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清雨递水的手在半空顿了两秒,自然地转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我是很喜欢你。”
喝完很轻地叹了口气:“上校,你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要受伤了。”
赫琮山微微抬起了眼皮。
雨后湿润,各式各样的味道冒出来,土壤和泥泞的气息,偷偷带进教室的小饼干、蛋糕和甜水,以及意外中溢出的Omega信息素。
“什么眼神?”
瞿清雨明知道不应该还是控制不住,沙哑:“你和我是什么很不熟的人吗?你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
赫琮山陈述事实:“我对你不太了解。”
“你想了解什么?”
瞿清雨耐心道:“想怎么了解?”
赫琮山没说话,一抬手。他另一个副官出现在他身后,是个圆脸的Alpha,瞿清雨没见过,多看了一眼。Alpha八面玲珑,稍一思索很快自我介绍:“瞿医生,我姓魏,魏迎,是上校的副官之一。”
记忆混乱的事没法到明面上说,魏迎换了个说法:“南军基地还有一些公事上校要处理,涉及在职军官转业和第九监狱的人员管制,以及一些战时资源的调配,资金流转。”
瞿清雨表情近乎似笑非笑。
魏迎顶着巨大压力说完后半句:“上校诸事繁多……您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
寂静。
他话音落地那一刻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张载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瞿清雨的表情。他深呼吸,想打个圆场,脑子里想了半天,多少有些艰难:“……上校。”
他话音在嘴里打了个转,不由得去看赫琮山。上校仍旧同一副表情,只是无端有薄凉的意味。
张载一怔。
在他从千万人的岗位中杀出重围获得副官之职时,有人领着他穿越南部军事基地长长走廊,推开尽头的门。他当时见到的赫琮山,和此刻眼前的上校重叠。
日影惶惶,Alpha军官独坐,身上有多年浴血后挥之不去的凛冽,让人不敢直视。
他想说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这是一句通知,不是征求意见。
有Alpha士兵从两侧拉开后门,寒风冰雨倒灌,冷空气吹得人下半张脸发麻。魏迎先一步撑伞,赫琮山接过,从教室外风雨连廊折身而过。
“赫琮山。”
赫琮山脚步未有停顿,连廊外风雨如织,浸透黑伞。
瞿清雨唇角拉平。
他又喊一遍:“赫、琮、山。”
风大雨大,张载错觉他在喊“一二三”。
“我再问一遍。”
瞿清雨轻柔地说。
张载眼皮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瞿清雨在他面前卷起自己的衬衣袖子,Beta天生的弱攻击性让他身上那种张扬的特质不明显,而当他不刻意收敛时,巨大诱惑力和危险性一起达到顶峰。
我的脾气还是太不好了。
瞿医生冷峭地想,真是太不能忍受了。
“……你想了解什么、想怎么了解。”
背后的Beta说话压着柔软的调,是个假意示弱的口吻,一个字一个字扔过来,每一个字都泛出缠绵情意的味道,像是他很依赖,很受不了,很为此受伤。
赫琮山浮起短暂的兴致,侧了侧身。他可能是吃这一套,张载隐约察觉到他变化的神情。
魏迎适时开口:“上校,阿尔维中士长在等您。”
张载的眼皮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来不及阻止,下一秒背抵在课桌边的Beta青年终于丧失耐心。
他动了。
赫琮山四周全部是Alpha士兵,但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阻止他,他动作异常快,快到一呼一吸间出现在赫琮山面前。他有相当明丽的一双眼睛,上校低头,又陷一场深蓝暴雨中。
冰凉枪管突兀抵住他喉口,阻塞感袭来。
握枪那只手五指瘦长,指尖冰凉,稳极。顺着腕骨往上,是内收于衬衣的小臂,和寻常Beta不同,皮和骨之下藏着显而易见的力与美。
“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真的……很不喜欢,赫琮山。需要我提醒你……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头顶Alpha声音寡淡:“什么关系。”
瞿清雨看了他两秒,拎着他衣领往外走。上校的伞跌跌撞撞,被拖进了雨里。
第二次寂静。
魏迎骇然,三步并做两步要追上去,刚到车门前“轰隆”一大脚油门,那辆智能车扬长而去,一屁股车尾气喷在了他脸上。
张载递给他一张纸帕,顺手拍了拍他的肩,体贴地给出解决方式:“上校的体检报告显示,他需要一段非常长的假期。告诉阿尔维中士长,他的长官是温静思中校。”
-
法门街上诊所五点半准时关门,铁门里面有第二层木门,门框被白蚁从底部啃食,摇摇晃晃支撑着。
没带钥匙。
期间有两个路人过马路,法门街上的Alpha潘德大冬天穿着大裤衩排队买烧酒,见着有人回来瞌睡也不打了,兴冲冲地把大半脑袋塞进窗格来问:“瞿医生,看病吗?”
他说了一半,无意间瞥见瞿清雨身后的人,立时止声,结结巴巴:“瞿瞿瞿医生,你从军队绑架了一个Alpha……?”
瞿清雨顺手把“请勿打扰”的牌子翻正,轻盈一笑:“你看到了啊,想不想要眼睛?我的泡尸水里还缺一对眼珠子。”
潘德忙不迭把脑袋缩回去,缩到一半眼皮底下递出来一只手,掌心朝上:“酒。”
“……”
潘德忍痛把烧酒递了出去,眼珠黏在那细细一截手腕上,咽了口口水发誓:“你忙,你忙,医生,保证明天都没人靠近这里,不耽误你杀人分尸。”
走前他用余光扫了眼破旧小诊所内里,正好瞥见佝偻着腰的等身骷髅架,那骷髅架摆放在一处显眼的地方,眼窝深陷,牙齿雪白,每一根骨头都磨砺出森森寒芒。
那是一具逼真性超出模型的骷髅模型,四周摆放玻璃器皿,暗黄液体中浸泡着器官的人体组织。小诊所里没开灯,半阴半暗,只消看一眼,鸡皮疙瘩会从外表皮爬进心脏。
但最可怕的不是这座骷髅模型,是被带回来的那个Alpha。
潘德打了个哆嗦,前脚踩后脚,在墙壁上磕了个大包顾不上喊疼,有多快能多快地跑了。
“你在这里长大?”
烧酒的辛辣气息一口气呛到鼻子里,顺着胃里往下呛。实在没什么空吃东西,瞿清雨给自己打了针葡萄糖。他卷了袖子,微低了头,唇因情绪起伏过大呈现淡红。
背后有面镜子,显然用到的时候少,左上角磕碰出一道口子。上面那层薄膜也没掀,一对蝴蝶骨在衬衣下隆起模糊的轮廓。朦朦胧胧,雾里看花。乍一看近在眼前,用手一碰远了十万八千里。
狭窄空间内,Alpha的存在感变得异乎寻常的强。每一寸空气被挤压,从一头逃到另一头。
“不是不想了解?”
瞿清雨想了想,从柜架上又抽了管兴奋剂。他拆了一次性注射器往里灌,动作很有几分漫不经心。
破旧沙发太窄,二手市场拉来的旧货,簌簌往下掉皮屑。不够大。上校拥挤在其中的单人位上,凝视自己被手铐缚住的双手。
“咔嗒。”
他评价:“你很大胆。”
“有更大胆的。”
瞿清雨仰头转了转脖子,从胸腔里慢慢碾出一口气。
那口气本来仅仅是米粒大小的火星——他有时会提醒自己,收敛住那种必须通过身体接触来获取的安定感,但眼下,有人往那儿劈天盖地浇了一桶油。
惊天大火。
烧酒仍在桌面。
酒精会麻痹人的神经,瞿清雨虽然抽烟,却从不沾酒。一滴酒对手术这种高精度的工作带来的影响足以致命,他恪守基本职业道德。
赫琮山抬头,喉结隐入锋利下颔线延伸出的线条里。
“嘘,别动,上校。”
入目是Beta医生冷白指尖,指甲盖整齐,月牙弧线圆润。
青年四肢末梢较常人冰凉,覆上来时似雪粒落了满怀。
他口中含香,有烈酒穿肠:
“我来帮你回忆回忆……我们是什么关系。”
第69章
“什么感觉?生气?我一样。”
赫琮山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制止他所有动作,淡淡:“你跟我是什么关系,用你来提醒我?出什么事你不知道告诉我,一个人很能耐?什么都能解决?”
一个小时前他从睡梦惊醒,身边空无一人。大脑精神负荷接近临界值,无处释放当的信息素差点掀翻前来述职的魏迎。
瞿清雨很轻地眨了下眼。
辛辣酒香呛得他晃了下神,连带赫琮山那张脸都不太清楚起来。他垂眼时显得安静,小臂上有静脉注射后产生的出血点,针抽得急,冒出三两鲜红血珠。棉球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赫琮山看了眼,换了姿势,压住出血点。
“解开。”
他说第一句话,指手铐。
瞿清雨依言给他解开。他这会儿看起来又很柔软,炸开的刺都收进去了似的。
“你醒得太早了。”他自觉理亏地说。
赫琮山叹息了一声:“你不是一个人。”
瞿清雨一怔。
兴奋剂让他有点不明显的反应迟钝,也可能是从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让他意外之余有奇怪的感觉。
但他确实不喜欢赫琮山什么都不对他说,要做什么不告诉他。那实在让他失控。
过了漫长时间,他先知错能改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赫琮山压住他手臂的力气大,有点痛。说不上来,可能也不是痛。瞿清雨往回抽了下手臂,被牢牢箍住。
“打了什么?”
第二句话。
“兴奋剂。”
空气安静了片刻。
瞿医生从科普的角度解释:“稀释过,微量无害。”
血压、心跳和呼吸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体温上升,体表出汗。他稍微感受了一下,发出邀请:“神经感官敏感度提升而已,试试?”
赫琮山面无表情说:“别往自己身上乱打药。”
瞿清雨舔了舔牙尖。
僵持半刻。
“好吧。”他败下阵来,“没有下一次。”
瞿清雨懒懒抛出问题:“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赫琮山坐怀不乱:“华之闵怎么回事?”
“他想找和他匹配度高于90%的Omega腺体,做腺体移植手术。”
瞿清雨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上校,你可能忘了。从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过你,很多Alpha想上我。”
这间诊所面积不大,五脏俱全。各类试管连接仪器,头顶是一盆打理得当的绿萝,淋过水又移进来,叶片深绿。
“还有谁?”
“很多,记不清。”
瞿清雨打了个哈欠,交感神经的异常活动令他大脑处于想睡又无法入睡的兴奋期。他思考了几秒,说:“不算坏事。”
在他心里没什么真正的坏事。
赫琮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想起一些久远的陈年记忆,那记忆一层一层深埋在血腥和炮火之后,和渐远的夕阳沉没在同一场温柔暮色中。
是某些除了尖叫和爆破声之外的东西,正从遍布疮痍的精神地表奋力挣扎出柔嫩的草芽,微弱但见风生长。
是非常早之前,在他还没有真正认识对方的时候。在他因为一颗阵亡士兵口中的糖关注对方之后。
一个Beta出现在战场前线是非常稀有的事。
社会各有分工,战争不是他们会接触到的东西。更多的Beta在烘焙房里用厚手套取出松软的甜品,在工厂流水线进行一些机械化操作,在马路上铺沥青。医生和战士中很少有Beta。
但那确实是一个Beta。
动作快且利落,炸伤后拖着一个断腿的Alpha士兵藏在巨石后,在轰鸣声中有条不紊处理伤口。周边都是血,血水残肢垒叠一地。他跪在中央,像一朵血莲正中央的蕊。
最近的异形距离他不到十米,尖锐翅翼削掉一块巨石半边身体,碎石从头顶接连不断往下掉,最近那颗砸在他脚上。
又或者是其他的场景,临时医院勉强搭建的木板房,亮微弱的光。他提着盏自制小灯,蹲在每一个因受伤而整夜呻吟的士兵边,很企图减轻每一个人的痛苦。
有人让他唱童谣他也唱,让他讲故事也讲,让他陪自己说话也说,想翻个身他就喊另一个医生一起,慢慢地给伤患翻身。又或者有些不那么容易达到的要求,也尽力地做。手术禁水,溃烂地方长新肉,他整宿整宿看似闭眼实则有什么动静立刻起身,带着一双消毒水里泡烂的手去查看情况。像有太过丰富的耐心和很多无处安放的悲悯,和自制小灯一块儿,放在所有人身边。
那盏灯再羸弱不过,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却一直一直竭尽所能地亮。
光所在之处是非常、非常柔软的地方,上校这么想。他时不时想起那盏灯,疑惑造物主的神奇之处,能创造出一盏不在他身边又时时刻刻亮在他身边的灯。
有人很奇怪,生长一副最嶙峋坚硬的骨架,靠近一抱,又有最柔软的心肠。
赫琮山忽然微末地笑了下。
“你在想什么?”
瞿清雨问他。
赫琮山碰了碰他的脸,温度有一点儿高:“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在战场上。”
“我很为你骄傲。”
不管是你的职业,你的性格,或者你对人对物的态度。我都为之骄傲。没有人比我更为你骄傲你能走到今天,我知道你付出的一切和生命能承受不可承受之压力,希望你从今以后不再走任何崎岖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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