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根本没看到自己伸出的手,径直越过去开始替自己擦去身上的水珠。
谢微楼的指尖顿在半空,他默不作声地朝身前的人看了一眼。
玉偶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如平日里一样自顾自认真做着手上的活。
柔软的布料轻轻拂过身体,指尖时不时点上自己的皮肤。然后他直直地在自己面前跪下来,开始擦腿上的水。
谢微楼垂在身侧的指尖微不可闻地动了动。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枢玉已经拿起一旁的衣服披在他的肩上,然后绕到他的身前,细细地替他系上腰带。
谢微楼看着他灵活的手指,已然和刚化为人僵硬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在枢玉手指被剑柄磨出的血痕上扫过:“疼吗?”
玉偶轻轻摇了下头,眉眼间始终淡淡。
这些天每天天不亮就被自己拉起来练剑,平日里又要去弟子居学习功课,倒是难为他了。
只不过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所学教给枢玉。
柔软的白袍重新罩上身体,谢微楼却没有出门,而是走向玉池旁的软榻。
衣料松垮地搭在他的身上,犹带水汽的头发半干未干地散在身后,在走动间微微飘动。
枢玉听到他的声音:“去给我倒杯酒。”
枢玉的目光落在旁边一排排架子之上,其中有一个盛放酒具的架子,最上方立着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琉璃樽。
他拿起琉璃樽跪在玉榻旁的小案前,将里面的酒缓缓注入杯子里。
那酒液宛如燃烧的火焰,又带着珍珠的光泽,在杯子中微微荡漾,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和先前谢微楼在月华殿喝得一模一样。枢玉垂着眼眸,将琉璃盏递给谢微楼。
谢微楼接过那杯颜色过于艳丽的酒,杯子在指间转了转。
酒水在杯中旋转,形成一个艳丽的漩涡。
随后,他将杯子递到唇边,酒水顺着通透的琉璃盏滑入他的喉咙。
枢玉站在一侧,目光温顺地垂着,身形一动不动。
谢微楼将空着的杯子放到旁边的案几上:“你先回月华殿。”
枢玉身子动了动,接着他听话地转身,鞋底落在光洁的白玉地面上,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当离门口不过五步远的时候,枢玉慢慢减缓步子。
再然后他顿住脚,朝着谢微楼的方向缓缓转过身。
玉偶没有情绪的目光落在榻上之人的脸上。
方才还目光清明的人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不知何时已然阖上眼,就连呼吸也清浅了下来。
枢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主人,又睡着了。
枢玉看向落在谢微楼随手放在案几上的那只琉璃盏上。
此时通透的杯壁上挂上一层薄雾般的淡绯,空气中萦纡不散着甘醇清冽的酒香。
这几个月来,每次主人喝掉杯子里那血红的液体,便会陷入沉睡。似乎只有用这种办法,他才能陷入深眠。
每当他陷入沉睡的时候,平日里乖顺的玉偶就会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像他还是石头时的每一天。
他在心里计算着他睡着的时间,短的话几个时辰,长的话差不多一天。
枢玉的目光从被墨发半掩住的脸上,一路向下落在微微敞开的衣襟上。
每当这个时候,主人便与白日截然不同。
长发松散地在雪白的丝绸上散开,线条流畅紧致的肩颈半掩在松垮的雪白衣衫下,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这一刻,他无意识地卸下了清醒时所有的锋芒与骄傲,将内里的自己毫无防备地展露出来。
而他的这个样子,普天之下,只有自己见过。
枢玉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跪在玉台边缘。
他伸手将衣摆铺平在地,确保玄色的衣袍没有触碰到垂在榻侧的雪色袍摆。
接着他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睡在床上的人。
寂静的玉池,只能听到不远处水滴落在水面上轻微的滴答声,还有榻上人平缓轻微的呼吸声。
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从脑海中响起。
“枢玉。”
是妙音的声音。
这招灵识传音是枢玉最近才学会的,虽然他回答不了,但是可以听到其他人传给他的声音。
“过了今晚就是十五了,我把东西放在月华殿门口了,你记得天黑之前送到后山去。辛岚阁主会像之前一样在那里等你。”
她重复了一遍:“切记,月亮初升之前,一定要送过去。”
枢玉缓慢地眨着眼,他知道妙音说的是什么。
主人先前说过,每个月的十五日前一天,都要将他的血液装满琉璃瓶,然后送到后山的伏魔塔下。
妙音送来的东西依旧是一只银盘,上面放着拇指大小的琉璃瓶,和一把银色的,如同月光锻造的匕首。
枢玉拿着那些东西走到榻前,他半跪下用手轻轻拉了拉垂在榻侧的衣袖。
如他所预料的那般,榻上人没有丝毫要醒转过来的迹象。
【本尊若是忘了,或者在睡觉,你就直接过来取血。】
枢玉盯着轻轻搁置在软榻上,半掩在雪袖下,只有指尖露在外面的手。
他低头,从盘子里拾起那把银色的匕首。另一只手轻轻地拉开沉睡在榻上的人的衣袖。
匕首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银色的刃尖划开满是划痕的手腕。
那种比琉璃盏中的美酒还要醉人的香气就在刀尖划开皮肤的时候汹涌散开。
枢玉握着刀的手一抖。
一串殷红的血珠在光线下闪烁着星星点点散落在纯白的地毯上,如同朵朵夭红绽开在皓皓白雪之上。
他迅速将琉璃瓶盖上放到银盘上,目光飞速移转,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还在往下滴个不停的血色。
主人是仙躯,伤口片刻后便会自己愈合...
他现在只要端着盘子离开就好了...
枢玉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事,然而那红色却仿佛有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不断地吸引着他的余光。
榻上的人半倚在软榻上,脸朝着里侧,墨色的发丝如丝般半垂下,轻轻掩住他的侧脸。
血迹在白色的衣袖上蔓延开来,连带着那只手也苍白了几分。
枢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腕间。
一滴残留的血色顺着渐渐愈合的伤口滑下,悬在皮肤的边缘,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一颗红色的珍珠,下一刻便会坠入尘埃。
当意识回笼的那一刻,瓷器与木案的轻微碰撞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声音虽轻微,却在空旷的殿室里清晰可闻。
他无法控制地抬起脚,走到榻前深深地跪了下去。
他直直跪在地上,身体向前倾斜,苍白指尖因过于用力紧握衣襟已毫无血色。
漆黑的,不见瞳光的双眼自始至终都没有眨过一下。
隔着那片衣袖,他缓缓地将头低下去。
舌尖轻柔地掠过肌肤上那些刀刃刻画出的不平整痕迹,香气与舌尖的触感交织在一起,在灵识中散开。
心脏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鼓,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枢玉深深将头埋下,任凭异常芬芳的香气顺着喉咙滑下,化成一股电流瞬间传遍全身,刺激着他的四肢百脉。
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渴望,疯狂地咆哮着、挣扎着,用尽全力地撞击着他的理智,叫嚣着想要索取更多。
枢玉的眉眼之间悄然地泛上了一道红。
半晌后,他将深深垂下的头一点点抬起,虔诚地仰望着榻上沉睡着的人。
眉间的那一点朱砂痣越发鲜艳,如同一簇火焰在他的眉眼之间跃动。
第15章
谢微楼睡得很沉,等到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昏暗。
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如银纱般轻轻地洒落在软榻边。
谢微楼坐起身,不远处泠泠泉水声在这寂静无人的殿里被放大,他看了看脚边地毯上几处干涸的血色,又抬起手。
十五的月亮静静地悬在月华殿上空,澄澈明亮的光辉如水银般倾洒在月华殿的银白屋顶上。
月光如水流淌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静谧又安宁。
谢微楼放下手站起身,就在这时,他的手腕处忽然传来一下奇异的痛感。
他轻轻蹙眉,伸手推开月华殿的殿门。
微凉的夜风卷起他的发丝,他微微眯起双眸,枢玉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牵住他的心魂。
那小偶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所以无论他身在何处,他都可以准确地感知到他此时此刻的位置。
枢玉此刻应该在伏魔塔前,把东西交给辛岚来加固太清伏魔阵。
但是此刻辛岚的气息已经不见了,那么他自己一个人在伏魔塔前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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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也是辛苦你了。”
辛岚看着那些金线再一次绕上古塔,又转头看了看站在身后面上无波的小偶:“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你也尽快回尊上那里去吧。”
枢玉点了点头。
辛岚于是捏了一张缩地成寸的符咒,转眼便消失在眼前。
每逢十五月夜的这一晚,灵境山上似乎都会格外寒冷。
皎洁的满月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之中,洒下的月光却带着丝丝寒意。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四周的树木在这月光的映照下,在地面投射出诡谲的影子。
枢玉转身欲走,脚下的地面忽然一震。
他低头,顿时意识到这声响跟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是从身后的古塔中传出来的。
他转过身,只见那塔逆着光而立,月光在其背后形成了一道强烈的光晕。
塔身的轮廓被勾勒得格外分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随着第二次颤动,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颤抖,一个声音随着撞击塔身的声音响起。
“谢微楼!谢微楼!!”
那声音近乎咆哮,带着无尽的愤怒和力量,不断重复着那个名字:“谢微楼...哈哈哈...我闻到你的味道了...”
枢玉的身体随着那沉重的撞击声而颤动。
他不明所以,以前辛岚施法过后,这座塔便会趋于平静,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第三次颤动比前两次更加猛烈。
整个地面都在战栗,周围的树叶摆动之声不绝于耳。
“...不对,不是他!你是谁,你身体里为什么有他的味道?”
枢玉的脚步像是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住了一般黏在原地。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不是塔里那狂怒沙哑的吼声,而是一个男人沙哑而低沉的嗓音,与塔中传来的声音极为相似:
“过来,让本座看看你。”
枢玉眸中一动。
他化形这么多月,碍于这副玉石的躯体,灵境山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的心声。
就连主人也被他这幅玉石身躯所阻碍,没法读到他的心声。
这个声音又是从何而来?
脑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丝感叹:“本座被关在这塔下已有几百年了,几百年来没一个人能听到本座的声音,你还是第一个...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枢玉暗自运转丹府中的灵气,驱使其在灵脉中盘走,眉心的朱砂痣发出点点微光。
就当他要挣脱束缚之时,却听得脑中的声音毫不在意地继续狂笑:
“等等...谢微楼竟然还给了你他的血?哈哈哈,妙哉妙哉,若是本座用你这幅躯壳化生...岂不——”
“岂不什么?”
枢玉觉得那制住他的力量陡然一松。
他踉跄着朝前走了两步,就在快要扑倒在地时,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怔怔地抬起头。
谢微楼长眉微蹙,目光中没有丝毫温度看着远处的古塔。
那塔中的声音在他出现的一瞬再次狂怒起来,大地震颤的比以往的每次都要剧烈:
“谢微楼!哈哈哈你终于来了...你这懦夫...你将本座放出来,本座定要拧下你的脑袋!!!”
枢玉听着这几乎将人撕碎的怒吼声,隐隐觉得心脏都要被震碎。
眼前人却是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极为荒谬的笑话。
谢微楼微微抬起头,银色的月光洒在他的面庞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在这静谧的月夜里就像是清冷的瑟音悠悠荡漾开来:
“几百年了,你说话还是这么有趣。”
脚下的地面颤动不止,细小的沙石开始不安地跳动。
那塔中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胆寒的怨恨:“你是不是以为用血将本座压制在这,本座就会永远受困于你?这几百年来,你的仙力也减退了不少吧?”
“...本座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等本座从这里出来的时候,定要屠尽你灵境山上下…”
“无所谓。”
“...你说什么?”
谢微楼垂落的袖子在夜风中摇曳:“就算你就逃出来了也无所谓。”
他漫不经心道:“你逃出来,本尊就将你再送回去。”
随着云淡风轻的声音,枢玉感觉塔中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剧烈。
可无论塔里面的声音多么可怖,那九层宝塔都安静地立在原地,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谢微楼仿若根本没听见,悠悠开口:“你自然可以叫你的那些徒子徒孙来救你,本尊也可以跟你保证——”
他掀了掀眼皮,眸光比凉如水的月光还要彻骨:“——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完整地走出灵境山。”
“你这狂妄自大的狗东西!!!”
谢微楼视塔里的怒吼形同无物,他低头看向枢玉:“我们走吧。”
枢玉微微颔首。
谢微楼伸手揽过他的腰,长袖拢住他的身体,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等到枢玉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烛火融融,已经回到了月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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