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降临。即便没有,窗外的黑色雨云也已经让房间变得一片黑暗,唯有雷声与闪电一同莅临的那刻,才能短暂的剪出窗边那道沉默的影子。
浅色头发的轮廓伴着雨声和光,形成塞尔再熟悉不过的模样,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所有的注意,让他移不开视线。
他忆起自己初次在雨幕的衬托中打开门扉的那刻,看到那位有着浅色长发的老朋友。一截黑色的缎带恰如其分地束住对方浅色的发尾,听到开门响动的瞬间便优雅地回过头来对他微笑,让雨幕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我明早将率队从西乌斯出发。”
塞尔艰难地从自己脑海里驱赶掉那些相互重叠的熟悉记忆,开口跟科特拉维告别,语气却没有丝毫地犹豫,仿佛在处理一件公务。可他真正想说的话却卡在了自己喉咙里,堵塞了他的喉咙。
他并不想劝对方回实验室,而是想让对方参加随后会加开的圣书战。只是话还没说出口,他便想起了对方的现状根本不适合参加圣书战。
他真正的期望似乎一直都跟对方的现状背道而驰:对方比他强大的时候,他希望对方能弱小一些;对方遵守相互间的许诺时,他希望对方违背这个许诺;而对方弱小的时候,他却无与伦比的期望对方能恢复到本来的模样……他从以前面对科特拉维的时候似乎就一直这样,无论他如何谨慎措辞,每次开口都像充满着莫名的恶意。尤其是最近,心情糟糕的科特拉维都会以成堆地嘲讽做回应。
塞尔沉默并习惯性地抬起手,像是为了遮掩住自己没有说完的那些话,也像是任何情绪开始外露的时候那样,试图去抚平自己胸口那条金缕缎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沉默在黑暗里蔓延,除开有闪电莅临的短暂瞬间。双方都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像静止的空气。直到雨势变得更大以前,窗口那道属于科特拉维的剪影才发出了声音。
“塞尔城主大人似乎忘了我并不想看见您?”
“我只是来换衣服。”塞尔说出他早已准备好的理由。
科特拉维沉默以对。
即便是塞尔也不可能穿着城主长袍、再带着胸口的那条金缕缎出去执行任务,必须换成战士们的短衫着装。因为这些服饰不仅象征着城主首座,还长得几乎拖到了地上,盖掉他大半条手臂和肩膀的活动范围,加上到脚踝的长袍,几乎限制了战士们大部分的战斗行动——这也是帝坎贝尔不喜欢它们的原因。
兀长的沉默再度莅临,塞尔似乎在等对方的允许,科特拉维却觉得前者的态度非常可笑。
“您请。”他以嘲讽的语气回答。
这里毕竟是城主的房间,塞尔那么巧就是城主,不是吗?他的确没办法从这件事上找到理由去嘲讽对方。可至少他的语气能表达同样的意思。
“谢谢。”获得允准后塞尔反射性道了谢,接着又意识到这是他自己房间,可他已经向科特拉维道谢,这让他的行为本身显得非常愚蠢,而他却不能表露出这种因愚蠢而滋生的窘迫,干脆再度选择了沉默。
他沉默着抬手释出魔力,点亮了自己这间依旧空旷得只剩下一张床的专用房间,随即好像彻底遗忘了科特拉维的存在,径直走向墙壁上的一处华美的拱形花纹前,再度抬手释出魔力,打开同样需要魔力开关的柜门,从那个嵌在墙里的壁柜里翻找出便于行动的一整套战士装束,放置在旁边准备换上。
这身繁琐的城主长袍无论穿或脱都很花时间。他需要先解开金缕缎与长袍盘绕在肩膀和背部的扣子,再逐一解开长袍上的扣子。可它腰以下的部分却是一个整体,只能先将肩膀和双臂从长袍里抽出来,随后任由它顺着自己的躯干滑落在地上,这样才能挪出自己的双腿而不至于损坏它。最后当然就需要将它拾起来抚平,挂在柜子里专用的那条支架上……当然,有侍女的协助无论脱与穿都会相对容易很多,也不会让它落在地上,还能免除自己动手整理的步骤,只是塞尔不止不想让她们碰自己的长袍与金缕缎,也不想把她们放进自己的房间。因为以科特拉维的出手速度,可能都不需要十分钟,她们就会跟科特拉维一起滚到塞尔的那张床上。并且,重点是:一丝不挂。
科特拉维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无论男女,只要对胃口,就会直接下手。对于他这种恶习,塞尔在撞见无以计次以后,自然习惯了,只是他不想看到这些发生在自己面前,或者发生在自己的床上。
他打算换完衣服就离开房间,直接到要塞城墙的集合点去,免得遭受来自科特拉维的更多冷言嘲讽,对方却没有打算放过他。
“你打算把我囚禁到什么时候?”科特拉维问。
第97章 两种骑士(85)e
塞尔短暂地停下解开身上长袍的动作,侧头看了对方一眼,这才继续手里的动作。
“我并没有囚禁你。”他说。
“的确没有。”科特拉维点了点头,好像是认可,其实却提高了声调,“只是有无数个拿着中央城堡高额佣金的爵位战士碰巧都无所事事,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跟随在我半径二十米以内。无论我想去哪里、去了哪里、想见谁或者见到了谁,甚至是说了什么、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穿的是什么都会被一一报告给他们伟大的西乌斯城主知道。尤其在我试图离开中央城堡的时候,肯定会蛮横地出手阻止。”
科特拉维边说边逼近壁柜前的塞尔。
“那么,伟大的城主大人,请您告诉我,如果这都不算囚禁,什么才算囚禁?”
他停在仅距塞尔半条手臂的位置,举手投足间依旧维持着固有的优雅,双眼却仿佛面对的是他最憎恶的死敌那样狠瞪着对方。
“那么,再请问伟大的城主大人,需要给我戴上镣铐吗?”他说,“或者,您干脆砍掉我的双腿,再剜掉我的舌头,反正我已经没有魔力可以进行超再生,那样就能成为您既安静又听话囚徒,满足您违背本族公约的所有癖好?”
“科特拉维,”塞尔忍无可忍地打断,“我真的非常抱歉。”
他说:“对你,对你的遭遇。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或是平复心情,我这样做只是想……”
“帮我,对吗?”科特拉维打断他,“如果你所指的帮助是充斥你口中的谎言,那它的确帮了我不少忙。至少让我认清了自己的老朋友究竟是何等卑劣的家伙。”
“不,不是的。”塞尔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度试图辩白,“我只是希望你能……”
他的话语骤停在科特拉维的微笑中。后者以一种优雅却不屑的怪诞神情对他微笑,仿佛在极力忍受某种令他作呕的存在,而这个存在恰好就是塞尔。
塞尔张了张嘴,想说的辩白卡在了喉咙里,堵得他的肺都开始隐隐作痛。
任何言辞在他以谎言为自己和科特拉维的对话前提时,就已经变得无力。他不是早就已经决定好了面对现在这个结果的心理准备吗?为何他现在却怯于承担这个后果?
解救塞尔的是一道莫名出现的银辉反光,它像剑刃一样刺入科特拉维的眼睛,逼得他略微开阖了一下眼睑,短暂地隐藏住自己眼底的恨意。他略微侧开头的模样,就像塞尔所熟悉的回过头来之前的那刹,带着优雅且柔和的光晕。
塞尔看着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再度“熟悉”起来的科特拉维,感觉自己花了极长的时间才从对方脸上移开视线,其实不过短暂的数秒而已。
这份熟悉促使他从喉咙里挤出了心底盘桓已久的某个问题。
“那你又为什么要把我送给你的那柄精灵剑转送给诺拉?”
科特拉维骤然睁开眼,再度回头看向塞尔之前眼底划过了一抹惊愕,好像对方不应该在乎这件事,并在重新对上塞尔的视线前掩饰了一切。塞尔却还是从他脸上捕捉到了细微的痕迹,可他显然误解了对方表情的含义。
“结果其实不错,至少她获胜了,我并没有……”
“那不过是一柄剑,诺拉不是你的女儿吗?我只是在替你关心她。毕竟我不是暗系,完全发挥不出那柄暗系精灵剑的威力,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
科特拉维在对方说完前就已经出声维护自己。
科特拉维说的没错,塞尔因此短暂的沉默了。他只是希望那柄剑能成为对方的助益,譬如能在圣书战中为对方增加一点胜机,可对方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没有参战的意思,黑色的精灵剑也成为搁置在不知名角落里的无用东西。
“不是吗,塞尔?”
科特拉维逼迫对方认可自己的说辞,塞尔则心下悄悄咀嚼着对方念出的名字——科特拉维已经很久没有直接且不带嘲讽意味地喊过他的名字了,久到他甚至想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然后他问出此前同样没机会去问的问题:“所以你就把她变成了暗系?”
“变?这句话很有歧义。那不是变魔术,也不是魔法的力量。”科特拉维再度往自己优雅的举止上附加了成堆的嘲讽,“我们能使用我们所认定的‘科学的魔法’,为何不能肯定‘科学本身’?魔法是一种伟大的能源转换方式,科学也很早就认可了能源的概念。二者应该被归属在同一范畴内,它们之间并不矛盾。你不能因为科学比魔法的应用面更广,也更有依据,就用魔法来否定科学,或是以科学去否定魔法……你发现诺拉无魔力的时候难道没有惊慌过?难道没有寻求过我的帮助?还是没有让我解决这个问题?我只是在满足你的愿望,完成你所要求的一切——就像以往那样。”
他逼问对方:“我哪次没有达成你的期望?既然都达成了,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质问我?”
“我……不是……”塞尔仿佛刚从对方的态度中意识到自己的话语的确有质问对方的意思,可他只是单纯的想提出问题,并没有责怪科特拉维的意思,只是自己却词不达意……
“她不是赢了吗?”科特拉维对他的沉默有了新的见解,立即继续逼问道,“我的这个方法难道不比欺骗她、让她继续做个无魔力因子的弱者要好上百倍?”
“……”
科特拉维的话自然是在含沙射影,塞尔也没愚蠢到听不明白。
以前,确切的说是不久以前,在他撒下关于魔力因子的谎言以前,他与科特拉维的对话从来不是这样的。最近他与科特拉维的对话却总是这样:他从艰难的打破沉默开始,到本来的话题与相对平静的情绪都无法持续的时候,科特拉维就一定会引导话题,让它偏向自己无法面对的结症所在。科特拉维想逼塞尔说出实话,后者乍看没有任何逃避的意思,其实早已经躲进了墙角,并塞上了自己的嘴。
第98章 两种骑士(85)f
塞尔担心自己说错任何一句话,因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词不达意,听起来全是谎言。可他只能维持现状,否则连谎言都会被彻底揭穿。如果科特拉维因此做出什么举动,就像德隆纳那样,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像莉莉娅那样公证。
他和科特拉维已经相伴太久了,而这个族群的一生所拥有的、长达数百年的漫长寿命,反而让彼此无法相伴过久:五年已经是老朋友了;十年是大部分同胞的极限,是容纳所有争执与分歧的极限;二十年间如果持续陪伴,可能会因过分了解而形同陌路;三十年就像莉莉娅和德隆纳,结果堪称可悲;四十年……但是,塞尔与科特拉维已经相识将近六十年了。
六十年足够了解彼此的任何细节,他们在某种意义上,的确已经太过了解彼此。
科特拉维的头发在明亮的房间照明下,失去黑云与雨幕衬托下才能拥有的柔和光晕,构筑出横在他与塞尔间的锐利锋刃,转眼间已经变成后者无法越过的沟壑。
塞尔看着面前的科特拉维,看着这位视线已经与自己平齐的老朋友,觉得对方浅色的头发过于晃眼,如同遭遇了一次惨痛的失败。
科特拉维也是同样。
他记得以前的自己并不能与塞尔对视,每次看向塞尔始终必须用仰角,能注意到的永远是他的下巴,是他比自己高太多的身高,是他日益强壮宽厚的双肩……以前的塞尔对科特拉维来说,总是那么的遥远,如同一座永远无法超越的高塔。不知不觉间,自己却已经能与他视线平齐。
他已经站得距离他如此之近,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
“我以为你喜欢黑色的东西。”经过许久的沉默,塞尔突兀地说。
“什么?”科特拉维一愣,并藉此抽回一些理智。
“花。”
塞尔试图指向房间里本来摆放有黑色郁金香的位置,可它已经被科特拉维亲手毁坏。
“发带。”塞尔又说。
“衣服。”
科特拉维的确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只有成为医生后才开始穿白色。
“雨云……”
或者,其他与之类似的能衬托浅色头发这个优点的东西。
“我真的想帮你。”就算为此撒谎。
“我真的希望你能跟以前一样,愿意接受我的帮助……”
他说:“可你却将我的帮助视作贬低。”
到这里,塞尔终于说完了能宣之于口的那些部分,剩下那些说不出口的部分则让他再度陷入了兀长的沉默。
他早已经彻底停下了自己手上的动作,任由脱到一半的金缕缎和城主长袍半搭在自己单边肩头,露出其中一条胳膊上的圣阶任务身份牌。科特拉维能看到对方一侧光裸的肩膀随着每个词移动出的轨迹,看着它略微向前倾,与对方总是笃定的声音不同,似乎带着不确定的忐忑。
他的视线不禁顺着对方的肩头下移,盯着皮肤与银辉色的身份牌相互衔接的部分——刚才就是它们晃了自己的眼睛。
以及,将这些衬托得更加鲜明的深色城主长袍……
科特拉维感到那枚身份牌上的羽毛形状如有实质地撩过了自己的胸口,让他像被虏住了一样,略微向前探出上身,在距对方脸很近的位置说:“的确有一件事你能帮我。”
不属于自己的温热气息擦过了塞尔的脸,他却没有注意到,反而惊愕于对方骤然显露的让步,迫切地问:“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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