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要宠幸谁,我不关心。”
当真不关心么?
作为下属,当急上司之所急。
但要是上司不急,他自然也没必要急了。
所以孔鳞叫来高瘦汉子,将这项艰巨任务交给了对方,“监军大人千里迢迢来到晖城,代表的事朝廷的颜面,一旦有个什么万一,后果不可估量。你一定要跟紧他,保障好他的安全,他要是出事,你提头来见都不够!懂吗?”
高瘦汉子:“小的明白。”
他也是宗策的亲兵之一,办事沉稳,嘴巴牢靠,把事情交给他办,孔鳞还是比较放心的。
但光是护卫还不够,还有一件事。
“记得把监军大人每天办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记下来,回来汇报给我和将军听。”
高瘦汉子这回为难了。
“大人,小的不识字。”
“怎么,你还打算跟在他后面用笔记吗?呆子!”孔鳞骂道,“记个大概回来复述不就行了?”
“大人,小的记性也不太好,也不会讲话。”
“那就记多少回来汇报多少!记不住的就让旁边人帮你记,回来再汇总!”
“……是,大人。”
回忆完和高瘦汉子的对话,孔鳞主动开口问道:“监军大人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宗策。
将军的神情很平淡。
但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高瘦汉子认真想了想:“早上起来,问了将军在哪儿,有没有记得换药。”
孔鳞大声赞美:“大人果然心里惦记着将军!”
宗策默不作声。
“然后呢?”孔鳞继续问道。
“然后和那个唱戏的去了一趟早市,分食一锅汤,问了老板一些事情,知道将军得罪了皇室宗亲,然后带着那个唱戏的逛了一整天,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去。”
孔鳞刷地扭头。
宗策的神情依旧平静:“他知道那件事后,是什么反应?”
高瘦汉子:“表情不太好看。”
孔鳞眼前一黑。
“将军您毕竟是一心为民,陛——大人也不一定会怪罪,”他忙补救道,“回去之后,说不定您和大人说两句好话,这事儿就过去了呢。”
宗策不语,目光眺望着城墙外的阑珊暮色。
“我说了,我不关心。”许久之后,他开口道,“我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问心无愧而已。”
高瘦汉子忽然啊了一声,说:“哦,大人还叫小的转告将军一句话。”
孔鳞怒视他:“快说!”
“他问您今晚还回不回去。”
“不了。”宗策说,“告诉他,策不打扰了。”
“哦。”
高瘦汉子应了一声,当真就这么转身离开了。
孔鳞瞪着他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连连叹气——
唉,这叫个什么事啊!
“将军,何必呢?”他回头苦劝道,“陛下心里也不是没有您,为何要避而不见呢?”
“这里才是我的战场,”宗策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回去,像他后宫的那些妃子一样,不择手段地争夺帝王的垂怜宠爱?并且还不知道这份薄情能持续到几时?”
孔鳞一时语塞。
“但、但是……”
他总觉得,陛下对宗将军,不是那样的。
“行了,今晚咱们有咱们的事情要做,”宗策说,“除了克勤,别的事情,我不关心。”
“可是将军……”
“不要打扰我!”
话说出口,宗策才发现自己胸口的确堵着一口气,刺痛得厉害。
他闭了闭眼睛,强行让自己忽略这阵感受,想要到别处去散散心。
刚一转身,却愣住了。
火光中,清瘦白皙的青年站在城墙下,仰头望着他。
“你怎么——”
“你不是说你不回去了吗,”殷祝举起食盒,笑道,“那我就来打扰你啦!快下来吃吧,饭菜还热着呢。”
片刻寂静。
一阵风拂过脸颊。
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眼前的宗策就不见了踪影。
孔鳞孤苦伶仃地站在城墙上,捡起地上的千里镜,掸了掸灰,叹着气摇了摇头。
瞧瞧,这不是挺急的嘛。
第28章
宗策把殷祝拽到一旁,压低声音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殷祝:“不要紧,我就是来看看你。”
宗策还想说些什么,但殷祝已经把食盒打开,拿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塞进了他的嘴巴。
“吃吧吃吧,”殷祝哄他,“你吃完了我就走。”
他听城主府上的亲兵说,宗策这几天都在前线喝凉水啃干粮,甚至有时候一天不吃不喝。
殷祝心想打仗的时候没办法,但平时可不能把他干爹饿着了,胃要是饿出了啥毛病,古代治都不好治。
宗策沉着脸咬下一口包子。
“您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他缓和了些许语气,但脸色依旧很难看,“府上居然没有人发现?”
“不怪他们,我是偷偷翻墙出来的。”殷祝得意洋洋道。
“胡闹!”
宗策斥道,转身就要去牵马,“我送您回去。”
“别啊,”殷祝急了,“我好不容易从宫里跑出来,可不是为了天天待在你那破城主府里和蜘蛛看对眼的。”
宗策背对着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委屈陛下了。”
夜风喧嚣,那声微不可察的“陛下”带着风沙磋磨的沙哑,立刻让殷祝心软了。
他咳嗽一声,揉了揉鼻子说:“也谈不上,是我硬要跑过来的,没耽误你事就好。”
上头竖起耳朵偷听的孔鳞恰到好处地探出头来,“两位大人,这边我来盯着就行,你们先去用膳吧。”
殷祝期待地看向宗策。
宗策没办法,只好同意。
他在附近找了一间空置的废弃民居,向殷祝解释道自从开战后,这里的人家都被统一迁入了内城。
而在听说殷祝也没吃晚饭后,宗策又叹了口气,让他坐着,自己拿起放在墙角的斧头出门劈柴打水,用随身携带的打火石升起炉灶,把食盒里的饭菜重新加热了一遍。
习武之人体热,宗策干活没多久就出了汗。
他先是卸了铠甲,后面又把外袍也敞开了,将袖子撸到臂弯处,露出一截肌肉结实的小臂,
殷祝飘忽的视线顿时定住了。
宗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柴火不够,就从旁边拾起一截木头,用两只骨节粗大的手掌硬生生将它掰成了两半。
男人闷哼一声,咬紧牙关,青筋鼓涨。
额头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剑眉蹙紧时,有种难以形容的性感。
殷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宗策随手把木头丢进了灶里,又弯腰拾起了一块更粗的。
殷祝越看越觉得,他干爹果然是真男人。
帅爆了!
等菜端上来,殷祝兴致勃勃地尝了一口,停住了。
宗策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殷祝:“嗯……有点儿糊了?”
“这家的灶浅,”宗策淡淡道,“火大了。”
“没事,”殷祝安慰他,“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来,再吃个包子。”
宗策家教明显很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即使坐在破落茅屋里,依旧脊背挺直,默默地一口包子一口菜。
但殷祝可忍不住寂寞,刚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刚才我在城头上看到的那个,是什么?”
他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
宗策动作一顿,置箸回答道:“是铳箭。”
“里面能放火药吗?”
“能,但很不稳定,”宗策说,“连发次数增加,会导致炸膛几率成倍上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军中目前普遍使用的还是铁砂弹。”
殷祝:“工坊没试过改进吗?”
“很难。”
宗策摇头:“新都的工坊大多归皇室所有,工匠听从上级命令,每日早出晚归,思维僵化,既无本领,也无时间改良大夏现有的军械,少有的一些懂行的老工匠,也不会轻易自找麻烦。相比之下,反倒是民间工匠对此更为精通。”
“这倒也是。”
殷祝在心里又给尹家人记下了一笔账。
他也吃饱了,满足地拍拍肚子,刚要把碗碟放回食盒,突然发现最底下还有一个橘子。
看品相,应该是青琅从宫里带出来的。
宗策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个橘子。
殷祝剥着橘子,顺口夸道:“虽然克勤还没撤军,但我听人说了,先前那场守城战打得漂亮,当地百姓都对你赞不绝口——宗将军,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是吗?
宗策垂眸凝视着殷祝那葱削似的白皙十指,指尖沾染了橘子的汁水和颜色,柔软的果肉一点点绽开,带着丝丝清甜的味道。
当初,他也是这样,亲手剥给那个戏子的吗?
殷祝毫无知觉地将一瓣橘子丢进嘴巴,嚼嚼嚼,继续说道:“朕也不是小气的人,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宗策哑声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殷祝本想说只要别太过分,但想了想,他干爹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吗?于是冁然一笑:“什么都可以。”
宗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殷祝没听见,疑惑地看向他,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在火光中清亮秀澈。
视线顺着宗策的目光落在手中只剩下最后一瓣的橘子上,他恍然大悟地递过去:“你也想吃这个?早说啊,我都快吃完了!”
宗策的身形微微动了动。
他低下头,在殷祝的瞳孔地震中,轻轻含住那瓣橘子,喉头一滚,咽了下去。
“很甜。”他说。
“多谢陛下,策只要这个就够了。”
殷祝张了张嘴,近乎慌张地瞥了一眼宗策的双手。
在看到掌心黢黑的草木灰时,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把手用力在衣摆上蹭了蹭,有些不自然地挤出一抹笑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陛下以为什么?”
“没什么。”殷祝飞快道,随即转移话题问道:“你觉得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短则月余,长则半年。”
“半年?不至于吧。”
殷祝心想历史上,他干爹不是三个月就把克勤打得屁滚尿流了吗,“克勤这次领兵三万来边境,要是个把月也就算了,真打上半年,就算北屹皇帝答应,他们国内的那些贵族也肯定不会答应。”
“陛下说的是,”宗策说,“克勤此次南下,只为立威,但若是久久不能取得进展,肯定会剑走偏锋。屹人寡廉鲜耻,陛下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尽快返程为好。”
“好啊,说了这么半天,还是变着法儿地想赶我走呢?”
殷祝怒了。
宗策叹气:“陛下,莫要任性。你若出事,策万死难得其咎。”
“我就算出事了你也得好好活着。”殷祝脱口而出,但注意到宗策瞬间凌厉的眼神,又一缩脖子,怂了。
“好啦好啦,朕知道了,三天后就回去,行了吧?”
嘴上说着,但殷祝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乎是关于时间的。
……是什么来着?
“不行,”宗策否决道,“明天。”
“不干!”
宗策不为所动:“明日策会安排人马,送陛下回新都。”
殷祝一拍桌子站起身,瞪着他:“宗策,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殷生生你出息了!
你居然敢和你干爹拍桌子瞪眼讲话,了不起!
两人僵持片刻,最终宗策服软了:“那后天,陛下,再迟的话,新都那边肯定会有人发现端倪。”
“成交!”殷祝高兴道。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等下,成交什么成交?他其实压根儿不必听宗策的啊。
可话都说出口,也不好反悔,殷祝只能垂头耷脑地拎起空食盒:“行了,那你忙吧,我回去了。”
“策送陛下回去。”
宗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把拴在院里的马牵了过来。
殷祝闭上了刚想拒绝的嘴巴。
他双眼放光地看着那匹马,搓手问道:“你,我,骑它?”
马儿不耐烦地喷了声响鼻,用不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要不是这呆头呆脑的两脚兽身上有主人的味道,它早就用屁股对着他了。
宗策安抚地摸了摸它的鬃毛,用眼神示意殷祝上去。
殷祝不太敢。
但在干爹面前,区区上马,小菜一碟——
“祖宗,别动!别动别动千万别动……”他咬紧牙关,手里死死拽着缰绳,一只脚踩在马镫上,一只脚拼命踮着想要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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