑虑与抗拒,全部都卸下外壳,变成丝丝缕缕的甜蜜感,像有糖水滋养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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