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平川的喧嚣散尽, 在一片寂静中, 窗外的破空声变得格外明显。
宗聿警觉地睁开眼,想到江瑾年, 迅速起身进内室。他没有点灯, 借着外间漏进来的月光, 看见床上的人影还在安稳睡着。
宗聿嘴角浮现不明显的笑意,他走到床边, 听着窗外不断靠近的脚步声, 有人踮起脚尖落在瓦片上, 飞快地移动。
宗聿去摸放在一旁的兵器, 却被人拽住手腕,拉上床榻。
黑暗里, 江瑾年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他的嘴,同时也往他的口中放入一颗药丸。
宗聿没有疑心,很快吞下去。
窗外的声音更近了, 有人扎破窗户, 放出迷烟, 不一会儿就有人破门而入。
他们目标明确,显然是有备而来。
江瑾年拿走宗聿的兵器, 拍拍他的肩, 示意他躺好。他现在只是个三脚猫功夫的公子哥,不需要出面。
贼人先找了外面再入内室, 看见床上躺着的两个人,有人在黑暗中嗤笑一声, 道:“还是姘头。”
“闭嘴,速战速决。”头领低声呵斥,抬手示意众人上。
他们举刀砍来,想必是不留活口。
然而想象中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并没有出现,反倒是兵刃交接的金属声划破了黑暗的寂静。
江瑾年扯过被子盖住宗聿,手腕一翻,剑刃如同灵蛇吐信,顷刻间就将靠的最近的一人逼退。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长剑在他手中一样得心应手。几人惊骇,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头领惊惧:“你没中毒?”
江瑾年冷笑,区区迷烟,这些人还真是看不起曲落尘的医术。
头领被激怒,道:“没关系,一样得死!”
说着他自己也朝江瑾年攻过来,他们那么多人,难道还打不赢一个江瑾年?
事实是他们确实打不过,很快就被江瑾年解决。头领倒下时还在不甘地嘶吼,嘴里念着不应该是这样。
江瑾年一脚把人踹开,拿他们的衣服擦干净剑上的血气。宗聿坐起身,屋子里的血腥气有些重。他皱了皱眉,想来今晚是没法睡了。
江瑾年点亮床头的小灯,豆大的烛火微光照亮床榻前的范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江瑾年扯下这几人的面巾看了看,回头看向宗聿,用手语道:有点眼熟,看武功路数不像江湖杀手。
他们初来乍到,除了汪丁,没有和其他人结怨。
宗聿走下床:“打家劫舍的毛贼不成?”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几人的面容,扯下外层的黑衣,露出里面的官服。
宗聿一惊:“是衙门的人。”
江瑾年收起剑,走过来道:不能把尸体留在这里,得找人处理一下。
衙门的人扮成杀手上门,看他们轻车熟路的样子,看来是没少干这事。只是没想到这次遇上硬茬。
他们出了事,不管是什么样的缘由,官府都有发难的借口。
宗聿明白江瑾年的顾虑,他把窗户推开些许,往楼下看去,不出所料瞧见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不是放哨就是等着通风报信。
“看来汪大人是觉得自己的毒解了,就万无一失了。”宗聿冷笑,江瑾年解毒时,可没说那是完全解毒,汪丁是自寻死路。
“瑾年,楼下那几人交给你了,打晕就行,我让暗卫来把屋子恢复原样。”
屋子里又是尸体又是血,很影响人的心情。趁着现在还没有惊动客栈里的人,宗聿要处理善后工作。
江瑾年明白,正好他也需要出去一趟,趁此机会半点事。
宗聿联系暗卫,不一会儿附近的暗卫就聚拢过来,看见地上的尸体,他们齐齐跪地请罪。
他们到了这里就和留守在此地的凌霄阁势力取得联系,为了不暴露宗聿他们的身份,特意离的稍微远一些,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宗聿本来也不想他们跟的太近,没有斥责,只是让他们尽快把房间恢复原样。
他和江瑾年还得睡觉呢!
暗卫人多,手脚麻利,很快房间就恢复原样。等江瑾年回来,屋子里的血腥味已经散的差不多,夜风吹进屋内,夹杂着花香。
暗卫早已退下,宗聿坐在外间等他:“现在天色还早,我们再睡会儿。”
江瑾年整理衣襟,刚才出去的急,他只是随意披了一件外裳。
他看见宗聿,脚步微顿,面上闪过一抹异色。
他在宗聿身旁坐下,用手语道:下面也是衙门的人,你只让我打晕他们,不怕明天他们去通风报信,带人来抓我们?
宗聿倒靠在外间的床榻上,侧身看着江瑾年,道:“正愁没有合适的理由进衙门,他们要是愿意带路,不是更好吗?”
江瑾年道:进去容易,可你想过怎么出来吗?进了衙门,靠汪丁这个筹码就不够了。
汪丁是嚣张跋扈,可他毕竟只是个小喽喽。他还做不到一手遮天,今夜之事,只怕有其他人跟着参与。
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接触官府需要更多的筹码。
宗聿道:“你觉得你我遭难,孙有财会保我们吗?我们和他可还有笔生意要谈。”
孙有财独立经营家族多年,他在平川有人脉,捞两个人不是问题。宗聿可以留下足够的诱饵,引他上钩。
江瑾年认可宗聿的这个想法,但这对他们目前的处境而言,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江瑾年道:利用孙有财脱身固然可行,可这样就失去了牢狱之灾的意义,我们得不到太多有用的消息。殿下,你信我吗?
“你怎么又叫我殿下?我当然信你。”宗聿看习惯了那声阿聿哥哥,觉得殿下这个称呼陌生又正式,显得他和江瑾年的距离很远很远。
江瑾年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没想到宗聿现在开始在意这些称谓。他陪宗聿出来,不会让他孤立无援,叫他殿下,只是这事牵扯朝堂,不是什么儿女情长。
江瑾年抬手,道:阿聿哥哥信我,那就听我说,我有办法让你立于不败之地……
宗聿和江瑾年商量了小半个时辰,确定万无一失后,宗聿搂着江瑾年睡下。
第二天一早,等官兵带着人来搜查时,宗聿和江瑾年正在用早膳,对他们的到来毫不惊讶。
昨夜被江瑾年打晕的那几个人冲在最前面,刚进门就指着二人嚷嚷:“钱大人,就是他们,他们和那个贼人是一伙儿的,昨天还动手杀了我们兄弟,尸体肯定被他们藏在房间里了。”
一只白皙的手推开那几人,扶了扶官帽迈着四方步走进来。和汪丁不同,这人高大威猛,穿上官服确实有几分当官的样子。
不过宗聿和江瑾年只管吃自己的早点,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们。
钱余进门就被冷遇,不过他没有生气,仔细地打量眼前的两个人,客气道:“不知两位公子从何而来?我们平川最近不太平,你们看着眼生,还请配合调查。”
宗聿头也不抬,道:“青州,你们衙门的汪大人之前不是都问过了吗?”
钱余面色一僵,他当然知道汪丁问过了。
他不仅问过,还在这两人手上吃了亏。要不是他憋着一口恶气,用巡抚来威胁钱余,钱余也不至于策划一场谋杀。
只是没想到这两人厉害,钱余的人手没讨着好。
钱余压下心头的不悦,道:“昨日我们衙门有几个衙役出来办事没有回去,有人看见他们最后是进了你们的房间,两位应该不介意我让人找一找吧?”
宗聿这下终于舍得施舍对方一个眼神,他放下手上的茶杯,抬头道:“请便。”
钱余见他如此淡定,心有有些不安。可转念一想,他们就算有能耐,也不可能抹除全部的痕迹。
钱余给身旁的人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进去找。
他的心腹得令带人进去,将厢房翻了个底朝天,可是别说尸体了,就是血腥味都没闻到。
心腹觉得不对劲,出来禀告钱余,当然他只敢凑在钱余耳边低语,不敢让人听见。
钱余瞳孔骤缩,他大张旗鼓地带着人来,却连根毛都没看见,难怪眼前这两个人如此淡定。
可如果就这样走了,不仅他的声望有损,汪丁也会不依不饶。想到汪丁的性子,钱余就一阵头疼。
宗聿扫了眼退出去的官兵,道:“大人,看来给你通风报信的人眼力不行啊!这都能看错?”
钱余心头一哽,道:“错没错本官自有定夺,不劳两位费心。听说你们两位刚来平川就和衙役起了冲突,而现在失踪的就是和你们起冲突的那几人,这事你们怎么解释?”
难怪昨晚江瑾年觉得那几张脸有些眼熟,不就是跟在汪丁身边那几位?这个钱余是打定主意要把罪名扣在他们头上。
宗聿冷笑,道:“大人这话未免有失公允,我兄弟二人初来平川,人生地不熟……”
宗聿话还没说完,江瑾年突然给他递茶,还给他使了个眼神。这罪名他们不能认,但也不能直接辩没了,让对方没有发挥的余地。
宗聿立刻接收到江瑾年的意思,话锋一转,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休要污蔑我们。”
“是不是污蔑,到了公堂之上自有说法。来人,把他们给我带走。”
钱余才不管宗聿说什么,今天这两个人他是一定要带走。罪名可以慢慢搜罗,到了他手上,还怕找不到合适的?
正好最近巡抚因为之前那两个人焦头烂额,替罪羊这不就有了?
钱余的心腹立刻上前想要制住二人,宗聿拉过江瑾年,甩开那些人的手,呵斥道:“滚开,别拿你的脏手碰我!我自己会走。不过这位大人,提醒你一句,请神容易送神难。”
第72章
宗聿长这么大, 还是第一次进牢房。弯弯曲曲的通道,狭窄又不通风,墙上的灯火只有黄豆大小, 随时一副快要熄灭的样子。
潮湿的地面污浊不堪, 时不时还有老鼠跑过,发出吱吱的声响。
黑暗使得牢房中的犯人面容难辨, 只依稀能看见或躺或蜷缩在角落的身影。
牢里除了恶臭, 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审问犯人的地方挂了一墙的刑具, 火盆里的柴木燃烧,火光照过去, 那些刑具**涸的鲜血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负责押送的衙役把宗聿二人推进最远最深的牢房, 这里地面潮湿, 空气不流通, 烛火照射不到,就连墙上开的小孔也很高, 阳光几乎落不进来。
“老实待着,等汪大人来了,有你们好受的。”衙役锁上门, 凶神恶煞地指着周围的这些犯人, 敲打道, “他们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来日,得罪我们大人, 一定叫你们生不如死。”
衙役一甩手, 招呼兄弟们出去吃香的喝辣的。
宗聿站在牢房里,环顾四周。
一路走来, 这个地牢中就没有空的牢房,每一间都塞了人, 或多或少,简直比京都的地牢还要热闹。
而且这些人很沉默,他们既不喊冤,也不喧哗,蹲在角落里,偶尔有几个转头看,那目光也是死气沉沉。
“瑾年,这地方没法坐,只能委屈你站一会儿。”宗聿看了眼牢房的布局,除了几堆发霉的干草,就是湿漉漉的地面,再无其他东西。
光线昏暗,唇语是用不上了,手语估计宗聿也看不清。江瑾年牵上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字:“这里不对劲。”
江瑾年写的慢,客套话全省了,那叫一个简略。
宗聿颔首,他也发现了。
他是没到过地牢,可他知道虞朝的律法。衙门收押的人五花八门,罪责有轻有重,因所犯罪责不同,关押也不同。
他们现在这种待遇,除非是死囚。
可小小一个平川,能有那么多死囚?
宗聿看向相邻牢房的犯人,借着昏暗的微光,勉强能瞧出几个人形。
其中一个是瘦骨嶙峋的老头子,身上的衣服发霉发臭,靠向宗聿他们这边的角落,一脸麻木地盯着头顶那一束永远照不到身上的光。
宗聿和江瑾年走过去,他半蹲下身,道:“老爷子,你这是犯了什么事被关进来?”
老头子没吭声,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要不是他的胸膛尚有起伏,都要让人怀疑是个死人。
宗聿挨了冷遇也不觉得尴尬,又问了一遍,可老头子依旧如此。
同个牢房的人道:“进了这里就是死路一条,你们还有闲心关心别人?不过看你两的穿着,非富即贵,怎么也会沦落此地?”
说话的人倚在黑暗中,话语中带着淡淡的讽刺之意。
宗聿叹道:“我兄弟二人得罪了汪丁……”
宗聿的话还没说完,本来没有反应的老人突然转头看向他,脸颊瘦的能看见骨头,显得那双浑浊的眼睛突出。
他抓住宗聿的衣襟,张开嘴巴啊啊啊啊地嘶吼着,却发不出声音。
宗聿被他吓了一跳,可他没有避开,而是抓住老人的手。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勉强能够视物,看清老人的状况。
他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嘴里少了半截舌头,说不出话。
刚才那道讽刺的声音再次响起,多了几分悲悯:“这个老头的一双儿女被汪丁强占,他们不堪受辱撞死了,老人状告衙门,结果就被抓来这里,舌头也被割掉了。”
宗聿一惊,老人抽回手,听到仇人和儿女,他的眼中盈满泪水,无助又绝望地仰起头。不甘的嘶吼回荡在胸腔内,那是支撑他的最后一口气。
宗聿站起身,身形微晃。江瑾年走过来扶住他,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
黑暗中的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一看就是不谙世事的公子哥,不过没关系,落在汪丁手上,在这里待上两天,就会习惯。”
宗聿寻声而望,牢里的光线实在太暗,那人坐在黑暗中,看不清。比起放眼可见的麻木,他倒是还有几分人气。
宗聿压制住内心的怒火,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又是因何获罪?”
这一次那道声音没有回答,地牢再度归于死寂。
宗聿只觉得心头堵得慌,心中有着千言万语,他恨不得问清楚每一个人因何获罪,了解他们身上的冤屈,为他们洗刷冤情。
可事实上,他的喉咙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他看着牢里这些等死的人,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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