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妹妹白桨曾说他这样学习太笨,但往往是笨方法才对白舟有效。
都是题外话。重点是直到白舟将书翻完一遍,贺望泊的房间还是没有动静。
白舟抬头看钟,已是十二点光景,粥都要烂成水了。
他想了一会儿,终于站到贺望泊的卧室门前,先是收着力气敲了敲,没有回应。
白舟握上门柄,试探性地往下一按——门开了,贺望泊没有上锁。
房内一团黝黑,厚重的窗帘极其挡光,一星半点的白昼都钻不进来,这房间里的时间仍然凝滞在黑夜。
白舟没有带上门,留了一道从客厅里来的光,蹑脚走到贺望泊床边,看见他侧身睡着,一动不动,显然还在深沉的睡梦之中。
白舟到了贺望泊的床边,见着了他,本来鼓足的勇气立刻就泄了个干净。
自己跟贺先生的关系,果然还没到可以叫他“别睡了,起来吃早餐”的程度。
白舟有些丧气,从贺望泊俊气的脸上别开眼,突然发现床头柜上有一盒药。
他对着包装上的名字愣了愣,转回头看贺望泊。
这才发现贺先生在梦里睡得并不安稳,半身蜷缩起。
白舟垂眸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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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望泊醒时唇舌里是熟悉的苦涩感,他从床上撑起四肢,拉开窗帘,对着窗外的城景缓了一时,而后刷牙洗漱,但苦涩不减分毫。
贺望泊早已习惯,换好衣服后他推开房门,迎面一阵粥香。
整间房子都是粥香,仿佛一大锅粥被煮至蒸发,全部融进了空气,而后将贺望泊温暖地包裹起来。他深吸一口,登时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饥饿,接着他就看见白舟从厨房的方向走出来。
“贺先生,”白舟看了看钟,“下午好。”
“下午好,”贺望泊笑道,“给我盛碗粥吧。”
白舟应声折回厨房,贺望泊又突然喊住他:“小白。”
白舟停住,转过身。
“你怎么不穿拖鞋?”
贺望泊低头看白舟的脚,好白,白得跟瓷砖一样,深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
“穿拖鞋走动有声音,”白舟回答,“会吵到您。”
贺望泊又抬起头,眼也不眨地看着白舟。白舟被盯得不好意思,说了句“我去盛粥”,就躲什么似的钻进了厨房。
这天白舟前后煮了两回粥,第一回的粥早就烂成糊了,白舟打算改天自己处理掉,已经封进了冰箱。
现在舀进碗里呈上给贺望泊的是第二回的八宝粥,新鲜又煨热,口感刚好。
白舟还试着加了牛奶,奶香与米粥本身的甜味融合一起,贺望泊尝了一口,暖流从喉道往下,一直熨帖到胃。
而他嘴里安眠药残留的苦涩,正此消彼长地褪下。
白舟问他:“会不会太甜?”
贺望泊摇头,“刚好。”
白舟松了一口气,“这次糖放得多,本来还担心。”
贺望泊抬起眼,隔着米粥氤氲的热气看白舟,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白舟似乎知道了什么。
贺望泊一觉睡到下午四点,白舟问他今天是不是放假,他嗯哼一声,道:“我又不是工作狂,出差这么久,总得让我休息。”
白舟闻言很欣慰,问:“那您今晚想吃什么?”
贺望泊却回道:“今晚不在这里吃。”
白舟张了张嘴,想问他去哪里,又及时闭上了。这不是他该问的问题。
然而贺望泊主动解疑了:“我回我爸那。”
他将吃得干净的碗推向白舟:“再给我盛一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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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望泊离开天源府时,白舟搭了一趟他的顺风车去医院。刚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他听见贺望泊叫他,接着往他手里放了一件东西。
是只锡制小船,只有巴掌大,颜料涂得不算均匀,黄黄绿绿的配色也有些土气,显而易见是纯人手制作的。
“在河内买的,算是纪念品吧,”贺望泊笑道,“一直放在车里,忘记拿给你了。有时记得太多,反而会忘。”
白舟正惊喜地欣赏这只小船,听见贺望泊的最后一句,感觉他意有所指,于是抬起头看他。
贺望泊只是笑。
而后白舟感觉头上一热,是贺望泊将手覆了上来,轻轻地揉了揉。
那热度自上而下,烧灼着白舟的脸。白舟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贺望泊收回手,回不客气。
狭小的车前座,暧昧在来回流淌。两人都不再说话。窗外晚霞正艳,云朵如有火烧。
最后是白舟先投降,留下句“贺先生路上小心”,就打开车门下了车。
贺望泊将车挂上档,却迟迟不拉手刹,一手覆在方向盘上,望着白舟消失在医院门口。
有那么一瞬间、千分之一秒,贺望泊突然奇怪为什么白舟走了?
他不是应该留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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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像我们家以前那艘呢!”白桨举着锡船里外看,思绪已飘回了幼时跟随父母出海打渔的日子。
“这位贺先生可真好,出差还记得给你带礼物。”她放下船,朝白舟笑。
白舟也朝她笑,只是这笑与往日有些许不同,藏着羞涩与难以言喻的喜悦,白桨看在眼里,没有说些什么。
化疗逐渐有了成果,与之而来的副作用也逐渐显现,口腔溃疡,脱发,白桨却好似不当一回事,从未向哥哥吐过半字怨言。
倒是探视结束,白舟临走前看着妹妹日渐稀疏的秀发,再也忍不住,心痛都写在了脸上。
白桨唤他:“哥。”
“没关系的,”她嬉皮笑脸,“别总当我还是个小女孩嘛,我比你想象得要坚强。”
白舟点点头,但白桨知道他根本没改变看法,而且永远也不会改变,她这位唯一的哥哥不可能放下对她的担忧。
“其实,”白桨忽然低声道,“哥,你才是需要坚强一点的那个。”
白舟正为她掖被角,闻言手一停。
“世上好人很多,但不要把谁当成英雄哦。对我的担忧少一点,对别人的依赖也可以少一点了。”白桨说。
-
时隔一年再次来到这座宅邸,贺望泊目不斜视地将车径直驶到门口。但尽管不去四处张望,各种回忆还是接连涌来,每一帧的记忆都如此栩栩如生,在眼前不断地重演。
贺望泊烦躁至极,很想打满方向盘直接开走,然而文姨已上来迎他。这是他整段童年里唯一一位正面人物,他还是得给她面子。
“晚餐已经备好了。”文姨接过车钥匙。
贺望泊对着这大门,又想起了过往的每一天,整个人烦得要命,骂道:“又他妈不是我爱吃的。每年的这一天都跟招魂一样。”
文姨叹了口气:“少爷在这里说说算了,进去以后可别再乱讲话了。”
进门以后贺望泊的脑子更是每一秒都在被回忆轰炸。桌上的菜跟去年一模一样——事实上,年年都一样。这些都是他母亲爱吃的菜。
可是贺择正做多少都没有用,母亲不爱他,不仅不爱,还恨他入骨。
说什么项链不见了,难道他贺望泊回来了,那条消失的项链就会自己蹦出来?
贺望泊很清楚,他得到场,因为他是母亲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他哪里乱讲了?这就是父亲在招魂。
毕竟母亲的骨灰还在她卧室里放着呢。
贺望泊在餐桌边坐下,随便夹了点东西吃。贺择正在餐桌尽头,见贺望泊一声招呼不打,微微蹙起了眉,但望着他那波浪一般的卷发,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父子俩同一张餐桌,各自默默进餐。
倒也不算完全无话可说,零星的几句对白还是有的。实则贺望泊虽然一年只回家一次,但他毕竟在自家公司工作,跟父亲在各种会议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并非特别生疏。
餐桌上贺择正偶尔会问起贺望泊的工作,这个儿子平日吊儿郎当,其实处理起工作竟意外的可靠,贺择正只是循例问问,并不担心。
饭后贺望泊直接回了他从前的卧室。他今天一觉睡到四点,就为了晚上不用休息。入睡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在这座宅邸里更是如此。
他给白舟拨了个视频,接通要了点时间,贺望泊等得不耐烦,想要切掉通话的时候,白舟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视频里。
“不、不好意思贺先生,”他满眼歉意,“我跟同学在吃饭,要出来才能接。”
贺望泊在这座房子里就是烦,烦死了,一听白舟还在跟别的人吃饭,一团无名火就烧起来,当即反问:“怎么?我见不得人吗?”
【作者有话说】
敢凶老婆,你完蛋了
第8章 伊遥
白舟一愣,赶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
贺望泊话刚出口就后悔,人还没吃到,他不该轻易露出真面目,否则他伪装了那么久的温柔好男人,不就前功尽弃。
“没事了。”贺望泊捏了捏山根。
白舟似是被他吼懵了,没应声。
贺望泊本来想着跟白舟说说话,改善一下心情,现在连想要改善的心情也没了。他让白舟继续回去和同学吃饭,然后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贺望泊收到了白舟的微信,措辞小心翼翼:
我室友过生日,大家开了酒,有些吵闹,我才出来接电话的,没有说您见不得人的意思。
白舟坐立难安地等来了贺望泊的回复:你喝了吗?
贺望泊记得白舟说过他不能喝酒,一喝就头痛。
白舟也果然回答:没有,我不能喝酒。
贺望泊:那就乖了,早点回家。
白舟那边的“输入中”显示了很久,贺望泊却只收到了一个字:好。
-
佣人端着新鲜的甘王草莓敲开了房门,贺望泊随意指了一处叫佣人放下,忽然记起什么,抬起头:“你是新来的?”
女人没有预料到会被问话,慌张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太、太太的……”
“忌日,”贺望泊替她讲下去,“那你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忌日,我爸却不去墓园吗?”
这回他没有再给佣人答话的时间,而是竖起一根食指,指向他身前的墙壁、即他隔壁的房间。
“因为我妈的骨灰就放在她的卧室里,”贺望泊面无表情道,“她是在她卧室里吞药自杀的。她一死,我爸立刻就请人动了这房子的风水,把她的亡魂困在这里。既然亡魂在这,还去什么墓园?”
佣人霎时面如死灰。
贺望泊站起身,取过草莓,对着佣人似笑非笑道:“所以这里的东西你最好不要乱动,尤其那卧室里的东西。”
贺择正改风水这件事没有多少人知道,真要算起来,只有文姨和贺望泊。
其实贺望泊比谁都清楚,贺择正这回非要他回来,是因为妻子的项链消失,贺择正怕风水乱了。上层富人最迷信,这一天是贺择正一年里最有可能感受到伊遥的一天,他得确保贺望泊这条伊遥唯一的血脉在场。
贺望泊一晚没睡,处理好工作的事后随便找了本书看,天刚亮就驾车离开了,一路驱往南淳市西郊的水木上居。
他刚下车,文姨就发来消息,说项链找着了,新来的佣人手脚不干净,已经认错了。
贺望泊觉得无趣,没有回,在玄关处踢掉皮鞋,径直来到浴室,随手扯过一条毛巾,然后迈开长腿跨进了浴缸。
他将毛巾叠成长方形,放在浴缸的一头,然后侧躺下身枕着。
与整间浴室相比,这浴缸小得格格不入,只够容纳一位成年男子。贺望泊躺下以后,满世界就被乳白色的浴缸壁包裹,他感到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全感。
贺望泊的睡眠像是世间最脆弱的瓷器,一不小心就会七零八散。
他已忘记上一次毫不费力就能入睡是什么时候,他总是需要凭借某些事物才能打开梦境的门,比如浴缸,比如性。
而即便他睡着了,他的梦境也总是割裂的,常常一脚踏空倏而惊醒,无法连续地睡上好几个小时。
幸而他并非一个特别需要睡眠的人,他很小就意识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有时他想,上天制造他出来应当是想为这世界添一位天才,能推动某个领域发展至少快二十年,然而他完全无心于此。
贺望泊醒来以后面貌好些了,便到家里的健身房里运动,很容易将时间打发过去。傍晚他重新出了门,到了十三夜,华嘉年早就等着了。
“赵明仰呢?”贺望泊拉开椅子,坐进了牌局。
“被他妈扭送去相亲了。”华嘉年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赵家夫人想孙子想得紧,赵明仰这两年没一天安分的。
贺望泊道:“要不是当年她硬要插手赵明慕的事,她不早就抱着孙子了吗?”
“那可不,说来赵明慕出事后她哭得那么惨,这才几年啊,又打回原形了,”华嘉年哼哼一声,“只当儿子是满足自己愿望的工具罢了。”
贺望泊只是笑,不说话。华嘉年继续道:“老赵要真有了个孩子,也只是赵家的玩具,我看还是不生的好。”
“等你妈也开始催你结婚,看你还能不能说得这么轻松。”
“唉——还是你好啊泊哥,你爸就不烦你,只要你一年回去一趟。”
“或许吧。”贺望泊淡淡道。
陪着一起打牌的男孩看出了贺望泊的牌路,特意丢出一只七筒。贺望泊抬眼看了看他,显然他们塞人进来是有考量过的,这清纯的小脸蛋正是贺望泊的口味。
然而单论清纯,贺望泊见过更上等的了。他脑海里浮现了白舟的模样,一颦一笑都分毫不差。既有了白舟做参照,眼前的这个小男孩就难免黯然失色。
贺望泊在牌局间隙发消息问白舟在做什么,白舟却一直没回。
这个时间点白舟应该下课了,贺望泊给他拨了个电话,没人接。一旁的华嘉年从眼角扫到这一幕,登时弯了眼,“从没见你跟一个人耗这么久啊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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