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殷祝就不能忍了。
从前尹昇爱当甩手掌柜没错,但不想管,和不能管是两码事。
他不喜欢做生意,相比起活人更喜欢和地底下的死人打交道,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谎的。
但耳濡目染之下,也跟着老爹见了不少大客户、参加了不少饭局,应对这帮浑身长满心眼的老登们,勉强还算轻车熟路。
“唐阁老在内阁里说一不二惯了,您这么一敲打,他肯定能收敛许多。”
苏成德不知道殷祝内心的腹诽,经过这么一遭,他对陛下是彻底心服口服了,“您是没看到,您让他自己举荐人查自己时,唐阁老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自古文官宦官水火不容,苏成德从前是柔姬的人,如今被殷祝提拔到身边,俨然成为宫中大总管。
以唐颂为首的一帮大臣自然看他不爽。
面对文臣清流们明里暗里的针对,苏成德也不是泥人捏的,逮着机会就在殷祝面前说人坏话。
这回唐颂倒霉,他不仅喜闻乐见,还要落井下石呢。
殷祝:“朕突然发现一件事。”
苏成德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朕身边不是佞臣就是小人,”他叹气,“都是奸逆,忠臣怎么就只有宗策一个呢?”
苏成德:“…………”
他很想问陛下,您对宗将军到底有什么误解?
以普世价值评判,他明明才是板上钉钉的头号佞臣!
但苏成德也是万万不敢说实话的。
因为自古有佞臣必有昏君,陛下显然已经被冲昏了头脑,迷得不着四六了。
没见早朝时孙大人都被怼了一顿吗。
“算了,”殷祝很快打起精神,“把宋千帆和青琅叫来吧,顺便去准备一下出远门的车马物资,越快越好。”
苏成德微微一怔。
但随即低头应道:“是。”
宋千帆进宫前,苏成德还特意恭喜他:“恭喜宋大人,陛下有意将您外放地方,应该不久后就要升迁了。”
大夏官场惯例,如果上官有意提拔中青年官员,一般都会将其下放到地方待个两三年,刷一刷政绩资历,虽然大多是做表面功夫,但有能力的官员假使去到地方,能有所作为的也有不少。
别说苏成德了,就连宋千帆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压抑住内心兴奋,整了整衣襟仪表。
刚跨进门槛,就听青琅噗通一声跪在殷祝面前,惶恐道:
“陛下,小的再也不敢了!”
“朕听到外面那些流言了,本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殷祝掂量着一枚橘子,抬头看了僵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来的宋千帆一眼,随口道,“进来吧,你找个位置先坐。”
宋千帆谨慎地扫过屋内陈设,然后选择了一个离两人最远的位置。
屁股都只敢沾半边。
青琅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
“不为自己辩解两句吗?”
青琅沉默,然后摇了摇头。
殷祝反倒笑了:“朕没看错,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如果你今天辩解了,朕绝不会再留你,”他停下掂量橘子的动作,“但恭喜你,你做了一个很对的选择——朕一向不喜欢听人解释原因。”
“你把朕亲手给你剥橘子的消息散播出去,也是为了在宫中立足,朕说的是也不是?”
青琅颤声道:“陛下明察秋毫。小的这点小心思,全都被您一眼看穿了。”
“起来吧,也不用这么害怕,朕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喜新厌旧,动辄就要砍人脑袋。”
殷祝把那枚橘子塞到他手里:“朕不讨厌步步为营的人,但前提是,你别把主意打到朕的头上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今后后宫有人来刁难你,朕不会再帮忙。”
青琅含着泪接过橘子,知道自己两次犯错,已经把陛下的耐心全部耗尽了。
“小的明白了,陛下宽厚仁德……”
“现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殷祝说,“回去闭好你的嘴巴,避开所有你认识的人,收拾东西,随朕出宫。”
青琅重重地点了点头,抹干眼泪,退出了御书房。
待门关上,殷祝靠在椅背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说,朕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青琅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放在现代,估计高中都还没毕业呢。
但殷祝看着他那张梨花带雨的秀气脸庞,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皱眉。
难道他干爹喜欢这款的吗?
这样的青琅,别说和他想象中那个完美的干娘形象对比,就连和戏文中那个刚烈柔情、聪慧忠贞的胡姬相比,也实在差太远了。
聪明有余,心气不足。
配不上他干爹。
但他又纠结地想,或许只是因为这个青琅年纪尚小,阅历尚浅,而且如果干爹要真是喜欢的话,那自己岂不是成了棒打鸳鸯的反派了?
宋千帆不明所以,还在以为殷祝神色变幻,是因为对青琅说重话而自责。
他宽慰道:“陛下多虑了,既然是聪明人,就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殷祝走着神点点头。
然后随口对宋千帆说:“朕准备带他去一趟晖城,这几天你留在新都,记得替朕打好掩护。”
已经想好谢恩台词的宋千帆:“…………”
“啊!??”
第25章
“怎么,”殷祝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是,”宋千帆语无伦次,“陛下,您是认真的?”
殷祝理所当然道:“当然。”
他并不是异想天开。
青琅的原因只占其中一小部分,殷祝一直想亲眼看看大夏时期的战役,顺便了解一下边境城市的军事布防、农业经济和北屹军队的作战能力等等,这样将来下达政令,心里也好有个数。
先前召集内阁时敲打唐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有把内阁和祁王两大最不安定的因素都先暂时摁下去,他才能放心离开新都。
殷祝没有接受过帝王教育,也不了解这个时代百姓的生活。
长期待在深宫里,每天只能看到下面人送上来的奏折,很容易偏听偏信。
殷祝就算再崇拜他干爹,也得承认,个人的视角始终是有限的。
他被以苏成德为首的一帮宫人照顾得太好,时常会忽略很多常识性的细节。
比如他知道一碗粥卖几十两银子,普通人家一年平均收入才几两到十几银子,可锻造一把能在战场上杀敌的战刀要多少钱?一把材质稍差些的菜刀又要多少钱?一簇能破甲的铁质箭头呢?
他不知道。
而且,虽说平均工资和物价是最好反应一个时期生活水平的指标,但就像现代的打工人和首富平均一下,年收入也能超过几个小目标一样,纸面上的东西,太容易被人美化粉饰了。
相隔数百年,即使是最出色的历史学家,也不能确保统计出的数据一定是准确的。
在某个王朝末期,物价上涨,太监甚至敢骗皇帝一个鸡蛋在宫外卖十几两银子,忽悠得皇帝都不敢轻易吃鸡蛋。
真正的穷苦百姓,他们平时吃的是什么?战争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以及,假如在战时要保证一家人不饿死,一年最起码的口粮是多少?
王朝末期多出昏君,正是因为他们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太远了,远到甚至无法想象,穷的细节究竟有多惊心动魄。
晖城之战,已经是大夏走向灭亡前,打得最成功、最漂亮的一场战役了。
再往后,即使宗策创立神机营和血铁骑,多次在与战场上获胜,还指挥士卒在当地屯田种粮,自给自足,也无可避免地因为大夏内部腐化、国力衰弱等等原因,战况一次比一次惨烈。
据统计,天佑五十年至兴和七年,短短十一年间,大夏人口数量便锐减至原先的三分之二;
待到宋千帆病逝,人口更是只剩下了天佑五十年的三分之一不到。
也就是说,即使按照最保守的计算估计,也足足有八千万人死在了这场王朝更迭的血腥战役之中。
所以,殷祝想,他必须要去前线亲自看看。
比起派遣监军,他这个皇帝亲至,干爹总不会再将他拒之门外了吧?
当然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前期做了一系列筹备,也得秘密行事,早去早回才行。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殷祝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东风:“爱卿,你会帮朕隐瞒好的吧?对吧对吧?”
宋千帆张了张嘴,欲哭无泪。
“陛下,您是不是对臣有什么误解?”他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以臣如今的官职,在朝中都说不上什么话,这种事情,您还是找阁老们来商议比较好吧?”
殷祝撇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而且朕才不想面对一张张痛心疾首的老脸,看了就糟心。”
“陛下,臣的命也是命啊!”
殷祝笑起来:“你放心,朕此次出行严格保密,不会有太多人知道的。朕会以闭关修行的理由宣布罢朝五日,你帮朕盯好几个新都几个关键人物就行。”
宋千帆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说的,是哪几个?”
“祁王,唐颂唐阁老,殿前指挥使……”殷祝摆着手指头数,“哦对了,还有你的老丈人王存。”
宋千帆:“……陛下就不担心臣故意走漏消息?”
“朕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光,”殷祝轻描淡写道,“宋爱卿,别人说你窝囊,但朕一直觉得,你只是把什么事的后果都看得太明白,所以才会动不动就退缩。”
“大部分人承担不了责任,就会甩锅赖账,但你不会;你一旦做出选择背上这份责任,哪怕抗不了,也要扛到死。”
这番话其实不是殷祝自己说的,而是后世一位历史教授在上公开课时,给观众们讲解一首古诗词时做出的注解。
那首诗,就是大夏亡国后,宋千帆在宗策墓前下马题下的千古名句。
宋千帆目光怔忪地看着殷祝,眼眶渐渐红了。
一滴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滚下。
这一刻,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地理解,何为“士为知己者死”的壮怀!
“陛下!”
他坐在座位上,很窝囊地呜呜哭着,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还不忘向殷祝谢恩,“臣一定尽力为陛下周全!只是您真的真的不能把青琅也一同带去啊,会出人命的!”
殷祝疑惑道:“为什么?”
宋千帆支支吾吾半天,吸了吸鼻子说:“不知道陛下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殷祝:?
“臣的意思是,迎新送故是常事,但可以用稍微委婉一些的方法。”
“这什么跟什么?”殷祝皱眉,“有话你就直接讲,不要弯弯绕绕的。”
“……臣觉得宗将军会介意您把戏子带到他军中。”
这的确够直接了。
但殷祝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甚至还很自信地说道:“青琅和其他戏子不同,或许宗策不这么想呢?”
好吧,没救了。
宋千帆在心中为失宠的宗将军默哀了一秒。
*
又是一夜攻防战。
“屹人撤军了!屹人撤军了!!!”
硝烟弥漫的城头上,陷入一片死寂。
随后,爆发出了一阵震天的欢呼声!
作为宗策的亲兵,赵大把手中沾染了无数鲜血、已经变得滑腻钝迟的砍刀丢到地上,和周围同样不敢相信他们真的胜利了的士卒们一样,含着泪,仰天大吼了两声。
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
他们大夏人,居然也能有打退屹人军队的一天!
赵大环顾一圈,不顾自己受伤的肩膀,挤出人群,找到了不远处指挥着他们打赢了这场胜仗、正举着千里眼眺望克勤大军动向的年轻将军。
守城战打了整整三天三夜,他也在城头待了整整三天三夜,一直没下过前线。
最多只是在攻势稍缓时,靠在城垛上就这凉水啃两口干粮,闭目歇息片刻。
男人身后的赤红袍子已经被鲜血浸透,却在朝阳的照耀下更为夺目。
赵大眼眶滚烫地想,这才是真正的将军!他们大夏的英雄!!
他小跑过去,正要向将军报喜,就听当事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撤军只是暂时的,克勤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十几个小时未进水米,作战指挥,他的嗓音已经变得嘶哑难听。
但语调仍旧沉稳有力:“通知下去,哨兵保持警戒,先打扫战场,随时准备迎战。”
赵大神情一肃:“遵命!”
“不过将军,这边俺们来收拾就行,您先回去睡一觉吧。”他憨笑道,“就连防守的都换了两拨人,您是将军,还一直陪着俺们,太辛苦了。”
宗策:“你先去安排,不必管我。”
“哦?哦。”
赵大乐呵呵地跑远了,一边跑一边美滋滋地心想,自己运气真是好,摊上了这么个为他们着想的好将军。
虽然打仗辛苦了点儿,但是有这样的将军,自己说不定还能活着回村里,拿着将军发的钱孝敬爹妈娶媳妇呢,还有两个弟弟,也能吃上一口饱饭了……
宗策望着赵大远去的背影。
眼前一闪而过的,却是那年赵大浑身浴血倒在战场上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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