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月萍又住院了,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还好抢救及时。
几个小时后血糖下来了,但还得留院观察。新请的护工大姨人挺好的,也很朴实。
“崽你回去睡吧,你看你这黑眼圈。”
“你放心,你一天两百块请了姨,姨肯定把你妈照顾得好好的。姨夜里睡眠浅,你妈喊我一定听得到,放心吧。”
傅斯霆知道她好心,憔悴笑了笑。他并不是担心大姨照顾不周,可二月一日越来越临近了,还有五天,他一点不敢掉以轻心。
那几天,他干脆每天带着电脑常驻江月萍病房,江月萍睡着他就在旁边继续工作。
五天里,江月萍并没有表达出任何一点想要离开医院出去转转的迹象。事实条件也不允许,她血糖太不稳定了,时高时低站起来就头晕,每天都要打针吊水瘫床上。
二月一日凌晨,傅斯霆两眼通红、没有任何睡意。
白天,江月萍早上血糖还挺好的,餐后又飙升了。她自己都委屈得哭了起来:“我这就吃了一个鸡蛋,一点青菜,都没吃碳水啊。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她又被开药输液。好几瓶,慢慢输着。
下午她的血糖重新稳定了,换成了傅斯霆饿得一阵阵发抖。
他这种饿完全是神经性的,自从半年前开始厌食和暴食的循环,他的胃就经常抓不到任何规律。比如今天,他明明就吃过午饭了,也吃的不少。但现在下午四点多就又生生饿得发慌。
他最终受不了了,站起来,后背都是汗。
“妈,大姨,我出去吃碗东西,大概半小时回来。”
他无比憔悴地求江月萍:“妈,我回来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如何千万别出医院?”
他又求护工大姨:“姨,拜托你看着我妈。无论如何我回来前,别叫她离开医院半步成吗?我给你加一天工钱。”
江月萍听他这话说的,嗤笑出声晃了晃自己还在吊水的手:“我出去,去哪?你也不看看我这还打着吊针,之后还有两瓶水呢。这血糖忽高忽低的起来走半步就头晕,外头还那么死冷的刚下过雪,我去干啥?”
倒也是……
“小霆,你放心,”江月萍说,“你妈现在有地方住、有工作干。都稳定了,不会像年轻时那样了。”
“等出院以后,咱娘俩一切都会好的。”
……
傅斯霆快步走出医院,这一天气温极低,之前下的小雪确实已经结成薄冰。刺骨寒风吹进脖子,非常冷。
太冷了,暴食的欲望骤然更加。
傅斯霆走了几步,慢吞吞抱着胃在路边蹲下来。半晌疼痛缓和,才重新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到了医院斜对面小巷子里的一家面馆。
坐下等面的时候,他拿出手机,瞳孔紧缩。
这一天的头条写着厉非片场坠马,生死未卜。
他浑身骤然冰凉彻骨,指尖颤抖着打开视频。视频只有十几秒,拍得很晃,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上救护车的画面,一切一闪而过,什么都看不清。
面上来了,热腾腾的氤氲,傅斯霆一动不动。
他就只顾机械性拼命翻拼命翻,视频发布已经过去三小时了,没有后续的消息,评论区不是祈福就是责怪剧组。谁也不确切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各种各样不可信的消息,有的说只是皮外伤,有的则说摔得很严重活不成了。
“……”
眼泪夺眶而出。
他想过,也许笔记本上的都是梦,也许他拼尽努力还是无法到他身边。
但他从没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厉非了呢?
有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他之前的日子已经够幸福了,那样的日子原来也是一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真的,能远远看着他已经很好了。即便一辈子到不了他身边,他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也已经……足够好了。
面馆老板看他一直掉眼泪,也不知道咋了。
但毕竟医院附近各种生老病死人间悲剧,他又默默给傅斯霆切了一小碟牛肉送过去。
傅斯霆最后和着眼泪吃完了一大碗面,撑得难受。
说只离开半小时的,结果已经一小时,他又忙赶着回医院。
医院门口拉起了警戒线。警车的车灯红蓝色旋转着。
“杀人了,里头杀人了!”
“怎么回事,医闹吗?”
无数骚乱的人影中,纷杂的声音,傅斯霆在警察旁边看到了那位护工大姨。
她身上沾着血,脸上有种吓懵了的茫然。看到傅斯霆终于回了神,结结巴巴跑过来:“刚、刚才,有个陌生的男的来病房找你母亲,问她、问她要钱。”
“你母亲让他滚,谁知道他突然就掏出刀,谁也没想到啊!太突然了!你妈连跑都没来得及跑,叫都没来及叫一声,就、就已经……”
……
凶手是江月萍的上一任丈夫。
他前阵子出狱以后又去赌,输得精光后骗家里人卖了房凑钱替他还债,但还债的钱又被他没有自制力地输完了。一无所有后他整个人都疯了,也不想活了,就想拉个垫背的一起上路。
其实那个倒霉鬼也未必一定就是江月萍。
可偏就那么巧,他前几天听到熟人随口说了一嘴,我姨住院跟你前老婆一个病房。
警察告诉傅斯霆,凶手扎了她五十多刀,最后是力尽坐在血泊里被带走的。他们说他最好不要去看尸体了,很残忍。
但傅斯霆还是想看她最后一眼。
他不该看的。
尸体脸上尤其好多伤口,严重变形,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傅斯霆当场就崩溃了。
……
明明在那个梦里,他清晰记得,二月一日,车祸。
日期是对的。
可江月萍却被人杀了,不是车祸。
傅斯霆是在医院长椅上醒来的,浑身冷汗。头很疼,心跳慌乱。各种可怖的念头一起占据脑海,他不敢细想,只颤抖着手指打开手机。
更多关于厉非坠马的新闻出来了,有人拍到了他受伤的腿。其中一张特别狰狞,整个小腿全部划开,露出骨头。
可是。
可傅斯霆明明记得,十二年后的那个梦里,厉非身上除了胸口那朵玫瑰,是没有别的明显伤痕的。
在游乐园的过山车上,他看厉非那么淡定,还特意问他拍电影是不是比这惊险,有没有受过伤。
“没有,不会,”厉非微笑,“现在大多都是特效了。”
梦里厉非的腿上没有任何伤痕,他很确定,他看过他每天穿着睡衣的样子。
傅斯霆的脑子混乱着,这时候终于有了官方消息,厉非的青梅洛芮安出镜了:“给关心厉非的朋友们报个平安,没有生命危险,伤势也不重,还请大家不要相信谣言。”
“他现在还在修养。稍后休息好了会第一时间和大家见面。请大家安心!”
采访灯却还在一直闪,有的媒体不合时宜地继续追问:“听说洛小姐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一直陪在厉非身边。”
沈导护着她,要带他走。那人又问:“沈导,网上一直传闻洛小姐是您早就认可的儿媳妇,两家订婚在即,您对此有什么回应呢?”
“……”
关于门当户对的富家大小姐青梅洛芮安和厉非的传闻,这几年网上也一直都有。
比起高子斐那种捕风捉影的CP,嗑大小姐和竹马影帝的人一直觉得这一对要甜得多、真得多,也要稳定得多。
只是傅斯霆一直视而不见。
因为梦中那个家里,整整五面照片墙上就没有一张里有洛芮安的影子。所以,哪怕网上那么多她和厉非感情不错的证据,傅斯霆一直都当她根本不是排的上号的存在。
可是。
可是洛芮安的存在,明明就很重要且不可忽视。
厉非受伤她第一时间探望。沈明德也确实一路像护儿媳妇一样护着她。
“……”
为什么。
明明那么多事情都对得上了。可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细节无论如何也对不上。
后面几天,傅斯霆浑浑噩噩处理江月萍的丧事,连续几个晚上噩梦被鬼压床。
去医院看,也没有什么别的结果。医生怀疑他是不是精神分裂才看到了幻影,傅斯霆也没有继续查。
梦里二十八岁的傅斯霆什么都好,没听说抑郁也没听说精神分裂。他不想查了,不查就什么都没有,他不想将来被厉非嫌弃。
杀人案后续侦办还要他去做笔录。凶手的家属又找过来求情,消耗着他最后一点点脆弱的神经。
没做完的游戏成了他唯一可以逃避的地方。
可是他又常常自我怀疑。一会儿觉得自己做的还不错,一会儿又觉得简笔画也丑、剧情也俗套、音乐也难听,全部一塌糊涂。
而且明明连天加夜,整个项目的进度却还不到百分之二十。他都想不到以他这个效率,到哪一天才能做得完。
现在的他活像个被掏空的行尸走肉,有时候看着银色笔记,都觉得现在的自己对不起那个十六岁的傅小霆。
那个时候的他多强大,战胜病魔,向着未来那么坚定地努力。
十六岁的傅斯霆那么努力活着。
……
二十二岁的傅斯霆,其实也没有想过去死。
毕竟之前如果他死了,撇下江月萍一个人她要怎么办。而现在公诉案件还没结束,江月萍死得那么惨,他必须为她讨回公道。
很奇怪,听说中度或重度抑郁症都是多少想过轻生的,他还真没有。
就连现在走在夜色霓虹的桥上,看着下面黑沉沉的河水,也没有想要跳。
他觉得他应该没有往下跳的。
但他又好像是跳了,因为,突然不能呼吸了。
溺水一般痛苦,周遭传来嘈杂的声音。他有一瞬间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跳下去了。那一刻真的分裂,他一边安慰自己没事的,只是过度呼吸,一边又像死前幻觉一样认真地想……
如果真的死了,下辈子能不能对他好一点呢?
如果有来世,能不能让厉非真的只做他一个人的小竹马。但这似乎又太浪费了。他还是希望厉非在耀眼的舞台上被所有人看见,就像现在一样。
他什么都想要,太贪心了。
太贪心了……
头开始剧烈地疼起来,真的好像溺水。明明张大了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整个人像是被人掐住喉咙摁进了沼泽里,在窒息之中缓慢地一点点死亡。
眼前无数画面,清晰又模糊。最后只剩下深渊的虚无。
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很痛苦,他也再没有力气了了。
他的身体缓缓贴着桥柱滑下去,眼前只有冰冷和黑暗。可又好像是错觉一样,有温暖的手抱住了他,紧接着整个胸口都是温暖的。
有人亲了亲他,吻去了他的一丝泪痕。
“傅小霆,傅小霆。醒醒。”
傅小霆。
世界上只会有一个人这么叫他。
他好喜欢他这么叫他,真的好喜欢。
“嗯……”
意识朦胧中,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向那温暖靠近。他以为碰触到的只会是虚无梦境。
但没有。他清楚听见对方叹了口气,抱着他的温暖的手紧了紧:“明明都认真养了你那么多天了,怎么又做噩梦啊?傻宝贝。”
“快醒醒了,梦都是假的。”
“傅小霆!”脸颊被亲了亲,温度无比真实,“睁眼,乖。”
“傅小霆?”
傅斯霆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像是濒死的鱼一样狠狠弹跳起来,又重重跌回了床上。
床的温暖的,不是刚才那冰冷的、没有尽头的泥沼。
但他反应不过来,兀自睁大眼睛,对着周遭黑洞洞的一切,一时没有呼吸。
“傅小霆,怎么了?”
厉非本来睡得迷糊,只是习惯性抱住做噩梦的人安慰而已。感觉身边动静不对才皱眉摸黑起来,开了灯。
灯光下,傅斯霆惨白的脸色与几乎死不瞑目一样的眼神把他吓了一跳。
“傅小霆!你不要一大半夜的吓我。你喘气!给我呼吸!”
傅斯霆什么都不知道。
他好像……也不是故意窒息,他只是真的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的,先渐渐有了触感,然后才逐渐恢复听觉。
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
直到温柔的手放在脸上,轻轻摩挲,僵冷的心脏才又重新开始跳动。
可还是不能呼吸,也看不见。
叫不出声。
有人俯下身子,轻柔地替他吻去泪痕。淡淡墨水柑橘香。
不知多久,那吻变成了温热的舔舔,耳边有嗷呜嗷呜的声音。
傅斯霆的眼睛终于缓缓能看到东西,看到了黄白相间的温软小狗。
也不知道芝士那短短的脚是怎么爬上床的,正在他的脸上到处舔舔,温度真实。
继而他听到了厉非打电话的声音。
“……”
“是的,大半夜的实在麻烦您,可以的话务必尽快过来。”
房顶有什么东西飘着荡着过来了。傅斯霆抬眼愣愣看着,是无比熟悉的,那只绿色的小恐龙气球。
小狗,气球……
心脏比意识先行激烈地痛苦得骤然收缩,一时间痛得无以复加。
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体,哑着嗓子,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声音。
那一刻很短又很长,好像只是过了一秒钟,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回过神来时,耳边是厉非骤然着急的声音。
“傅斯霆!傅斯霆你振作点!别怕,医生五分钟就到。”
那声音很近,无比真实。他又抚上他的脸,是带有温度的触感。
傅斯霆睁大眼睛,眼睛像是无光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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