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墨看着她湿透了的衣衫,眉微皱,伸手将自己身上穿的棕色裘衣解了披在曲龄幽身上,抬头就对后面那侍女道:“雪青姑娘,你家小姐刚从湖里上来,不宜再吹风,还是快回家吧。”
名为雪青的侍女怔了怔,不明白明墨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圆石上坐着的曲龄幽也怔住。
她衣服都是湿的,冬天的晚上本就寒凉,风一吹,那股凉意甚至渗进了心里。
但此时这件衣服披了上来,她瞬间感觉到暖融融的。
像被阳光照着。
那股淡淡的药味也笼罩住了她。
曲龄幽生平第一次觉得药味不难闻。
她抬起头,终于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个人。
原是穿着棕色裘衣的,此时裘衣给了她,她还是穿得很厚实。
碧青色的衣服上有云纹,面具凶神恶煞,她看来的眼神却很温和,目光清而润,像温玉。
曲龄幽迎着她温和的目光,难得想说些什么。
“我不是想死。”她说。
明墨微微一怔,接着才反应过来这是回答。
对她那句“死都不怕,还怕鬼神”的回答。
她藏在面具里的唇角微扬,声音里的情绪很稳:“我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的,曲龄幽不是那种绝望无助时会想死的人。
再绝望惨淡,她也不会放弃求生。
她不会想死,也不会主动投湖。
应该是心情起伏之下无意被湖边碎石绊倒,加上地面太滑,才不小心掉进湖里的。
明墨答得太快,又太理所当然。
曲龄幽不由抬头又看了她一眼,心有疑惑:“但他们都说我是因为被人抛弃、嫁不出去才投湖的,你怎么不这么认为?”
刚才那些嬉笑讥讽,她悉数听到了。
“不会。”明墨不假思索:“生命宝贵,我知道姑娘一定会珍惜的。”
“至于有人说姑娘是因为嫁不出来才轻生——”明墨嗤笑一声,垂着眸,声音微低:“姑娘花容月貌、举世无双,一定有很多人想娶姑娘的。”
所以不用因为一个段云鹤而伤心难过。
是段云鹤有眼无珠罢了。
明墨说完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站得有些累,但这趟出来能见到曲龄幽、和她说上这些话,已经心满意足。
她回头,打算让月三月十四送曲龄幽回去。
曲龄幽愣了片刻,想着明墨口中的花容月貌、举世无双,笑了一声。
她站起来走向明墨,问道:“你说会有很多人想娶我,那你呢?”
明墨愣住。
曲龄幽又向前走了一步,“你想不想娶?”
第2章 活不过三十岁
这么近的距离。
近到似乎只要她一低头,就能亲到曲龄幽的脸。
近到哪怕她不低头,也能嗅到曲龄幽的气息,听到她的心跳声。
明墨想。
噗通噗通,一声比一声响。
明墨呆呆地听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那其实不是曲龄幽的心跳声,而是她的心跳声。
她的心跳得很快,快到似乎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但这是很正常的。
面前站着的、离她极近、甚至跟她快要贴在一起的这个女子,是她喜欢的女子,是她十五岁时一见钟情的心上人。
那时她就在想:她这辈子只会喜欢这个人了。
再后来,在那些沉重到不堪回想的日子里,她曾在泥沙里刻着她的名字,靠着那一点怎么都不会实现的念想捱着。
明墨看过曲龄幽很多次。
现在却是第一次跟曲龄幽面对面、有触碰。
她在看曲龄幽,而曲龄幽也在看着她,甚至在问她想不想娶她、想不想和她在一起。
那是明墨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她会心跳、会慌乱、会愣神都很正常不过。
她抬了抬手,似乎想按住心让它不要再跳。
她像是有些慌乱,怕心跳声太大会惊扰了曲龄幽。
曲龄幽当然是没听到的。
她看着明墨,直视着那个凶神恶煞、似鬼凶蛮的图案,眸光潋滟,像是要通过面具看清眼前人的表情、看穿眼前人的心思。
她抬起手,轻轻搭在明墨肩膀上,半揽着她,再次追问道:“你不喜欢我吗?”
她的声音轻而软糯,隐约含着几分委屈,好似跟心上人撒娇。
风轻拂过,除了上元佳节街上各色小吃的味道外,明墨还嗅到了隐约馥郁的酒香,掺着女子馨香和湖水的凉意。
她饮酒了?
明墨跃动的情绪因而沉寂了一下。
她想起了刚才听到的消息:曲龄幽刚跟段云鹤在近水楼台见过面。
近水楼台是一座酒楼,去那里的人自然是要饮酒的。
她想到这里,再看曲龄幽,果然看到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浮起酡红,像是酒劲此时才涌了上来。
她半醉半醒在说话,不是清醒的。
明墨的心跳平息了一瞬,在迎上曲龄幽的目光后再次跳了起来。
曲龄幽的目光朦胧,隔在一层云雾后,无情似有情。
她原本有许多问题要问曲龄幽,比如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说的话当不当得真。
毕竟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的。
但现在,她在曲龄幽贴得极近、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坚决态度里点了点头,声音清润坚定:“明天上午,我会亲自登门和你商量成亲事宜的。”
她看着呆呆的曲龄幽,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虚虚地、轻轻地环住了她。
侍女雪青站在旁边察言观色,适时上来扶了曲龄幽一把,同时小心翼翼看了明墨一眼。
虽然明墨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她,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侍女,她自然知道明墨刚才的话其实是跟她说的。
小姐醉了,醒来后估计什么都不记得。
既然不记得,醉酒时说的话自然只是酒后胡言不能当真。
偏她现在这样说了。
偏旁边那两个护卫一看就不简单。
这都是什么人哪!
她心里焦急不已,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小姐出了酒楼后跟丢了魂一样,她一个没留意她就掉进了湖里。
上天保佑被人救了上来。
怎么她一个不注意,她又跟派人出手的救命恩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那个鬼面具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面具的主人肯定不简单。
小姐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小姐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
曲龄幽根本不在意她是谁。
月上树梢,明月楼,明墨坐在亭里如是想。
她饮了酒、落了湖,又听了周围人似乎无关紧要的议论声音。
如果是在平时,那一定是无关紧要的。
明墨很清楚这一点。
如果是在平时,不用她出手,曲龄幽自己就能把那些说她风凉话的浪荡子收拾一顿,让他们磕着头求饶。
她是有这个能耐的。
但偏偏是那样的时刻,她刚和段云鹤一刀两断、情绪最为不稳的时刻。
她做什么、说什么,都跟面前的人是谁无关。
只是恰好那人是她。
明墨仰起头。
夜深人静,连月亮都看不到了。
她在脑海里回想看到曲龄幽后的动作、言语,后知后觉地想:也许她不该说那句话的。那句“有很多人想娶姑娘”的话。
但明墨捻了捻手指,忽而又庆幸她说了那句话,那时在曲龄幽面前的人是她。
她无意识地看着手指,看了一会后回神,目光上移,很自然地看到了她的手腕,右手手腕。
那里套了一串手串。
白玉般洁白无瑕,串上的珠子圆而亮,颗颗分明,紧贴着手腕的内侧已经被捂热,表面因而对比出一股凉意。
指尖一扯,手串移了移,凉意贴了上来。
明墨打了个颤。
越影的声音随之响起,含着担忧:“主子?”
她走到了明墨面前。
明墨看她,她脸上除了担忧外,还有几分迷茫不解,欲言又止。
明墨知道她想问什么。
她摆摆手,先表示自己没事不用担忧后,顿了顿,再次开口:“她是曲龄幽。”
越影下意识点头:“属下自然知道。”
她看着自家主子哪怕裹着厚厚衣服也止不住打颤的样子,心里一声长叹。
主子再不是当年,出行必要有人跟随。
她作为贴身护卫,同时也是明月楼月卫之首,大部分时间都跟在明墨旁边。
明墨这几年到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她都是知道的。
除沉睡的时间外,主子最多的是到离此地不远的一座庭院里,站在暗处看。
她看的方向人来人往,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不变的。
那些人越影也知道。
她起初以为主子在看的是段家那位少主,以为主子只是为了观察段少主的情况、保证段少主的安全。
至于跟那位段少主经常一同出现的曲家小姐,想来只是顺带的。
在此之前,越影一直是这么想的。
现在她想,真相应该是反过来的,那位段少主才是顺带的。
明墨的话佐证了这一点。
她说:“我对曲龄幽一见钟情,我喜欢她。”
我想和她在一起。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追到曲龄幽!
我要和曲龄幽一生一世!
年少时轻快而坚定的声音和明墨此时沉稳不起波澜、因病而有些虚浮的声音合到一起。
她说的话和当年一样。
对面人的反应却和当年完全不同。对面人也不是当年人。
越影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是一瞬,她垂着头,虽没有言语,却显露出一种“唯主子之命是从”的意味。
她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护卫。
四周一时静极了。
明墨也垂着头,无端听到了许多道热闹的声音。
“一见钟情?明少主,你才几岁?你知道什么情不情的?”
“追?你堂堂明月楼少主还要追人的吗?还有拒绝你的姑娘?嗯?你说你只是远远看着没上前?那你该把这些话跟那曲什么幽去说啊。”
“啧,姓安的,你看看人家,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一生一世。你呢?你俩还搁那玩上窗户纸了?”
……
“主子?”越影的声音再次响起,“天这么凉,还是回屋吧。”
明墨抬起了头。
屋顶什么都没有,连月光都没了。
她起身回了屋。
翌日清晨。
明墨早早就起了床。
越影在旁边想:也许主子是整夜都没能睡着。
这很正常。她要去见曲龄幽了。
当然天这么早就登门似乎不太好,越影看着自家主子拿着一堆衣服看来看去,又在镜子前站了好久,最后换回了第一次选的衣服。
日出东方,外面隐约响起货郎的吆喝声。
明墨带着表面沉默是金的近卫出发了。
出了门,坐上车,慢悠悠地,大概半个多时辰就能到曲龄幽居住庭院所在的街道。
若是江湖人施展起轻功来,时间会更短。
这距离相当近了。
越影若有所思。
明月楼的总部原来并不在许州。
她起初以为主子是不愿看到旧景想起不在的人,现在想来,大概也有曲龄幽的原因。
车停了。
曲府大门正在眼前。
门前一块空地,左右两只石狮子。
车刚停下,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昨天晚上跟在曲龄幽旁边的侍女迎了出来,“明楼主,我家小姐有请。”
明楼主。
明墨在心里复述了一遍雪青对她的称呼,点点头,跟着她一步踏进大门。
曲府大门后是一条不是很长的直道,远处小花园里隐有清香,假山圆石、回廊曲折,里面的景致明墨其实不陌生。
她低头,地面上是一条用鹅卵石铺出来的道路。
她看到过许多次,现在第一次踩了上来,感受到那股凹凸感。
她跟着雪青一路走。走到正堂前时,雪青回头:“明楼主,小姐就在里面。”
明墨看了过去。
日光正照着,光影流转,四周摆设精致华丽,曲龄幽静静坐在那里,没有什么动作,却能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她。
明墨沉寂了一整夜的心忍不住跳了起来。
她走了进去,迎上对面曲龄幽打量的目光。
她直视着曲龄幽。
曲龄幽已不复昨晚落水后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模样,她换上了新衣服,端正坐在那里,眼眸明亮而有神。
醉酒似乎没给她带来什么影响。
她看起来精神很好。
明墨想。
她看起来跟打听到的消息完全不相符?曲龄幽想。
她看了明墨一眼,从她腰间的饰玉到衣服上的花纹,目光向上,定格在明墨的脸上。
上元节已经过了,她脸上没有面具了。
她的真面目因而显露无遗。
怎么说呢?
不能说跟曲龄幽想象的完全不同,但也确实相差甚远。
这种相差甚远不是指长相上的。
明墨的长相跟丑字是不搭边的。
她的眼睛漆黑而深邃,皮肤白皙到过分,给人的感觉像块玉,温润而轻柔。
就跟昨天晚上差不多。
没了那个凶神恶煞的面具,这种温和感更明显。
但这和她知道的明月楼楼主半点不相符。
江湖顶尖势力明月楼的主人。
曲龄幽见过不少江湖人,知道江湖人是什么样的。
说得好听是潇洒自由,说得难听就是不被限制、散漫随意,那是官府都很难约束住的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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