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光景黑白,他早就在伤痕累累后学乖。
窗外的狂风呼呼吹着,明朗的天幕眨眼间就暗了下来。绒城的夏天,总是这么诡秘又令人难安。
乌云开始了浮涌,他抬起头,渴望变作一条鱼,游入那片黑色的海。
戚枕檀支开了下属,孑然驱车去了外面。他漫无目的地驾驶着方向盘,越过车水马龙,最终来到了一处石滩。
大雨磅礴,车窗都仿佛流动着飞瀑,行人早就慌不择路地躲进了遮蔽处,他却像发了疯,执意从车中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箱之前冷藏在封厢里的高浓度烈酒。
他摸了摸自己肿烫发疼的脸,忽的神经质地大笑一声,抱着酒瓶形同牛饮。
酒精刺激了他嘴里的伤口,雨水将他的外套衬衣浸得又湿又重。他破天荒掐断了喻橖的来电,失魂落魄地滑坐在了轮胎旁边,不顾满身泥泞。
戚枕檀抹了把湿淋淋的脸,眼眶通红得狼狈。
脚边的空瓶渐渐多起来。
他像是醉了,东倒西歪地仰躺着,直到远山边滚滚而来一声闷雷,将他梦似的惊醒。
戚枕檀神色涣散地匍匐着回到驾驶位,擦干净手机屏幕,凭借着肌肉记忆点开了和喻橖的聊天对话框。
他打了个酒嗝,一边摸着脸一边玩世不恭地眯起眼笑,出口的话却带着一丝悲怆的哭音。
“……宝宝,我听了……你的话,‘不问长辈慈不慈,但问自己孝不孝’。我知道,倘若我冲动还手……我无法想象那是何种场面。他……打我的时候,我觉得……我就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钢筋,什么感觉也没了……或许甚至还有自虐的成分在,我躲也不躲,闪也不闪,就这样……硬生生地……呜……挨下了他的耳光。我以为我已经快崩溃了,可……当我真正听到他骂我和母亲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死了……彻彻底底死了……”
他把头埋在了方向盘上,在隔绝的暴雨声中,抽动着肩膀。
第55章 暖雨(4)
持续的高热将他的体温侵蚀,像极在赤道经久烘烤,从吊瓶里源源注入体内的药水却又使得他受冻般痉挛不断。
有人紧紧抱住了他,身上的暖绒气息带着他所熟悉的皂香。
他呜咽一声,把头埋进那人的怀抱,像蜷缩在母体子宫内的婴孩,无意识地找寻安全。那人轻轻拨开他插着输液管的右手,温柔地用指腹摩挲着他掌印未消的面颊和其上沾染的泪痕。
细雨和风般的亲吻,翩然落在了他的额上、唇上。
“枕檀……枕檀……”
耳边断断续续响起的属于爱人的呢喃,音色低哑,却激得他于梦中渐渐啜泣起来。
他发出孩子般呜呜的哭声,看上去脆弱又无助。原本就红透的眼角又添了一道新腌渍过的肿。
淡淡的酒气在他的口腔中弥漫,他鼻腔因流泪而发堵得厉害,好不容易睁开哭得宛若核桃的眼睛,也不知是否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感觉到人动了一下,仿佛是要下床去,语气里登时充满了惶恐与哀求:“呜……宝宝……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喻橖听得心如刀绞,眼眶跟着一红,为他拢了拢被子,把他搂得比之前更紧。
“我不走,老公,我就在这里。”喻橖去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降了一些,响亮地在上面“啾”了一下,“你乖乖睡觉,我会一直陪着你。”
戚枕檀神智还因酒精和发烧而昏聩着,却固执地抓着喻橖的手,不肯松开。他的呼吸远比往常灼热浑浊,吐息急促,带着一股浓烈的鼻音。
“……我……是回家了吗?”
喻橖想逗他笑,揪了揪他的脸,装作轻松地调侃说:“看来某个人还没醉嘛,意识挺清醒。”
天知道,他在此之前给戚枕檀打了十几个电话过去都无人接听,偏偏又死活找不到人时,急得有多抓狂。戚枕檀发来的那段带着哭腔的语音消息,他每多听一遍,嘴里便更苦涩一分。
心急如焚地开车赶到石滩时,他看到驾驶座方向的地面上零散堆叠着酒瓶,一贯捧在心尖上的爱人神色颓唐地泡在被雨水打得透湿的衣服里,浑身又冷又烫,颤抖着苍白的嘴唇呓语着“母亲”“糖糖”,音调忽高忽低,偶尔绝望到声嘶力竭,仿佛是在抓着救命稻草。
喻橖当场就忍不住失声低泣,把人从满是酒味的车内捞出来,红着眼骂了好几声混球,到后来,不由得哽咽住了。
“宝宝,我好累……真的好累……”
戚枕檀眼神还涣散着,看了一会儿家里的天花板,又把视线投到喻橖脸上,嗓音里满是无法挣脱的疲惫。
喻橖眼眶刺痛,凑唇去亲他潮热的眼皮:“你生病了,老公,我的宝贝,你得赶紧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可我不敢合眼……”戚枕檀望着他的眼睛里又渐渐盈满了泪光,抖着嘴唇悲楚地喃喃道,“我……我怕……你也要离开我了……”
他像是之前梦到了什么可怕的惨景,心神还陷在里面,忽的,捂住脸痛哭地哽咽了一声,抽搐着肩膀嚎啕大哭起来:“……呜……妈走了……谁也不要我了……谁也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呜……我该怎么办……你也要走了,糖糖你也要离开我了……呜呜……只剩我一个了……你也要离开我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嘴里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那几条同样的话。
喻橖鼻尖兀地一酸,嘴里发苦,抱住他哀声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离开你?枕檀,我怎么可能会离开你?……老公,我爱你……呜……我爱你……我爱你……”
可他的爱人没能听进,瞳孔失焦地盯着某个点,魔怔似的嗫嚅着唇瓣:“……为什么要这样讨厌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妈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埋了……为什么还不能饶过她,为什么还不肯饶过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像是满腔愤怒要即刻宣泄,满眼血丝地浑身抽动着,额角暴起青筋,猛地从床上坐起,怒吼道:“你们这帮披着人皮面具的禽兽有什么资格?!老不死的,老不死的——!”他的牙齿上下颤抖着,咯咯作响,又倏地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
“呜……”耳畔边传来了一丝哽咽的泣声。
戚枕檀如遭雷击般侧头,仿佛刚回神,含泪怔忡地对上爱人通红湿润的双眼。
喻橖早已经坐起身,死死捂住嘴,肩膀抽动着,喉间发出呜呜的哭声。
戚枕檀俨然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着,很快,又跟着喻橖啜泣了起来:“……老婆……我没病的……我没病的……你不要害怕我,不要讨厌我……我好了……我已经好了……呜……我真的已……”
他话音未完,喻橖就扑上来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戚枕檀浑身一僵。
只听那人哑着声音,带着哭腔说:“我爱你……枕檀我爱你……是他们不配……他们不配做你的家人……忘了他们,忘了他们吧……有我和爸妈就够了……枕檀,我不会离开你,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生当同衾,死亦同穴’……我不想再看到你因为他们而伤心难过,呜……他们不配……老公……他们不配……”
半晌,一只坚实的臂膀缓慢而有力地环住了喻橖的腰。
只听戚枕檀吸着鼻子闷闷道:
“呜……老婆……我还想……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许多个辈子……都做我先生……”
喻橖愣住,泪眼朦胧地看他。
戚枕檀快速瞥他一眼,神色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委屈,说话前还打了个鼻涕泡,忸怩着语气:“你……你刚才只说了‘这辈子’……”
“……傻瓜,你这对耳朵只听到这么一句吗?”
喻橖破涕为笑,轻轻地骂他。
戚枕檀摇头:“宝宝,唔,我已经冷静下来了。你也不要……再为我哭了,好不好?”说着打算伸手抚去爱人脸上的泪水。
喻橖抢先一步咬住了他的嘴唇:“那你答应我,今后都别再为那些人伤神了。不是所有亲人……都配做亲人。呜……对不起,老公……”说着又忍不住呜咽起来,“对不起……”
“乖心肝,道歉做什么?心疼死我了……”
戚枕檀怜爱地勾住他的下巴,亲吻他面容上的滚烫水珠。
第56章 暖雨(5)
雨势小了,阳光隐隐从云罅中渗透开一丝金晕。
林间的蝉又出来了。
吊瓶里的药已经输完,戚枕檀的烧渐渐退去。私人医生过来给人量了个体温,叮嘱了几句就拎着药箱离开。
藏在被窝里的属于彼此的手牢牢牵在一起,喻橖笑盈盈地把身边人凝望,哭过的眼角好似桃花一样红。戚枕檀那张脸也好不到哪儿去,眼睛和脸都肿着,所幸已经涂了药,疼痛感被清凉意所代替。
之前喻橖为他悉心上药时,涂着涂着,看着上面残留的指印就又自责内疚地低泣起来。戚枕檀拧眉,抱着人又亲又哄:“真想把老公心疼死是不是?嗯?”
喻橖快速抹了一把脸,整理好情绪,侧身躺进爱人的怀抱。
两人的额头依偎般靠了靠,听窗外水滴落在丛中沙沙作响,一同享受着再度恢复的安详与恬静。
湿润的风里带着一股青草泥土的气息。
良久。
戚枕檀声音微哑:“宝贝,要是传染到你了怎么办?”
“你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发烧,怎么会传染给我?”喻橖牵唇,揉了揉他的脑袋,“病了还这么生龙活虎?一直看着我做什么?不合眼睡一觉?”
“因为老婆好看。”戚枕檀说着就对他毛手毛脚起来,刚挂完水还粘着脱脂棉和胶布止血的右手轻车熟路地撩开爱人的衣摆,去摸那一截光滑的纤腰。
喻橖微红着脸推搡了他一下,下一秒乳尖就被人捏在手里把玩。
卧室里传来一丝人的呻吟。喻橖任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揉去,神色宠溺又泛滥着春情。
“宝宝。”
“嗯?”
下一秒,没等喻橖反应,戚枕檀就往他的唇瓣上响亮地啄吻了一口。
“我以前……看到过一首诗,是勃朗宁夫人写的。”
喻橖怔了怔,而后动容地微微一笑。
“我一直没能背下全诗,记得最牢的,只单单那么两行。但我很想把它说给你听。”
“是什么呢?”
“……‘爱你,以昔日的剧痛和童年的忠诚,
爱你,以眼泪、笑声及全部的生命’。”
喻橖或许永远也猜不到,他对于戚枕檀而言,有着何种更深刻的意义。
十六岁的光鲜躯壳因温柔爱笑的伪装而更加圆融靓丽,可皮下孤独的灵魂始终漂泊无依。直到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他终于在冰封的生命里邂逅了一场夏花与艳阳的淋漓盛宴。
他在讲台上自信满满地做着自我介绍,教室里掌声轰鸣,无数目光投放在他无懈可击的外壳之上。只有那个人,自始至终都低头静静看着桌上的书,耳朵却是渐渐通红。他凭着孩子心性,料定那个人是在那一页上看到了什么暧昧的描写,入了迷,才始终不肯向自己投来一个眼神。
他记下了名姓,却暗暗叫那个人小色迷,当天就去了图书馆借到了相同的一本,花了两天时间耐着性子读完,最后无趣地撇下了嘴,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自己的魅力独独在那儿碰了壁。
他承认自己是有些自恋的。他天生出类拔萃的骨相和皮囊使他随时随地都能成为焦点,接受惊羡和倾慕,已经让他感觉稀松平常到疲倦。可那人从没有正眼瞧过他,一次也没有。他不再叫那人小色迷,但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私下喊他穷鬼,用讥笑的、轻蔑的、丑陋的姿态。他改叫那人小书呆子,并偶尔偷偷观察着他,久而久之,竟成了一个习惯。
不知不觉间,视线便被吸引。
他吊儿郎当地坐在后排,每每打瞌睡前,都忍不住掀起眼皮望一眼坐在前方那个脊背挺得笔直如松的人。
他开始在日记本里写下自己的种种心事。
开学快到一个月,他们都没有搭过话,甚至相遇了,那个人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投过来。
他感觉到了挫败。
他也曾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样一个在班上沉默寡言、只知道拼命学习、还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
直到他们第一次说上话,他发现了日记本里那个只会捧书写作业的男孩的纯粹可爱。
他臭屁又大胆地改掉了称谓,私心叫起了老婆。
老婆会像小老师一样批评教训他不要浪费,会红着脸夹他餐盘里的菜肉吃得满足地眯眼,会在放餐盘时惴惴地悄悄细心观察他的表情,担心是不是说错话伤害到了他。
老婆会在男洗手间礼貌又赧然地对他推三阻四了好一通,才肯客气地穿上他递过来的新鞋,走路时小心翼翼不敢磕着碰着,听到教室里有人高声贬斥自己是“穷鬼”,竟是不怒不躁,不卑不亢,转过身来引经据典沉着回击。还会在办公室里听到他夸奖自己时而通红起耳朵,隔空和他眼带风情地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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