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殷祝紧蹙的眉头,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今日要选择走这条道路。
陛下说过,他累了。
他希望殷祝能再笑一笑,就像那日在山谷中那样,天下的担子压在他单薄的肩上,宗策只恨自己不能为他分担半分,甚至夜半时分,还要殷祝反过来宽慰他:宗将军,辛苦了。
他辛苦什么?
身为大夏的君主,却要陪着他在这前线历经风霜困苦,熬干自己的身体,去强撑起一个国家。
宗策只觉得自己无能。
殷祝谈完了话,神色不明地对着那黄老爷吩咐了几句,然后迎着午后秋日的艳阳,一步步朝他的方向走来。
宗策的余光注意到,黄老爷被留在了原地。
骤然放松的神情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他躬身向着殷祝的背影行了一礼,起身时,投向他的目光中,还染着一丝没来由的淡淡悲悯。
……是因为谁,他么?
为什么?
宗策心跳的节奏忽然加快了几拍。
但他并不清楚原因。
他静静地看着殷祝,觉得对方一定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同他讲述方才发生过的事情,或是笑着打趣,问他站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去旁边讨杯茶喝,简直跟块木头一样,不知道冷热。
但殷祝这次什么都没有说。
哪怕宗策主动开口询问,殷祝也并未回答,而是避开了他的视线,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宗策见过这样的笑容。
只不过,都是殷祝在敷衍外人的时候。
他停下脚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请罪,但那人只是背对着他,侧身笑了笑,神情一如往常般自然。
殷祝避开他干爹关切的视线,轻声道:“朕累了,一起去去前面的戏院子里坐坐吧。”
作者有话说:
宗将军: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生生:别吵,朕在思考怎么捞人[愤怒]回头再跟你算账
第96章
这戏院子不大,也没有二楼的看台位置,只是在天井里摆了几排座椅,像是从前富户人家的宅院改的。
单看立柱和院子里青石板的年代,应该是大夏开国时留下的老宅子了。
殷祝全程心不在焉,绕过去时,还险些被椅子腿绊了一跤。
宗策下意识伸手去扶,但殷祝已经自己站稳了,他避开宗策的搀扶,在戏院子里找了个居中的位置坐下。
“……你也坐。”他说。
宗策发现,殷祝说话时,并没有看着他的眼睛。
他默不作声地在殷祝的右手边坐定。
他们来的时机也算巧,正好赶上上一出戏结束,下一幕戏开始。
宗策见殷祝一直靠在椅背上,眼神放空地望着前面的幕布,便从怀中掏出了两粒碎银,递给了来收钱的小二,叫他上些瓜子果盘,又低声问殷祝要喝什么茶。
但殷祝半天没应。
自打和黄老爷的谈话结束后,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宗策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暗暗焦急,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等殷祝回过神来,终于想起他干爹好像刚才在跟他讲话,刚要开口,手边已经放了三杯热茶,红茶、绿茶、花茶各一杯,还有剥好的花生桂圆核桃仁若干。
宗策几乎是一瞬间便注意到了他看过来的视线,抬头问道:“陛下还有什么需要?可是还要点些别的?”
语气比平时要急切些许,手上捏着的核桃更是犹如纸皮一般,嘎嘣就碎成了渣。
殷祝:“……没,不用了。”
兴许是因为前线战乱,直到鼓乐开奏后他才发现,这戏院子里放的,竟是皮影戏。
先前听到的板鼓和二胡声响,正是皮影戏的伴奏。
但这板鼓响了许久,门口也只稀稀拉拉来了两三人看热闹,一看就是不准备花钱的。小二招呼了半天,不但没进来,人反倒全跑光了。
殷祝和宗策两人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前后左右都空荡荡的,眼瞅着半天不开场,殷祝打了个哈欠,都有些困了。
宗策看了殷祝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递给那小二。
“直接开场吧。”他说。
这块碎银的分量可比他方才给出去的重多了,小二见多识广,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轻重,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嘞,多谢两位老爷!”
板鼓的声音顿时变得激烈起来,二胡也拉出了唢呐的效果,幕布后亮起光影,趁着这开场前的一会儿功夫,宗策试图找话题和殷祝聊聊:“陛下从前可看过皮影戏?”
“没有。”殷祝说。
好困,好烦。
早知道就该直接回去的。
但直接回去他干爹又要多想。
算了,殷祝想,还是坐这儿把皮影戏看完吧。
语气似乎冷淡了些,宗策想。
“策小时候,对这些很感兴趣,”他说,但没话找话并不是他的强项,宗策僵硬地笑了一下,“当初去乡下时,还缠着父亲要看盛将军的故事,立誓以后也要像盛将军那样的英雄。”
盛将军是大夏开国元勋之一,被受皇帝器重,虽然在后世的名声远没有宗策响亮,但并不妨碍他成为大夏几代武将崇敬向往的偶像。
“许久没看了,”宗策感叹道,“若今日这幕戏,演的也是盛将军就好了。”
殷祝总觉得他干爹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熟悉。
他对这个盛将军的了解并不算多,只知道对方的一些基本生平,于是便把那小二唤来,问道:“你们演的这是什么?”
小二朗声回答:“是前朝的《断缨记》!客官放心,绝对是经典中的经典!”
殷祝不知道《断缨记》讲的是什么,但宗策的脸色却微微一沉,说:“怎么演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换一出。”
“这……”
殷祝这会儿的逆反心却起来了:“不,就演这个。”
虽然他一路上都在琢磨着他干爹到底背着他干了什么坏事,以及这事儿该怎么平,但黄老爷那句“人证物证具在”,和想象中唐颂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还是让他有些耿耿于怀。
宗策猛地直起身子,扭头看向他,但反而让殷祝更坚定了把这出戏看下去的念头。
“演!”
小二看了一眼宗策,虽说这位爷才是付钱的,但殷祝说一不二的语气还是让他明白了两人中究竟谁说了才算,只好冲宗策陪了个歉意的笑,乖觉道:“对不住了这位爷,这戏都已经开场了,待会儿小的再给您送些瓜子儿来吧。”
宗策摆摆手,沉默地打发走了他。
他靠在椅背上,听着那幕后战鼓骤响,钹声裂空,带着冠冕的皇帝人偶被竹签操控着,疾步撞幕,珠旒乱颤。
他面前跪着一名士兵打扮的人偶,颤声道:“报——陛下,穆将军昨夜带着亲卫营,往……往敌国去了!”
那皇帝人偶道:“不可能!朕如此信任穆将军,他绝不会干出这等狼心狗肺的欺君之事!”
宗策注意到,在听到这句台词时,殷祝放在扶手上的五指瞬间攥紧了,身子也不自觉地动了动。
刹那间,他的胸膛像是被撕扯开的油布,从四面八方透进道道寒风来。
人声、鼓声、二胡声……一切的声响都在离他远去。
宗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
是了,他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从前与祁王勾结之事,才会如此躲闪,不与他对视。
甚至连他亲手倒的茶水也不愿再喝一口。
他在害怕,自己会对他下手。
这个念头几乎叫宗策心神俱焚。
即使他们所坐之处,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天空,气流通达,可他却仍有种被扼住脖颈、难以呼吸的感觉。
二胡突奏,板鼓连击,犹如心跳激昂。
皇帝小人的剪影在幕布上颤抖,宗策把空茫的眼神投向它,仿佛看到了决裂那一日到来时,殷祝独坐皇位之上,极尽失望又心痛不已的眼神。
殷祝又动了动身子,努力压下一个哈欠。
他后悔了,应该听他干爹的,换一出戏比较好。
这种老套君臣反目的剧情他压根儿提不起半点兴趣,殷祝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脑袋沉重,趁着他干爹没注意,赶紧抬起手挡住了眉眼,侧身对着他干爹,借此来假寐一阵。
就睡一小会儿……Zzzz……
他是红了眼眶,却不想让自己看见吗?
还是早已触景生情,泪流满面,却不愿再在他面前展露丝毫脆弱?
宗策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幕布,双手紧攥,眼中已经爬满血丝。
他恨自己为何当初要不分黑白,鲁莽行事;更恨自己让那人一腔真心错付,信任付诸东流;
但一切愤恨,都抵不过对命运戏弄的无可奈何。
宗策的身躯渐渐冰冷,他不敢偏头多看一眼,只默默心想,罢了,既然他不愿开口,那自己也不说便是。
如今他手上的几十万大军,想必之后他都会想尽办法收回,尽可能地削弱他的兵权,避开与他的接触——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即使他们从前是那样亲密的关系。
但北屹那边,交给别人,他放不下心。
他必须要想个办法,在死前,将最难攻克的几地拿下……
台上的幕布后,终于上演到了最激烈的高潮剧情。
将军扯下红缨,被皇帝一把攥住,大雪纷纷扬扬,他跪在刑场之上,仰天大笑道:“陛下,这缨穗,还是当年猎场遇刺时……您从龙袍上亲手撕下,给臣绑上止血的……”
“臣有罪!但臣不悔!为了那三十万百姓,臣只能如此行事……陛下,此生君恩难报,若有来生,臣甘愿为奴为仆,十世偿还……”
皇帝人偶站在旁边,背对着他,身形摇摇欲坠。
他字字泣血地喊道:“擂鼓!擂鼓啊!传朕旨意,即刻将叛将车裂——”
殷祝的身体抖了一下,醒了。
他抹了把脸,眼睛还迷糊着,都没看清楚台上演的什么,听到那鼓声和激昂乐声,便开始鼓掌起来,哑着嗓子喊道:“好!不错!演得漂亮!太传神了!!!”
因为观众人少,伴奏声响,殷祝还特意拔高了嗓门,叫这些手艺人都听得清楚些。
灯光熄灭,散场时,殷祝扭头望向他干爹:“咱们走吧。”
要说先前他肚子里还憋着气,睡了一觉起来,已经全然忘到了脑后——什么背叛不背叛的,他干爹跟他都是能啵嘴的关系了,他还能不了解他干爹的性格吗?
就算之前有这种想法,那肯定也是尹昇的锅!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
但让殷祝诧异的是,他都说要走了,宗策却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双眼死死地盯着前面已经暗下去的幕布,像是还意犹未尽似的。
就这么好看吗?
殷祝心想果然是经典,瞧瞧他干爹,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嘴唇还抖着呢。
可惜他这个现代人,实在欣赏不来这种古板守旧的忠君思想,不管之前有多大的恩情,既然都决定背叛,那还回去等死干啥?就算不投奔敌人,也得带着人麻溜跑路啊。
“陛下觉得,这出戏如何?”
宗策抬起头望向他,嗓音沙哑地问道。
殷祝斩钉截铁道:“好。”
他完全想不到宗策心里有鬼,早就猜出了他和黄老爷的谈话内容;更想不到自己为了照顾他干爹的审美斩钉截铁说的这个“好”字,不亚于一把刺穿宗策心脏的利剑。
“陛下觉得好……”
宗策闭上眼睛,轻轻笑了笑。
“那便是好了。”
作者有话说:
生生:经典。
宗策:车裂。
第97章
殷祝觉得他干爹有些怪怪的。
自打从戏院子出来后,他就时刻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视线钉在身上,几乎叫他后背发毛。
可当他扭头去看时,宗策又收回了视线,垂眸走在街道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想了想,觉得症结可能是出在那部戏上。
殷祝其实能接受他干爹背着他偷偷搞些小动作,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干爹手底下管着几十万大军,上百号将领,人心复杂,难免要做些不符合封建社会价值观的事情拉拢人心。
但宗策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向是从不含糊的。
殷祝没当过皇帝,不过他替老爹管过企业,知道该放权时就放权、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所以他主动宽慰道:“旁人说的那些风言风语,你不必放在心上,戏中故事,也不必当真。”
宗策眼睫轻颤,低低地应了一声。
“若真有这么一日……”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又改口,“不,是策多想了,陛下不必当真。”
殷祝见他兴致仍不太高,也不知该如何劝诫,只能努力分散他干爹的注意力,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问道:“要不,咱们一起去前面再逛逛?朕看前面好像有摆摊的。”
来之前宗策就说过,近来城中虽然集市关闭,但仍有不少小摊贩在街边摆摊谋生。
殷祝想起上次他干爹送他的那块香,他一直珍藏起来舍不得用,正好这次去淘淘看,要是有什么有趣的小物件,就买一件下来送给他干爹。
他实在不太会哄人,也不知道买东西这招对他干爹好不好使。
宗策没作声,殷祝就当他是同意了,但往前走了一段才发现,这些摊子上卖的东西都是些当地人自制的土布土鞋,还有陶罐等生活用品。
再往前,还有人卖零散的鸡蛋和一些歪瓜裂枣的水果,看着简直像是现代菜市场淘汰下来的边角料,让人生不起丝毫购买欲望。
他干爹似乎也瞧不上这些,又是在那卖梨的摊子前,只是扫了一眼,就拉着他飞快地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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