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圣子,得守着清贫的日子,坐马车那种奢侈的事儿是想都别想了。能骑上这匹毛驴,还是看在他除魔有功,可能身体有所损耗的份上,才特许的待遇。
不过,有坐骑也比没有好。
白情一想到要赤脚走回京师,都恨不得在江边自刎,再世为人。
这劳什子的圣子,谁爱当谁当去!
——白情心里嘀咕着,但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份超凡脱俗的淡然神色。
仿佛只要一披上那身透风的白袍,他就自动自觉戴上了圣光普照的面具,从头到脚,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透着一股假模假样的清新脱俗。
他就这样骑着毛驴,慢悠悠地朝着首都的方向行进,心里却在盘算着,这圣子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
上一任的圣子干到了一百六十五岁,古莲才降下启示,预告辞迎接任圣子。
据老圣子自己回忆,卸任当天,老圣子趿上鞋子回家就着风干腊肉干了三碗白米饭。
白情心想:我不会也得干到一百六十五吧……
那时候的我还咬得动风干腊肉吗?
翻遍史书,圣子提前退休的唯一办法就是因公殉职。
想到这儿,白情不禁怅惘。
他骑在毛驴上,目光远眺前方,心中五味杂陈,思绪纷飞。
就在这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让他的心神猛地一颤。
他定睛一看:“太子……”
景莲生就站在地平线边界的一颗松树下,西沉的落日正好悬在松枝之上,金光洒在景莲生刀刻斧凿般的轮廓上,有悬崖峭壁的冷峻森然。
白情的心跳得飞快——每次见到景莲生,总是忍不住如此,真真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景莲生却是一脸冷峻,薄唇轻启,说出一串冰冷的话语:“嫣红阁桃花酿,三两银子;鹿茸鲍鱼羹,五两银子;羊脂白玉佩,七两银子;南海珍珠串……”
白情大骇,惊得差点儿从毛驴上摔下来:这些……全都是白情这个月来的花销!
这一笔一笔的,景莲生居然都如此清楚!
也就是说,景莲生一直在暗中观察他!
白情脸色苍白,那副一向端庄圣洁的圣子面具此刻也出现了些微裂痕,无法再完美地掩盖他内心的情绪。
景莲生并没有一口气将白情这个月的所有花销全部背出来,或许是因为那样太花时间;又或许那样好像有点儿搞笑;再或者,他自己也根本记不住那么多琐碎的细节。
他只是在看到白情脸色大变后,微微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好一个清贫乐道的圣子,竟是如此挥霍公款,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白情也不否认这个事实,钱的确是他挥霍了。
但他理不直气也壮地挺直腰杆,硬邦邦地道:“我的所有私财都已充公,如今不过拿回来一点儿吃个饭买个衣服,又有什么问题?”
“你所谓贡献私财,不过是沽名钓誉。”景莲生却不以为然,“表面上大公无私,私下却挥霍钱财,可见表里不一,道貌岸然。”
被景莲生如此苛责,白情只觉心脏似被箭射中一样,疼痛难忍。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景莲生越发严厉,声音如同寒冰一般:“你们莲教,借着神明之名,行魍魉之事,中饱私囊,上行下效,横行无忌,乃至草菅人命……这些罪行,罄竹难书!”
白情越听越觉得不是事儿,厉声打断:“你莫要血口喷人!我挥霍了这些钱财,我承认,你骂我就罢了,怎么还无中生有,扣上那样的大罪?莲教一向秉持教义,行善积德,何时做过你所说的那些恶事?”
景莲生默然看着他,眼神如刀般锐利。
白情又委屈又气恼,正要说什么,行囊里却响起一阵铃声。
白情神色微微一变:那是他的相思铃响了。
看着景莲生,白情的心下一动。
当初的相思铃,一只给了景莲生,一只自己贴身收着……
然而,听到铃响,景莲生丝毫没感到什么相思不相思的,反倒是一脸如临大敌。
白情下一秒就明白景莲生为什么是这个表情了。
太阳西沉,天色渐暗,银铃声动之间,附近的孤坟中竟然爬出了一个个鬼魂。这些鬼魂身形飘忽,面容狰狞,纷纷扑向景莲生,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景莲生挥剑反击,剑光闪烁之间,鬼魂纷纷被击退。
他一边与鬼魂激战,一边用余光扫了白情一眼。
这些鬼魂自杀式袭击景莲生,却碰都没碰白情的衣袖,。
这看起来简直就像白情号令恶鬼围殴景莲生一样。
——大概景莲生也是这么认为的,扫向白情的眼神冷冷清清,没有丝毫温度,打得白情心肝一颤。
就像是从那个眼神里,白情明白到,景莲生别说是喜欢自己了,不恨死自己,就算不错了。
白情原想着出手相助,好撇清关系,但没想到,那些鬼魂全然不是景莲生的对手。
景莲生三下五除二就破了这个恶鬼大阵,然后一剑西来,直刺白情眉心。
白情不闪不躲,就站在那儿。
剑尖停在白情眉心一寸之近的位置。
景莲生没有刺下去。
可能是因为就地杀死圣子,这个后果太大,不划算。
可能是因为白情没有还手,景莲生出于武道精神也不下杀手。
也有可能是因为……
白情哭了。
白情一下哇哇大哭:“景莲生……你……你……我……我……”
景莲生收剑入鞘,蹙眉质问:“你这回又想使什么诡计!”
白情呜呜咽咽中,还是抓住了重点,泪眼朦胧地抬眼问道:“什么叫做‘又’?”
景莲生声音冷硬:“你到底哭什么?”
白情其实也是思维紊乱,脑子一团浆糊,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招谁惹谁了?我——”
就在这个时候,白情身体一轻,灵魂像是被什么抓住,猛地从这个躯壳、这个时刻被抽取出来。
白情眼前一阵震荡,扭曲,模糊——
穿越回现代了。
在这一刻,白情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穿越的事实。
和之前的穿越不一样。
前几次穿越的时候,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从现代回到了古代,心里始终保持着一份对现代的记忆和认知,甚至不觉得自己和辞迎有什么深层次关联。
就像是一个旁观者。
然而,后来的穿越经历却让他渐渐感觉到,自己和辞迎的意识开始融合。
而这一次的穿越,更是让他彻底沉浸在了古代的时光里。他忘了自己在现代的记忆,忘了自己是阳光小活尸。
他完全融入了那个身份,那个时代。
就像他本来就是辞迎,一直生活在古莲国一样。
再次回到现代,白情感觉自己的恍惚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脑子像是被一团浓雾包裹着,昏沉沉的,几乎无法思考。
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拖拽着,从一个黑暗漩涡中被拉出来。
是谁把他拖出来了?
——答案当然是景莲生。
桃夭之看到白情被吞入漩涡,立即去西屋找景莲生求助。
景莲生也是二话不说,闪身就来营救。
应知礼在屋子里留下这个法阵力量强大,饶是景莲生这样的大厉也难讨好。
法阵一旦启动,漩涡之中乱流激荡,形成无数把无形的利刃肆意切割一切。
景莲生身陷漩涡之中,鬼身之上也被割出了一道道细密的伤痕。
景莲生却紧咬牙关,拼尽全力,紧紧拉住白情,拽着他奋力冲出了这恐怖的漩涡。
在冲出漩涡的那一刻,景莲生只觉得身心俱疲,但他看到白情安然无恙,便又觉得无限安乐。
他双臂收拢,将白情圈在臂弯里。像抱着受伤的兔子,收得太松怕摔着,搂得紧了又担心压痛,指节绷出青白仍不敢使力。
怀中白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瞬间并未分清古代和现代的记忆。
他看到景莲生的脸,脑子却还沉浸在古代的情绪里,满腔委屈,眼睛不禁流出两行热泪。
景莲生大惊失色:“怎么了?哪里疼?”
白情抓住景莲生的手臂,哇哇大哭,把穿越前那句未说完的话说了:“我招谁惹谁了?我——我只是想吃顿饱饭啊!!!”
景莲生如被打了一闷棍,怔在原地。
第39章 棺又又震了
桃夭之不明所以,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白情的肩膀:“白哥,你是饿了吗?”
白情听到这一声熟悉的“白哥”,心中一颤,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晰。古代和现代交织的记忆慢慢规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在应知礼的卧室外头,而不是身处古莲国。
白情扭头看向那个已经逐渐消散的黑漩涡,心中仍有余悸。他再转头看向景莲生,只见那双奋力拖拽自己出来的鬼手上伤痕密布,青痕如网般交织,格外触目惊心。
白情心下大疼,对景莲生说:“你受伤了吗?”
景莲生回过神来,僵硬地说:“区区小伤。”
白情却说:“这是阵法对付鬼物最厉害了,你别逞强,有没有哪里疼?”
景莲生冷哼一声:“根本不疼。”
说着,就呕出了一口黑血。
房间里的黑色漩涡已经消失,一切风平浪静。
白情却无暇他顾,眉头紧锁,对景莲生道:“你快回去疗伤。”
“你来这儿是不是想查看什么?”景莲生摇了摇头,“好不容易费那么大劲进了应知礼的房间,就这么走了,岂不可惜?不再看看?”
白情神色坚定:“没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别逞强了。”
景莲生眸色一沉,擦了擦嘴角黑血,说:“我无事。”
一旁的桃夭之这次格外谨慎,左顾右盼,眼神警惕,伸出身上的桃花枝叶,在房间里轻轻探扫。片刻后,他收起枝叶,松了口气道:“应该没问题了,没有不寻常的灵力波动。”
尽管如此,桃夭之还是站在门边,没有再往里踏进一步。
听到桃夭之的话,白情大胆地往里走了,景莲生像影子一样缀在白情身后,替他留意有没有触发什么机关。
佣人之前的话的确不假,应知礼显然是收拾好了行李才离开的,房间里几乎找不到任何属于他的私人物品,就连他生活过的痕迹都变得微乎其微,这里变得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一般。
白情的目光在书架上停留片刻,心念微动,轻声道:“这些书……”
景莲生说:“这些书是一直放着的,可以说是属于装修的一个部分。”
这家客房原本是上一代某位少爷的书房,放着一些以前主人布置过的书。
“怪不得,这些书像是没有被动过的样子。”白情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在书架上徘徊。
“应知礼大概对这些书也不会感兴趣。”景莲生推断。
白情的目光却突然凝固在了一本书上,他伸出手,摩挲着那本书的书脊。
景莲生见状,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
“这本书……应该是被动过很多次了。”白情认真地凝眉。
说着,白情把一本靠边的书取下来:“《太平广记》……”
景莲生问:“有什么问题吗?”
“这……”白情愣了愣,他差点就脱口而出:他好像记得从前应知礼还是巫应的时候,书架里也放着这本书。
只不过,白情的身份还是一个秘密,也不好跟景莲生说这个。
白情便信口说道:“这书是小说集吧?应知礼也会看这个吗?”
说着,他随手一翻,翻到了应知礼经常看的那一页——因为经常被翻动,所以那一页的书缝明显比其他页要,很容易被察觉到。
“这……确实有点奇怪。”景莲生凑过来看了一眼,也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马拯?”
桃夭之问:“这个叫应知礼的人喜欢看马拯的故事吗?”
“他看的恐怕不是马拯。”白情目光一凝,这本书是古籍印本,墨迹拓印的技法比较传统,被摩挲较多的字句出现了模糊。
那一句被摩挲得墨印泛开的句子是“此是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呵道耳”。
尤其是“伥鬼”二字,被磨得已些许模糊,是无数次指尖滑过、目光停留所留下的印记。
白情问桃夭之:“你知道什么是伥鬼吗?”
“这我当然知道。”桃夭之好歹是个千年老妖呢,满怀信心又带几分得意地说,“伥鬼啊,就是被老虎吃掉的人变成的鬼,只能跟在老虎身边,帮老虎寻找猎物,帮虎吃食,前驱引路。说白了,就是被老虎吃了还得给它当走狗,也挺可怜的。”
白情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眼神落在那本古籍印本上,眉头轻蹙,低声说道:“可怜吗……”
景莲生这等性情,自然是没有这样的怜悯心,反而冷声冷气:“死于虎齿还得为虎作伥,为鬼如此,不如魂飞魄散也罢。”
桃夭之好似不同意,说道:“俗语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呢。”
“当伥鬼也算活?”景莲生不以为然。
桃夭之只说:“只有当人的才讲气节。”
景莲生又想说什么,却觉胸中发闷,咳了一声。
白情一直留意着景莲生的状态,此刻见他如此,便知道他强行破阵已经伤了鬼体。
他叹了口气,把手中的《太平广记》放回原位,说道:“我刚刚被阵法伤了,不太舒服,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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