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矮小的黑衣人拿来灯盏,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张图纸。
“是真的。”他对首领说。
黑衣人扭头看向宗策,眯起眼睛问道:“你是他的亲信,就这么把你的上官卖了?他平日里应该待你不薄吧。”
殷祝察觉到了黑衣人的怀疑。
他应该也是觉得,东西来得太轻易了,战利品和人质还买一送一,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能不惹人怀疑。
“他强占了我心爱之人,我早想他死了。”宗策淡淡道,“你们带我走,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们,怎么看这张图纸。”
殷祝的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捶打了一下。
他说不上来。
但是,太奇怪了,这种感觉。
不过殷祝也知道,宗策说这话只是为了取信于这些人,所以他忽略了这股感受,悄悄用地上砖石的碎屑划开指尖,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下了讯息。
黑衣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倒是宗策看到了,还故意多说了几句话,帮他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不要耍什么小花招,”黑衣人冷冷道,把那图纸用油纸珍惜包好,塞进怀里,“东西到手,带上他们两个,撤!”
殷祝被他们蒙上眼睛,带出了城主府。
顷刻间,暴雨将他淋了个湿透,零下的温度滴水成冰,即使后面被塞进马车的车厢里,殷祝的身体也控制不住地打着颤。
一只手拢住他冰冷的十指。
殷祝的眼皮一跳,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他立刻反手抓住了那人的手掌,把几乎要失温的身体靠过去,拼命汲取着对方身上的体温。
“抱歉。”带着一丝颤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换做平时,殷祝会以为他是在惧怕。
但现在他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他干爹也冷么?
“你要是有什么计划,该跟我商量一声的,”他把头蹭进他干爹的怀里,咕哝道,“而且太冒险了!刚才真吓死我了。”
“……是我的错。”
宗策的嗓音沙哑。
“你这人,好歹也为自己辩解一下啊,”殷祝扯了扯嘴角,僵硬麻木的身躯终于勉强恢复了些知觉,“就说,情况太紧急啦,来不及解释啦,谁叫你不听我的话找机会逃跑啦,之类的。”
“是我的错。”
沉默片刻后,宗策只是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绑住殷祝双手的绳索终于被彻底解开,下一秒,蒙在眼上的黑布被扯去,宗策飞快地解开湿透的外袍,把殷祝冻得像冰块一样僵硬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被大雨淋湿的两人顾不上说话,只是沉默地依偎在角落里,互相取暖。
姿态像极了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殷祝懒洋洋地问道,扭了扭身子,在他干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靠着。
宗策胳膊和腹部的肌肉绷紧了一瞬,但立刻又放松下来,快得仿佛像他的错觉一般,“晖城地下有一处运粮的地道,从前是粮商走私粮食到北屹的路线,非常狭窄,只能供人弓着身子通过。”
“那你怎么不早封了它?”
“钓鱼。”
殷祝笑了一声:“用我这么大的鱼饵,你准备钓谁?”
“你不算,”宗策立刻道,“我本来没想过把你牵扯进来。”
“我知道,亏我还绞尽脑汁给他们写了血书。”殷祝郁闷道。
果然,不听干爹言,吃亏在眼前。
但他用膝盖顶了顶宗策的小腹,“快点,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宗策闷哼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
“是克勤。”他哑声道,手掌滑过冰凉滑腻的小腿。
殷祝恍然未觉,还以为宗策是在帮他暖身子。
他惊讶地问道:“他会来?”
“一定会来。”宗策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我了解这个人,他性子高傲,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可能不想办法讨回来,不如将计就计,擒贼先擒王。”
用现代人的眼光,殷祝觉得宗策未免有点太冒险了。
克勤好歹也是北屹王太子,就算这段时间吃的亏比上辈子还多,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地亲身犯险吗?
但当他们真的见到克勤本人时,殷祝心中顿时升起“果然现代人和古代人还是有代沟啊”的感叹。
同时心中升起强烈的自豪感——不愧是他偶像!看人的眼光就是准!
他干爹不仅用兵大胆得出奇,还经常以身犯险,甚至还创下过率领百骑冲锋屹人十万驻军,斩首敌军将领、并扬长而去的恐怖战绩。
“军神”这二字的含金量,可是他干爹在短短十几年军旅生涯中,百战百胜打下来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屹人比较单纯一根筋,殷祝想。
没看历史上这位王太子也是独自骑马在城墙下叫阵,结果被宗策一箭射中,差点丢了小命大败而逃吗。
“图纸呢?”
克勤骑在马上,一见他们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殷祝悄悄打量着这位敌国继承人。
他的长相是很典型的屹人血统,穿着虎皮制作的长袍外套,外头套着蓑衣,肤色白皙,高大宽面,头发呈波浪状,放在现代估计还能出演电视剧的男二。
但他的眉头中间有一道很重的悬针纹,嘴角两侧赘肉凸出,眼球凸出,脖颈粗大,说明性格急躁,大概率还酗酒。
“在这里。”
黑衣人打着伞,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好的图纸递过去,嘴上还说:“这是那位大人给您的投名状。除此之外,我们还抓了两个人质,希望您能满意……”
那位大人?是谁?
殷祝心中嘀咕,突然感觉到手背被人轻敲了一下——这是刚才商议好的动手暗号!
暴雨中,他大叫一声,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
或许是天意,几乎是同时,一道贯穿天幕的闪电劈下!
趁着克勤失神的那一刹那,宗策像头矫健的豹子一样,从地面暴起,一把将克勤从马上拽了下来,单手拧断了对方的脖子,然后翻身上马,抓起殷祝的胳膊就把他拎上了马背。
“驾!”
殷祝靠在宗策怀里,远远地望着这一幕,
在暴雨中,他几乎睁不开双眼,却无比放肆地大笑起来。
正在暗中警惕对峙的两方人马全部呆住了。
足足数息的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甚至躯体还在神经性抽搐的克勤,天地间只能听到暴雨的喧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静止。
“殿下!!!”“王太子——”
转瞬间,形式倒转。
宗策带着殷祝,策马疾驰到城墙下,吹响一声唿哨。
号角声再度从边塞城墙之上响起。
接二连三的火光连成片,城门洞开,乌压压的士卒们披着甲冲破大雨,与他们擦肩而过。
溅起的血水被马蹄踏碎,倒映出敌军惊惧惨白的面孔。
孔鳞披着蓑衣站在城墙上,嘶声力竭地喊道:
“克勤已死,给我杀——!!!”
宗策把殷祝送回城中,然后头也不回地接过旁边亲兵送来的开刃新刀,随着大军一同冲出了城外。
“快……快逃!!!”
黑衣人和克勤剩下的那些亲卫们骇得心惊胆碎,黑衣人根本顾不上思考,骑上马就要逃跑,但宗策带领着军队,就像是幽魂一样紧咬着他们不放。
“你追我们干什么!”
黑衣人破口大骂,但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眼看着宗策几乎要与他并驾齐驱,他的声音也逐渐变了调:“将,将军,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们不是屹人!您就放我们一马——噗!”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腹部被插入刀子的地方血如泉涌。
黑衣人一头从马上栽倒,滚落在地,身体蜷缩着抽搐起来。
宗策用靴子踩着他的肚子,在黑衣人不似人声的惨叫中,一点一点,折磨似的把刀拔了出来。
“话太多。”他垂眸冷声道,抬手甩干了刀上的血珠。
“——你可以死了。”
第30章
风雨如晦,战马嘶鸣。
喊杀声混合着敌军的惨叫回荡在旷野之上,屹人的军队群龙无首,即使克勤的副将拼了命地想要挽回局势,战争的天平仍不可避免地朝着夏军倾斜。
雨水混合着血水和汗水额角淌下,他几次试图带着人抢回王太子的遗体,却都未能成功,人手还折损大半。
“将军,够了!”身旁的人红着眼睛大吼,“再不走,咱们就都走不了了!殿下已死,这场仗咱们输了!”
“闭嘴!”
副将一刀将他砍落马下,瞪着那人在惊恐中放大凝固的瞳孔,怒道:“临阵动摇军心,该死!”
但当他抬头望向四周时,却只看到了无数双在飘摇风雨中同样惶恐战栗的眼睛,和被一张张雨水淋得青白狼狈的面孔。
宗策方才露的那一手实在太让人惊骇。
于敌军中单手拧断将领脖颈,还能带上另一人,策马全身而退,这与天神下凡又有何异?
这一刻,副将清楚地认知到:
他们真的败了。
他闭上眼睛,惨笑一声。
犹记得出征时,殿下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当时他们还扬言,定能在七日内一举拿下晖城,带上图纸,回去后向陛下讨赏,顺便好好杀一杀国师和月妃的锐气,叫他们知道就算月妃生了王子,他克勤才是屹国下一任的王。
可是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眼看着夏军再次发起冲锋,军队躁动、即将溃败之际,副将再不能坐视下去了。
他忍痛扭头,咬牙道:“传令全军,撤!”
但身后的追兵却不会让他们轻易脱逃。
晖城的守军,一多半都是当地人。
大夏军纪散漫,贪腐成风,屹人南下时自然屡战屡败;
可中饱私囊的是几年就调任的官员,屹人劫掠的却是他们的家乡、受苦的是他们的亲人子孙。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报仇雪恨,谁会放过这个机会?
“杀——!!!”
轰隆一声巨响,火炮炸毁了前方的道路,屹人引以为傲的骑兵胯下战马惊得四处奔逃,期间踩踏死伤无数。
副将死死勒住缰绳,看到前方被堵死的道路和两侧的山崖绝壁,目眦欲裂。
难不成这守城大将甚至不满足于杀死殿下,还要把他们一举全歼在这里吗?
何其狂妄!
但副将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惨叫声,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们恐怕,真的走不了了。
“将军,您先弃马走吧,我们为您断后!”
“断什么后,”副将看得明白,这次他们谁都走不了了,“把国师给殿下的包袱拿来。”
亲信瞳孔一缩:“可是将军,那东西若是在这里用,您也……”
“别废话,拿来!”
亲信扭头就跑。
就这一来一回、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围保护他们的人已经不足百人。
副将的余光瞥见远处火光明灭的战场上,还有属下在浴血拼杀,试图向他们靠拢救援。
他狠心收回视线,夹着那用油布包裹的包袱,上前一步,对着眼前乌泱泱的夏军大声喊道:“吾乃屹国征讨将军,克勤王太子亲信,你们的将军在哪里?”
宗策杀完了自己要杀的人,从后面驱马上前。
士卒们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是我,”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他提着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屹人副将,“你有什么遗言要说?”
副将眯起眼睛,试图透过密不透风的雨幕看清宗策的长相。
可惜失败了。
“无话可说!不过,本将承认你是个英雄,报上名来!”
“败军之将,有何颜面知晓本将的名姓?”宗策不为所动,“你若现在投降,本将倒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投降?”
副将哈哈一笑:“我屹人与你们贪生怕死的大夏军不一样!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
“而且,别以为你能侥幸赢一次,之后就一直能赢下去。我太了解你们大夏的官员了,个个都是人精,对外软蛋一个,内斗倒是一把好手!”
“还有你们的皇帝,你年纪轻轻就手握重兵,还杀了我们的王太子,如此天大的功劳,你觉得,他能信任你到几时?鸟尽弓藏,这个词你们大夏人经常用,应该比我熟悉吧?”
他这话说得诛心,引得周围一众夏军对他怒目而视。
但副将丝毫不惧,还神色挑衅地看着宗策。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宗策无意听他在这里挑拨离间。
尤其是当他提起殷祝会猜疑自己时,宗策的眼神更是冷得吓人:“胡言乱语。既然你不愿投降,那本将可以成全你。”
副将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强压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故意道:“死在你手上,也不算亏……”
宗策驱马上前走了两步,正要给他一个痛快,目光落在副官一直夹在腋下的包袱,突然神经一跳,反手勒紧缰绳。
“所有人趴下!”他吼道。
“晚了!”
副将癫狂大笑起来,拉动了怀中匣子的拉索。
宗策眼疾手快地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马腿,马儿痛呼一声,身躯重重倒下,宗策一个翻滚躲在了它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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