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楼眼见枢玉面上有些发白。
虽然知道他是个仙偶,没有人的情感,就连情绪也比寻常人淡许多,但是他还是随口问道:“吓到了?”
原以为枢玉会像平时一样乖顺地摇摇头,可是这次他却默默低下头。
虽然不会说话,面上依旧讷讷的,但是谢微楼莫名觉得他害怕了。
谢微楼抬手将外袍扔在旁边的架子上,倾身坐在玉台边缘。
他伸出手撩开枢玉额头的几缕碎发,拇指指腹在那枚红色印记上拂过。
玉偶的皮肤温热,与最初冰冷的玉石截然不同。
一股淡紫色的灵气带着蓬勃的生机和温润的气息,顺着他的指尖钻进了枢玉的体内,玉偶的四肢一下子暖和柔软起来。
谢微楼注视着那枚血珠一般的小痣,目光始终幽凉的像是天边的月光。
玉偶依旧是玉偶,灵脉中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更没有被魔气侵染的痕迹。
可方才他为何在塔前停了许久?
他轻轻抚摸着枢玉的额头,无论是清醒还是睡着,这小偶都安静又乖顺。
他站起身。
“你先睡吧。”
他必须去检查一下伏魔塔下的结界。
谢微楼刚一转身,身后的衣角却被很轻很轻地拉了一下。
他回过头,刚好看见玉偶缩回去的手。
明明只是个没有情感的玉偶,可这细小的动作让谢微楼觉得,他就像是那些和师尊撒娇的小弟子一样,试图挽留自己。
谢微楼抬手习惯性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被子里的玉偶忽然小心地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凉凉的,指尖很轻很轻地搭在他的掌心。
谢微楼一怔。
玉偶仰头看着他,眼睛依旧没有丝毫温度,却专注得能让人沉沦。
谢微楼迟疑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回身坐了回去。
第16章
谢微楼低头看着裹在被子里的人。
灵境山上孤冷,他独自守在月华殿几百年,终于有一天他费尽心血雕琢出来了一个小偶。
虽然这小偶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情感,只会服从自己的命令,可他依旧是自己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
“睡吧。”
他抬手熄灭了烛灯,黑暗中隐约可见枢玉亮晶晶的眼睛。
他忍不住道:“你整日这样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枢玉半晌动了动,手指在被子上写了几个字。
谢微楼在夜里视若白日,所以他很清楚地看清了枢玉写的什么。
而看清之后,他的眉心间形成一个浅浅的 “川” 字,目光中带上一丝疑惑。
枢玉写的是七个字:【我可以侍奉主人。】
谢微楼盯着那七个字。
侍奉?侍奉什么?
他以往都是按照枢玉面上细微的几乎看不出来的表情来猜测他的想法。
虽然每次都能猜准,不过这一次他就不太明白了。
枢玉见他没有说话,安静等了一会儿又伸手写道:【主人现在需要侍奉吗】
“...”
谢微楼愈发费解。
虽然不知道枢玉在说什么,但是看着他幽黑明亮的眼睛,谢微楼也不忍心拒绝他。
“今天就不用了。”
他顿了顿:“改天吧。”
...
弟子居的长老知道枢玉的身份,所以给他专门单独开辟了一个房间学习。
每日未时的时候妙音会从内務司过来接他回月华殿。
刚来的时候众人都用有些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不过一个月不到,弟子居负责教书的长老都改变了对他的观念。
枢玉坐在椅子上,透过敞开的窗子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
灵境山是浮在云海之上的仙山,头顶的天也比其他地方更明亮一些。
微凉的风拂过枢玉的面颊,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照进远处被翻涌的云海簇拥着的高低起伏的穹顶。
手边剑的剑柄处被布条细细缠住,剑鞘上也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油。
玉偶拿起剑,小心翼翼地将它拔出来。
如雪的剑身倒映着乌黑的眼睛,他用指腹轻轻触摸着剑身,专注地看着它。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个声音:“啊,你在这!”
属于抬头,就见窗外探进来一张英气勃勃,眉目英朗的脸,看起来很是熟悉,正是那日与他打了一架的白衣少年。
不过他明显比那日礼貌多了,眼神落在枢玉面上时有些尴尬:“师尊跟我说了,你就是尊上雕刻出来的仙偶。”
枢玉静静看着他。
那少年咳了一声:“那个,我叫褚凌,是司剑阁的弟子。你是,你是叫枢玉吧。”
枢玉没有回应。
褚凌犹豫了一下:“我是来道歉的...那天...我冒犯你了。”
枢玉对他的道歉不感兴趣。
但他来的正好,自己这几日刚学会了不少剑式,还没机会找人练手。
...
“...你确定要这样?”
褚凌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如白练般锋利的剑刃。那剑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仿佛能轻易地斩断一切。
他又看了看枢玉手里那把没有任何装饰,剑鞘有些陈旧,普普通通的弟子用剑,“啧”了一声:“不行,我从不欺负弱小。”
【我不是弱小。】主人不喜欢弱小的人。
褚凌干笑:“算了吧,你又打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剑出鞘的声音。
褚凌惊讶地看着站在对面的仙偶,他一身黑色的袍服,长发束在脑后,玄缎银边的发带随风轻轻飘动。
手中长剑横在胸前,剑身闪烁着寒光,眉宇间一点朱砂灵气逼人。
整个人无形中自带一股凌厉的傲气,与上次见面时懵懂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褚凌收起了面上的犹豫,也跟着正色起来,手中长剑出鞘,他沉声道:“得罪了。”
...
“快过来!尊上那个小剑侍和褚凌师兄在弟子居打起来了!”
“褚凌师兄虽然是剑阁年纪最小的,可是剑术却是这一辈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那小仙偶太不知好歹了些。”
弟子居的弟子们纷纷围在小院外面,看着里面一黑一白两个少年,议论纷纷:
“已经快百招了?自从褚凌师兄入门来,这一代弟子里还没人都接过他这么多招。”
“虽然都没有使用仙力,但你看这仙偶的剑势,与褚凌师兄相比丝毫不落下风!”
“他一个小小的仙偶,怎么会用剑的?我记得上个月前他和褚凌师兄打了一次架,输得一败涂地...”
“会不会是,是尊上教他的啊...”
“什么?尊上...怎么会?”
“能打败叶阁主座下的弟子,除了尊上亲手教的,还有其他可能?你别忘了,就算尊上几百年没有碰剑,他也是三界第一的剑修!”
“...几百年没碰剑?你这是听谁说的...”
“快看!”
枢玉脚步微动,侧身避开凌厉的一击,手中剑如灵蛇般反刺向褚凌的腰间。
褚凌反应也是极快,立刻挥剑格挡,两剑相交,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火花四溅。
他面上一喜,眼中光芒一闪,剑势再不收敛,如狂风暴雨席卷而下。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场上快速闪动,直到“叮”的一声剑鸣,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们各自向后退去。
两人相对而站,皆是微微喘息着。周围围观的弟子小声议论:“这是谁赢了?”
“是褚凌师兄吧?你看那仙偶的剑...”
枢玉站在原地,他右手指节苍白,连带着剑身微微一颤,剑刃之上赫然出现一个豁口,蔓延在雪白剑身上,留下一条细细的裂缝。
他抬起手看着剑上的裂缝,唇线紧绷。
褚凌握了握手中的剑:“其实吧,这次本来我们能打个平手,只不过你的剑拖了后腿。”
“你这剑是日常练习用的,没多大用处的。”
他看着枢玉手里剑刃劈出豁口的剑,有些过意不去:“要不去炼器阁,我让祝阁主给你重新炼一把?”
枢玉小心地用袖口将剑身仔细擦拭干净,转身离开。
褚凌英挺的眉毛皱了一下,又看了看围观窃窃私语的弟子:“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散了?”
他转头追上枢玉:“我是说真的,我赔你一把剑吧!”
他看着枢玉将剑重新插入剑鞘,又看了看这被他保养的精细无比的剑鞘,眉头一挑。
一把破剑,至于保养的这么细致吗?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枢玉:“你还是我入门来,第一个能跟我打成平手的人。不如你加入我们剑阁吧,你这么厉害,尊上会同意的。”
枢玉摇头。
褚凌“嘁”了一声:“虽然你是尊上的剑侍,但是尊上日理万机,你平日里让尊上教你剑术,会打扰他的知不知道?不如来我们剑阁...”
【你好聒噪。】
褚凌盯着白纸上的黑字,眉毛拧了起来:“我这是好心提醒你。你不去就不去,但是我弄坏了你的剑,总是要赔偿你的。”
枢玉拿起笔:【你若是真想赔偿,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褚凌莫名其妙:“你说。”
枢玉写道:【你那天说的“那事”是指什么?】
等褚凌的目光落在上面的字上,整个人都僵住了,接着他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我胡说八道的。”他咬牙道,“你把这事忘了吧。”
【为什么?】
褚凌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苦着脸道:“算我求你了,我刚被师尊关了一个月禁闭!这件事能不能不要再提了?”
枢玉不明所以。
但是看褚凌的样子,大概是把他打死,也不会再多说一个字。
...
“你又来了。”
杂务司的小院里,流苏依旧坐在石凳上。
他打量着一身劲装,额间还带着薄汗的枢玉,目光又向下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你有一把剑了。”
枢玉点点头,他坐在流苏身侧,轻轻抚摸着剑身。
流苏轻声问道:“这也是你的主人给你的吗?”
枢玉抚摸着剑刃上的豁口还有贯穿整个剑身的裂纹:【可是被我弄坏了。】
流苏仔细看了看裂纹:“恐怕得找司剑阁或者炼器阁的仙偶来帮忙了。”
枢玉默默将剑插回剑鞘,慢慢写道:【上次你教我服侍主人的方法很好用,主人很高兴,可以再教我些其他的吗?】
流苏摇了摇头:“我只会这么多了。我不像其他仙奴会讨主人欢心,所以主人不喜欢我。”
枢玉垂下头。
流苏看着他有些失落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温声道:“你上次不是问我该如何用身体侍奉主人吗?”
枢玉抬起头看向他,流苏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温润的光:
“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第17章
“七大宗门派来的弟子本月都已经带来上供的灵物,已经按照往常的惯例,给了他们一部分灵石让他们带回去。”
“又有二十六家低阶宗门派弟子过来请求灵境山的庇护。”
谢微楼倚在玉座上:“南荒怎么样了?”
钟峦道:“先前派去的三阁弟子已经到了鸣凰宫,正在全力修复结界抓捕妖兽。”
“灵枢阁的弟子已经安抚了周围的百姓,被妖兽咬伤的百姓也都脱离了危险。”
谢微楼道:“先前司徒琰不是非要来灵境山养病,现在到何处了?”
“鸣凰宫的羽辇前些天已经出发,属下已经派外務司的弟子下山去迎接。只不过南荒距离灵境山路途遥远,怕是还有一个月,鸣凰宫的羽辇才会抵达。”
“时刻派人注意他们的动向。”
“是。”
钟峦走后,谢微楼修长苍白的指尖,轻轻从卷宗上的字迹上缓缓扫过,忽然胸口传来一阵痛楚。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拿起旁边盛着鲜红酒水的琉璃盏。
于是当谢微楼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又睡到了深夜。
袖口下的指尖比窗外清冷的月光还要凉上几分。
月轮升空的时候,月华殿中一如既往的寒凉。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身边本该躺着人的位置此时空荡荡的。
“枢玉。”
他沙哑着开口,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内殿里回响。不过等了半晌,却没有等到闻声赶来的脚步声。
谢微楼这才发觉已经到了深夜,可是枢玉还没回来。
若是以往,枢玉在弟子居上完课就会安静地待在月华殿,要不就是在内殿看书,要不就是在后山练剑,今天又不是十五,他能跑去哪里?
谢微楼从玉台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外。
乌云宛如一幅巨大的黑色锦缎,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苍穹,云层在月华殿下翻涌奔腾。
月华隐匿,星辰黯淡,黑云压抑令人心烦意乱。
谢微楼伸出手,指向远处厚重的云层。
随着他的动作,一阵夜风悄然袭来。
满天的浓云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拨开,露出了匿在其后的银色月轮,星星点点的光芒洒落在大地上。
这下四周皆是被月光揽入其中。
谢微楼并没有使用传声术,也没有御风而行。
他像一个凡人一般沿着月华殿走着,搜索着玉偶的身影。
行至后山垂瀑之下,目光所及之处,岸边竟不知何时开满了花朵。幽蓝色的花瓣紧密地簇拥在一起,在夜风里摇曳。
水边一棵茂盛的古树下,一个身影正半蹲在瀑布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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