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脑海中拼命搜寻着有关嘉宁帝萧桓的传闻, 但发现无论是传闻中昏聩的事迹还是软弱无能的行径,都无法与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皇帝划上等号。
萧珩:“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当初洛阳城发生的事。”
刘峻神色一凛。
他自然是听说过的。
那日镇北王世子与楚王的联军攻入京城, 有人说皇帝死了, 有人说皇帝逃去了凤翔, 也有人说其实皇帝被二王软禁了……
但此刻一想到眼前人与镇北王世子的关系, 刘峻感觉后背甚至要渗出一身冷汗。
这一切实在过于扑朔迷离,在无人佐证的情况下, 他甚至都不能确定眼前人的身份。
皇帝会预料不到自己心中的惊疑吗?
所以对方为何偏偏要选在大军离行的第二日,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和自己袒露身份?
或许……
刘峻心下微颤,莫非对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这种无从对证的处境下, 他能做的似乎只有信靠眼前的这个皇帝而已。
任凭刘峻心中惊涛骇浪翻涌,面前人依旧负手而立,神色淡然地看着他, 萧珩身上总是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朕想说的是,洛阳城中发生的事不必深究,你只需要知道, 从此刻起……”
“朕要重振山河、匡复大燕, 不止是西京, 凤翔、洛阳、汴州,乃至整个天下,朕都要一步步收回来, 你既说自己有效仿刘穆之之志,如今你施展抱负的时机已到,朕希望你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刘峻下意识抬头望向眼前人,对方口中所言的确是自己毕生追求……
追随雄主,当个和刘穆之一样青史留名的大将军。
暮色摇曳的烛光下,萧珩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刘峻透过帝王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他的雄心壮志,看到了在他身后绵延展开的方圆万里、波澜壮阔的华夏江山。
关于皇帝如何昏聩的事迹霎那间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萧珩抿了下唇角,冲刘峻露出了标志性的‘勉励’微笑,“玉麟军是第一支朕亲手组建起的队伍,朕对玉麟军,对你的期望很大。”
刘峻恍惚间意识到,若皇帝率先对他袒露了身份,对方又如此看中玉麟军,那日后,自己作为玉麟军统领,岂不就是天子近臣了?
一时间刘峻只感觉浑身上下都涌起了位极人臣、一展宏图的热血,对功名利禄、彪炳千秋的渴望已全然盖过了对萧珩男扮女装以及他与镇北王世子之间关系的好奇。
他重重地跪于萧珩身前,掷地有声道:“臣……愿为陛下驱使!”
萧珩满意地点了点头。
野心与欲/望永远是人的第一驱动力,他并不排斥自己的臣子有这样的想法,相反,正是因为有了这两样东西,才让人更好地操控。
他取出一封信件,递给刘峻道:“这是斥候探到的最新情报,华州的秦军已在陆续撤离,最迟明日,我军便可突袭长安,届时,朕会亲自指挥中军部队。”
刘峻接过对方手中的信件,他还未来得及思考皇帝御驾亲征是否太过于冒险了些,营帐外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曲调。
武帝冲阵乐。
此曲乃当年太宗皇帝平定长安的二王之乱后,民间乐师所作,因为旋律激昂澎湃、朗朗上口,因此广为流传。
刘峻生怕这些人吵到了皇帝,惹得龙颜不悦,赶忙道:“都是些乡下来的粗人,散漫惯了,不懂规矩,我这就去让他们安静些。”
“不必。” 萧珩罢了罢手,只是笑道:“能鼓舞将士的士气就是好事。”
“朕倒是许久未巡营了,走吧,一道出去看看。”
说罢,他一掀帘子,率先迈步走出了营帐。
刘峻一脸懵地跟着皇帝走了出去,心道这皇帝莫非是经常御驾亲征吗?
为什么这么熟练?
……
军营中,士兵们正围着篝火引亢高歌,有的甚至跟着跳了起来,气氛正热闹着,他们忽然见夜幕中,一衣着尊贵、气质威仪的人缓缓踱步走了过来,对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正是他们的大统帅刘峻。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刘峻便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这位乃是当今天子!”
歌声骤然停止,所有人都呆住了。
刘峻皱眉,“都愣着干什么?”
营地里瞬间齐刷刷跪下去一片。
“呃——”
“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
“皇上好。”
“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成为流民前,他们之中有的是世代耕种的佃农,有的是从商的,有的卖身给了大地主做苦役,从来没人教过他们见了皇帝应该怎么跪拜、该怎么行礼,一时间营地里充斥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称谓与问候。
刘峻简直没眼看,他又道:“明日,陛下会与我们一道出征。”
手下士卒闻言皆心照不宣地面面相觑起来。
谈起天子,他们最先想到是构陷的京都洛阳,是天下大乱,是四方起义,是天子弃城出逃……
萧珩却仿若没注意到这些士卒各异的神色,只是微笑道:“朕方才听到乐声,似是觉得有些耳熟,所以才想出来看看,不知有人可愿再为朕唱一段?”
这些当兵的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参拜皇帝,但大部分人都对武帝破阵乐十分熟悉。
起初军营中很安静。
旋即有人起了个调。
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有人跺脚打起了节拍。
逐渐热络起来的气氛中,他们眼中原本十分有距离感的天子忽然随手摘下一片槐树叶。
萧珩用衣角擦拭了两下,将树叶含在唇边,骤然吹出一声嘹亮恢弘的乐调,气势磅礴,如万马奔腾,那韵律和着众人的曲调,当真对得上“冲阵”二字。
众人只觉得眼前的这位天子似乎十分精通音律,一片树叶吹得如同竹箫般生动。
一曲终了,那些士卒胸中只余下萧珩吹奏的荡气回肠的曲调,已然忘却了有关嘉宁帝的传闻。
萧珩忽然开口道:“明日出征,我们会对上秦军,秦军的主帅孙皓邯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们比我更清楚……”
提起孙皓邯,不少人眸底都燃起了仇恨的怒火。
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的妻子儿女、父母兄弟都死于孙皓邯的屠戮。
萧珩目光坚定地看向众人:“明日一战,我们不仅是为了救援西京长安,更是为了夺回那些被孙皓邯欺占的土地,夺回你们的家,夺回原本属于你们的东西,朕在此许诺,此战若胜,从孙皓邯那夺回的一金一银,皆与手下将士平分!”
“好!”
士卒们开始山呼万岁。
军营中回荡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或许他们之中有人曾听闻过嘉宁帝荒诞的事迹,但此刻他们的每一声“万岁”都是那么多掷地有声、发自肺腑。
萧珩示意刘峻给自己倒酒。
李进喜见状,想替他去营帐里拿一个酒盏。
“不用。” 萧珩伸手拦住他,颔首示意对方拿篝火旁的粗瓷海碗,“拿这个就行。”
军营中的人皆目睹着那万人之上、金尊玉贵的天子用着与他们一样的粗糙瓦片碗。
刘峻替萧珩倒上酒。
疏朗的月光下,摇曳的篝火映照出帝王俊美而威仪的侧脸,他举起手中的碗,朝众人高声道:“这碗酒,朕与诸将士同饮,明日一役,朕与诸位共度艰难,若能破敌,富贵与共!”
随即萧珩仰头一饮而尽,挥手将酒碗往地上一掷。
“哐当——”
瓦片应声而碎。
“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人齐齐跪地,呼声震彻云霄。
这一刻,所有人迎战抗敌的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
……
周业是被乐声惊动的,后面又听到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一开始他还以为遇到敌袭了,当即神色匆匆地出了营帐。
然后他看到的就是所有士卒跪在那人跟前,齐呼万岁的场景。
周业心下一惊,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那身形实在太像了。
公主若是有个孪生兄弟的话,大概就长这样吧。
紧接着幽凉的月光下,他看到那人冷冽的目光缓缓转了过来,最终定格在自己身上,眼神中带着种意料之中的笃定,“周参军。”
低沉的男声响起。
周业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心中的恐惧成真了。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眼前的人应该就是皇帝没错。
至于公主是怎么变成皇帝的,周业来不及细想,回拢的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即将此事通报给世子。
他有些六神无主地左右张望起来,寻找着马厩的方向。
而不远处的那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随即平静地吩咐左右,“来人,参军醉了,扶他回营帐里休息。”
萧珩这道命令一下,刘峻立马喊来了四个魁梧的大头兵,他们两左两右地走到周业身边,像四堵厚实的墙将周业团团围了起来。
萧珩缓缓朝周业走了过来,夜风掀动他的衣摆,“有些事,现在不宜细讲,待明日朕解了西京之围后,再与参军慢慢说,朕与世子还有些误会,恐怕日后还需要参军从中斡旋,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旋即他的目光扫过那“四堵墙”,“从现在起,你们负责看护参军的安全。”
“是!”
几个魁梧的士卒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周业不要让他们为难。
周业无措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惊觉眼下整个人军营中都是萧珩的势力,除了听命以外他似乎别无选择。
他不得不跟着四个“护卫”回到了营帐之中。
昏暗的烛光下,周业只感觉庞杂的思绪如团乱麻一般……
先前的疑虑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萧珩当初为什么要提出兵分两路救援长安,这确实是个绝佳的战术不错,但为什么不让宋时裕跟着自己,只要了刘峻为首的流民军?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萧珩这是为了确保自己在入主西京长安时身边没有异己势力。
镇北军对于萧珩来说就是异己势力,因为他们首先效忠于段云枫,至于皇权什么都是其次。
但这伙流民军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的主将是萧珩亲手选的,队伍是萧珩一手组建起来的,此时此刻,在战前,他只需稍作勉励,许诺日后给这些士兵们荣华富贵、加官晋爵,这伙人便会死心地效忠于他。
凄凉的夜风让周业不禁打了个寒颤。
明日若大战告捷,本就效忠于燕朝的西京尹在看到皇帝陛下亲自领兵救援后,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他势必会倒向萧珩。
届时萧珩再用一纸书信召段云枫单骑回西京,他会拒绝吗?
出于对公主的情义,他肯定会不管不顾地飞奔至长安。
即便段云枫察觉出了端倪,萧珩也可以直接以天子诏令命他回长安,他还能反……
或许……或许,这才是对方带上着自己的真实意图。
周业蓦地瞪大瞳孔,他痛心疾首地一拍大腿。
自己就是个人质啊!
有自己这么个“累赘”在身边,段云枫届时无论如何也会听凭萧珩的调遣了。
萧珩只要掌控住了段云枫,就等于掌控住了整个镇北军。
冥冥之中,他们已经全都陷落到萧珩编织的罗网中了。
这局根本无解。
哎——
周业在心中苦恼地叹息一声。
这都是个什么事啊?
他们世子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喜欢上个皇帝?
第25章
段云枫率镇北军突袭延州的消息传开后, 原本驻防西京附近县郡的秦军很快撤退了大半,只留下四万人马继续集火长安城,试图背水一战,夺下这座军事重镇。
翌日清晨。
萧珩率领五千玉麟军经华州抵达长安城外的少陵原, 沿途所经郡县遭到秦军一路烧杀抢掠, 目之所及皆是大片焦土、荒草遍野,百姓十户不余一户, 秦军中更有甚者, 将白骨堆叠铸起了奇观。
萧珩下令大军驻扎于少陵原山坡之上, 自己带着刘峻以及数名亲信策马跑到山头上观望秦军形势。
他们只见山脚下乌泱泱一大片身着黑甲的士兵, 将城墙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刻大部分秦军仍处于瞌睡中,持续两个月的围城让他们人马疲敝, 再加之孙皓邯又下了死命令, 命他们这两日务必攻下长安城,秦军大部无奈, 只得连续不眠不休地强攻了一天一夜,眼下更是疲惫到了极点。
“陛下……” 刘峻看向身侧的萧珩,后者今日穿了套银色的鳞甲, 鬓发用玉冠束起, 晨曦的微光下,对方冷峻的侧脸仿佛用玉器雕刻而成的,整个人更显威仪。
刘峻内心对于皇帝御驾亲征还是有些忐忑的, 毕竟战场上最怕外行瞎指挥, 他提议道:“秦军毕竟还是占了人数上的优势, 我们不如寻机与长城内的守军通信,届时来个内外夹击,便可一战击溃敌军。”
萧珩却直接否决了他的提议, “秦军已将长安包围,切断了城中的所有往来,想要突出重围与城内通讯谈何容易,再者,我军先下最大的优势便是可乘秦军不备,出奇兵制胜,若与守军联络反倒打草惊蛇,待秦军发现了援军,这点优势也将荡然无存。”
刘峻:“所以陛下之意是……”
萧珩:“你现在率二百骑兵出击,突袭秦军。”
刘峻闻言神情一怔。
二百骑兵突袭四万?
谁?
我……我吗?
萧珩自然察觉到了刘峻的疑虑,他解释道:“你这两百人只是为了试探秦军虚实,不用与秦军正面交战,若遇秦军大部追击,你且战且退就好,我会在少陵原上率大军接应你,不必担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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