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舟在病房外木僵一样站着,听她儿子大哭。
柯兴怀记录完死亡时间,过来拍了拍白舟的肩膀,道:“早点习惯吧。”
他是该早点习惯,他本就该习惯了。爸爸、妈妈、妹妹,他已经经历过许多次切身的死亡。
事实上,白舟很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临,这位病人的癌症早已无药可医,可是……她早上明明还跟自己打招呼,笑着说:“小白医生早。”
白舟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了铁轨上,明明做足了心理准备,甚至清楚下一班火车的到站时刻,却依旧会在车轮碾过骨头的时候感到突如其来的惊恐。
回到家以后他陷入沉睡,直到贺望泊叫醒他,说他睡了一天一夜,要吃点东西。
白舟头疼欲裂,拨开贺望泊的手,想重新回到那空无一物的梦里。贺望泊强硬地将他从床上捞起来,喂他吃了面包。白舟抱着膝盖缩在座椅里,双目无神地盯着餐桌桌角。
贺望泊心一惊,这场景他似乎在哪见过。
第二天白舟照常上班,没有向贺望泊解释发生了什么,日子还是照样过下去,然而白舟的处境还能更差。
他有向房东坦白房子里多了个人的事,也没有刻意隐瞒这多出来的租客之前一直住在长云医院。房东当下没有立刻终止租约,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礼貌地请白舟换个地方住。
后来白舟了解到,原来那天方应雅走后,贺望泊一直站在家门口,被在楼梯里上上下下的邻居们见到了。贺望泊那副目不转睛的痴态明示了他的不正常,邻居跟房东发起了投诉。
白舟早就预料到这事会发生,这个社会对精神病人有很大的偏见,单从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照顾贺望泊就明白。
他得带贺望泊去一个不会打扰到邻居,更不会被赶走的地方。
其实这地方不是不存在,只是白舟一直心存侥幸,可以不必搬去那里,但如今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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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舟的行李不多,半天就收拾完了,叫了辆的士简易地搬了家。
贺望泊没有问太多,只要能和白舟在一起他去哪都可以。的士一直往南淳西郊开,人烟渐渐变得稀少。大约半小时后贺望泊从车窗外头闻到海的味道,接着车停了,白舟转头对他说:“下车吧。”
这是一片傍海而建的高级住宅区,拢共只有五座单位,每一座都分得很开。在这里,贺望泊不会打扰到邻居,更不会被赶出来。因为这是他名下的物业,是他自己的房子。
再一次回到水木上居,白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太累了,生气、高兴、厌恶、喜欢,任何情绪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消耗。
他平淡地看向贺望泊,后者和他完全相反,正一脸震惊地望向他的旧居,显然他的心里正在经历一场翻天覆地。
“麻烦开下门。”白舟说。
大门用的是面容和指纹双重解锁,三年过去依旧运作正常。房子的内里除了满布灰尘以外,没有一点变化。
这里的空间过大,贺望泊甚至有自己的泳池和健身房,真要里里外外地清洁起来恐怕得花上一段时间,因此白舟眼下只打算清理必要的生活区域。
贺望泊一直跟座雕塑一样伫在原地。
或许是记起什么了,白舟想。
贺望泊的记忆很混乱,林玉芳曾向白舟建议过一些诸如情景再现之类的疗法,白舟没有采取。他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就好。贺望泊记得、不记得,对于白舟而言没有很大的分别,两人依旧是会被绑在一起的。
如今在别无他选之下来到了水木上居,贺望泊真要记起过去,白舟也不会特意阻止。
他给贺望泊时间,挽起袖子径自开始整理。他的东西不多,拢共只有一件大行李箱和一个纸箱,里面就是他所有的个人物品。
白舟划开纸箱的透明胶带,从里面取出拖把和抹布。
贺望泊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想集中精神帮白舟做点什么事,这么大的房子白舟一个人是收拾不过来的。
他从白舟手里接过了抹布,开始擦拭沙发。白舟见他负责了客厅,就上了楼去清理卧室。
沙发擦完以后贺望泊开始擦茶几,然后他从眼角瞥见那大大敞开的纸箱里有一个塑料文件袋。
普通的文件袋是不会引起贺望泊注意的,他之所以停下动作、过去将它翻出来,是因为文件的第一张贴着白舟的照片。贺望泊粗粗扫了扫里面的英文,这是一份用以申请伊尔伯斯某大学的硕士研究奖学金的表格。
照片里的白舟笑得很腼腆,贺望泊不理解为什么他在证件照里也能这么好看。他低头亲吻白舟的照片,而后继续往后翻,很好奇,也很期待,他终于能从这些文件里知道白舟是谁了。
下一页是另一份文件,来自南淳某间医院的性病检验诊断报告,日期在三年前的一个冬天。
贺望泊登时头疼愈裂。
额角有一脉血突突地疯狂跳动起来。贺望泊猛地抬起头,环视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别墅。
-
白舟来到卧室,那条锁链还嵌在墙里,他选择性地不去看它。
首先打开窗户通风,而后将床单和棉被拆下,抱到洗衣房。万幸当初贺望泊买的都是昂贵家具,质量很好,洗衣机和干衣机闲置了三年都没坏。
卧室结束以后是卫生间,白舟一推开门就僵住了。
满地的血迹,已经干涸到发黑,像一条条深红色的蛇在地上爬。
血迹的源头在浴缸。白舟勉强举步,上前查看。浴缸的一头有块毛巾被叠成了长方形,像是一个枕头。
在白舟垂眼凝望的时候,贺望泊冲进来了。
他也被眼前这幕惊到了,尽管他知道这一地的血,是三年前沿着他的左手臂一滴滴落下的。
贺望泊不允许生人进入这里,负责卫生的只有文姨一个,自文姨辞职以后,这里就再没有人进来过。这座房子在时间的推移里被遗忘了,一切都刹停在了三年前,如同一件文物,为贺望泊保留着他最真实的个人历史。
贺望泊记起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小白也抑郁了……本文没有健康人
第44章 “这辈子都别让我抓到你。”
不安感像漩涡,将贺望泊卷入深渊。尽管白舟已经被他锁在家里寸步难行,他还是需要用更多的手段来加固两人之间的联系。
贺望泊很早就有了要和白舟结婚的念头,白舟对他越是疏远,这个念头就越强烈。
结婚,在法律里成为伴侣,获得能名正言顺相伴一生的身份。
选中米萨首先是因为它有海,有一条几乎要将整个国家圈起来的海岸线。
其次是因为程序上的便利和迅速。米萨签证的申请门槛很低,它近几年的经济表现持续下滑,正背负严重的债务危机,因此大开投资移民的门。外人只需置办一定净值的房产,就可以获批永久居留权。
这在贺望泊而言根本不是问题,手续是卡在了白舟那里。他不是贺望泊的直系亲属,无法随同出国。贺望泊最后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他以白舟的名义在米萨又买了一套房子。
他其实有向移民顾问咨询过白舟是否能在米萨做医生。他想如果能让白舟高兴,他可以帮白舟开一间小诊所。尽管贺望泊已经积累了几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但他愿意和白舟共同经营这间诊所。
顾问表示这可能有点难度,毕竟白舟连大学本科都没念完就退学了。
“如果有办法拿到南医大的毕业文凭就方便多了。如果我没记错,只要在米萨的医院做个一年半载,就可以——”
“不必了,”贺望泊中止了移民顾问的话,“我不想他去当地医院工作。”
他可以做出退让,但这退让是有限度的。
不过毕业文凭还是要拿,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就会用得着。
那天贺望泊出门,实则就是去取白舟作为一个学生在南医大的所有资料。亲自取的,因为他不喜欢白舟的东西假手他人,尤其是这种相当重要的文件。
那段日子白舟的态度不知为何软化了不少。平时贺望泊要走,白舟看都不看一眼,那天他竟反常地回过头,与贺望泊四目相对。
只一眼,他就立刻重新低下眼看书,模样颇为难堪,好似被人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贺望泊情不自禁地回到客厅,抽走他手中的书,唤他“舟舟”。
白舟更难为情了,倒进沙发里想要睡觉。贺望泊一颗心跳得好厉害,跳得作痛。他长久地凝视着白舟,每一根神经都浸泡在了甜蜜的琼浆里。然后他俯身亲吻白舟那对柔软的唇瓣。
他是如此地迷恋眼前这个人,而这种迷恋对他的神智是毁灭性的。贺望泊根本注意不到,在他亲吻白舟的时候,他正微微颤抖,双眼紧闭,强忍着眼中的泪。
假设他能发现,或许结局会不一样。至少看见白舟眼泪的贺望泊,绝不会留白舟一个人在家。
后来的贺望泊像罹患了强迫症,总是一遍遍地从记忆里寻找他做错的节点,并推想设若他不这样做,白舟是不是就逃不了。
比如,要是他在囚禁白舟以后,不再允许文姨来水木上居,那她就不可能看见白舟脚链的钥匙,更不可能找到办法复制了把一模一样的。
贺望泊还是不够谨慎。
恨起来的时候,贺望泊会想,等他把白舟抓回来,应该把链子直接焊在他四肢,看他还怎么逃。
但事情已经发生,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时间逆转到从前。白舟逃了,不知逃去了哪里,贺望泊回到家只看见一条空空的脚链。
他怔在原地,一阵悚惧的寒颤自他的脑袋掠过。过了好一时他才想起要找,理智全失地在房子里找,翻箱倒柜地找,好像白舟能藏在柜子里一样。他声嘶力竭地喊他名字,请求他、命令他、威胁他,出来,立刻出来。
想起翻监控是一个小时后的事,那时整座水木上居已经凌乱不堪,仿佛刚打完仗。贺望泊匆匆忙忙地从云端调出大门的监控录像,一帧都不放过地盯着荧幕。
然后他看见白舟在他走后不久,就推开了大门,手里拿着个褐色的文件袋。
贺望泊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点开分析界面,查看过去这段时间有谁曾进出过水木上居。
后台早已通过人脸识别将近期的访客总结了出来,贺望泊一眼就看见了贺择正。他点开贺择正的数据,显示他在两个星期前曾和文姨一起造访过白舟。
贺望泊摔上电脑,夺门而出。
-
贺择正听见楼下的大吵大闹时就知道是贺望泊来了,他想着换一个地方和贺望泊谈。此处是伊遥的卧室,他不想在这里和贺望泊起冲突,怎料他刚起身,贺望泊就踹门而入。
他的儿子双眼通红,胸腔正激烈地起伏,仿佛是来提刀杀人的。
“他在哪里?!”贺望泊厉声质问。
贺择正一言不发。
贺望泊三步并两步冲上来,“我问你,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
“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好一个无可奉告!”贺望泊完全撕破了脸皮,“贺择正,你凭什么放走我的人?!”
文姨迟了两步冲进房内,眼前这一幅父子反目成仇的画面,惊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上前拉住贺望泊。贺择正的身体每况愈下,经不起贺望泊动手。
贺望泊周身蛮劲,文姨咬着牙也无法将他拽回。
他指着贺择正大骂:“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就凭你对我妈做的那些事,就足够你下地狱了!”
提到伊遥,贺择正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抬头看向贺望泊,“我没有放他走,我只是提供给他这个可能性,做出最后决定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贺望泊怒极反笑,“贺择正,你这是在拿我来赎罪吗?”
轻Tuan贺择正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两人一起往茶几上看去,来电显示一串没有备注的数字。
这部手机是贺择正的私人号码,不是所有人都能打通的。贺望泊立刻就想到了白舟。
他在贺择正之前抢过了电话,接通,果然听见白舟的声音:“贺先生?”
“你他妈的在哪里?!”
远在机场的白舟登时僵硬,冷汗沿着脊骨往下淌,“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一旁的贺择正站起身,高声道:“白舟,把电话挂了。”
“你敢!”贺望泊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那语气里的凶横令白舟如临其境,贺望泊那凶恶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白舟硬邦邦地握着手机,不敢挂断。
“你现在人在哪里?”
“机、机场……”白舟话一出口就后悔,他怎么就被吓得什么都交代了?
“机场?”贺望泊立刻掏出手机,查找这个时段的所有航班,“你要去哪里?”
他听见白舟深吸了一口气,“望泊,我不能再说了,对不起,我——”
“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来,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你在机场不要动,我现在就来接你。”
贺望泊说着就迈开步伐,但白舟慌张地请求:“你别来,求求你。”
贺望泊停下脚步。
“放过我吧,”白舟的绝望都能从通话里溢出来,“求求你,望泊,放我走吧,我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了。”
“你说过会永远在我身边。”贺望泊怔怔道。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许诺了我做不到的事。”
“……事到如今,你想用一句对不起就打发我吗?”
贺望泊问:“这很难吗白舟?我只是要你留在我身边而已啊?你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对不起。”
“回来,白舟,不准走。”
“我要上飞机了,望泊,请你忘了——”
“你他妈的不准走!你要是敢上飞机,我立刻就掘了白桨的墓!”贺望泊目眦欲裂,放声嘶吼,“白桨是和你爸妈埋在一起吧?我连他们的墓也掘了!白舟,你尽管上这飞机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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