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怕被康王看出端倪,萧恪此刻只想捧腹大笑。他强忍着笑意,言道:“皇叔若非要为我父王留个后,二哥尚在。出了我郡王府的大门,乘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到宁王府,皇叔不如去问问?”
康王想都不想便回了一句:“萧岭那样的贱种也配?”
这话正中萧恪下怀,他饶有意味地瞧了康王一眼,直言:“九皇叔说这话可真有趣!虽说二哥的生母是陛下赐的人,但他身上到底留着我父王的血脉,以皇叔的立场说我二哥,怕是不合适吧?”
康王怒极反笑道:“允宁口舌功夫了得,只是这白纸黑字的,你莫不是要毁我的约?”
‘我’那个字咬得极重,本就不是什么君子之约,彼此心知肚明,可毁谁的约却意义不同了。譬如他康王的约,就不是轻易可毁的,虽是询问,那话却实打实是警告。
“毁约?皇叔这可就冤枉我了,实在是皇叔所提侄儿办不到,这强人所难的事可怪不得侄儿我。且皇叔方才也听阿绥说了,我如今听他的,自是不能同女子圆房。”贺绥与他互为遮掩,萧恪索性就咬死这个说法,左右他也没什么名声可言,外人怎么说他,他才不在意。
康王闻言冷笑,他如何不知萧恪的打算。
“且不说昨日皇帝才命礼部重新筹备,你们尚未成礼,贺将军便已打算越俎代庖了?”
贺绥面色未变半分,从容回道:“臣与燕郡王早行过周公之礼,王爷要他纳妾生子,却说臣没有资格管?”
贺绥只是不愿与人交恶,却并非没有脾气的面团任人揉捏。以往温和宽厚的人突然横眉冷目,倒比旁人更有威慑力一些。
“贺将军跟允宁时日长了,口舌功夫也颇有长进。”康王笑了一声,随即站起身,作势便要离开一样。
萧恪一时猜不透康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眉头微皱也不说话。
“康王爷。”倒是贺绥跟着站起身喊住了对方,在康王转身瞧他们的时候指了指仍一动不动站在堂中的女子,“王爷忘了把这位姑娘一并带走。”
康王看着那女人,突然歪了下头说道:“既然允宁不答应,那她自然没有半点用处了。要杀要放,还是干脆送她回勾栏院,便由你们做主便是,左右我康王府是不养无用之人的。不过想来贺将军宅心仁厚,定然不至于要她性命,想怎么打发,请便。”说罢便带着谋士楚寻离开了。
萧恪看着那女子,扬声唤了外面伺候的洪喜几人进来。抬手一指那女子说道:“将人打发了,不拘哪里,教她再踏不进京城半步便可。”
萧恪可没有半点慈悲心肠,若说旁人,他或许还没有那么忌惮,但这女人是上辈子他纳进府还生下了庶长子的人,这一世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留人在近侧。
熟料那女子听了萧恪要打发自己的话,突然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边磕头边声泪俱下喊道:“求求二位贵人别打发奴家走!哪怕做粗活的奴仆都好!只求别赶我走!求求了!”
她磕得十分用力,即便是洪喜见状立刻招来两个小厮过来搀人,那额头仍让她自己磕出血来。
萧恪仍是一副冷面孔,那女子左右瞧瞧,便膝行了几步,不顾小厮阻拦,拼命抓住了贺绥的衣摆哀求。
贺绥看着楚楚可怜的女人,板着脸问了一句:“我可以给你银两傍身,你的贱籍也可帮你除了,你可愿自行离开?”
女人顿了下,却最终还是揪着贺绥的衣摆摇了摇头。
“为何?”
女人依旧摇了摇头,泪掉得更厉害了。
萧恪怕贺绥良善性子架不住这人哀求,便吩咐道:“让人把她捆了,今日便送去京郊的庄子上。子溪,派你手下的人仔细看好了,别让她莫名其妙死了。”
洪喜和霍子溪各自领命,这次小厮再来拉人便不似刚刚那般不敢弄疼人了,一下子就将女人扯开了。
“别!别送我走!我说!我全都告诉你们!”
“放开他。”贺绥开口说了一句,拉扯人的小厮立刻撒手,他低头看向伏在地上的女子,沉声道,“我无意刁难你一个弱女子,只是事涉允宁安危,你若不肯说实话,我也只能下次狠心让人拖你出去。”
纵然知道这女子是康王带来的,所见柔弱未必为真,但贺绥仍是无法对一个哭哭啼啼的弱女子下什么狠心。
那女子抽噎着说道:“奴家什么都不知道,那位贵人只说将我送来,承诺说只要生下男丁,便放我与父母离开。爹娘年迈,奴家又是贱籍之身,步步难行,倘若今日不能留下,奴家爹娘的命便留不住了!求求两位贵人大发慈悲留下奴家,奴家绝不会有逾越之举!”
“你只待在本王府里,若是一直不得怀孕,九皇叔就会放过你父母不成?”
女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只说自己不知道,又说不能看着爹娘丢了性命,倒确是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
“允宁,暂留她在内院罢了。”
“不成。”
萧恪从来不会驳斥贺绥的决定,今日是破天荒头一次,且今日的萧恪有些反常。
心腹三人从没见过贺绥和萧恪意见相左,一时没人敢开口。
贺绥面上倒是平静,只淡淡问道:“为何?”
“……康王叔做事向来周全。这样一个人,我不信他会寻一个吓唬两句就轻松拿捏的女人来。”
前世这女人在萧恪年前也是一副伏低做小,柔弱可怜的模样,但却能在短短数月拿捏他府中下人,以至于当面贺绥旧伤复发,寒冬腊月快要病死的时候,他这个一家之主却被瞒得死死得。如今,他可是半点不信眼前的这女人。
“你今日处置她时这般焦急,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萧恪本来盯着那女人,冷不丁听贺绥这么说。震惊一下以为自己被看穿了,扭头去瞧,却见贺绥对他试了个眼色。
忽然间豁然开朗,萧恪心思瞬动,面上还要演出些做作模样来,嘴上连忙反驳道:“我只是怕你误会。”
贺绥上前一步揽住萧恪的腰,这一幕差点将洪喜几人的眼珠子都吓掉出来,所幸后面贺绥那句‘怕你仍念着女人的滋味’一出来,心腹三人心中便有数了。
主仆几人打起配合,萧恪忙道:“既然阿绥要留下,那便听你的,我不违逆你。”
回头看向女人的时候仍是一副避如蛇蝎的面孔,教洪喜将人带下去,随便安插在哪个院子做活计。
等洪喜领命带人出去了,萧恪才笑着同贺绥说道:“阿绥何时学坏的?竟会做戏诈人了!”
“你也说了,康王心思深沉。他做事必然有他的筹谋在后面,与其时时提防他出招,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我也不怕她做什么。”
“阿绥说得正是。”
“不过允宁,你从一开始见到那女子,神色便有些古怪。且你我做戏演给她看之前便有些不寻常的反应,你……识得她?”
萧恪没想到贺绥杀了个回马枪,一时有些语塞。面对贺绥的目光,他心思瞬动,叹了口气道:“说不上识得。只是略有耳闻,知道她颇会邀买人心,只是面上瞧着柔弱罢了。”
对于萧恪的这个解释,贺绥倒是颔首认同了。
“福书村的官宦小姐,骤然家中获罪落到了那等腌臜地方,浸淫几年,确实难保闺阁时的天真。若康王所言为真,那此女来历想必可查……”
梁砚秋在旁很识时务地应道:“属下晚些就命人去查。”
萧恪挥了挥手,示意梁砚秋出去。
手下一离开,萧恪便没了许多顾忌,笑着贴了上来。
“阿绥今日威武,我瞧九皇叔也被你唬过去了。”
“原是替你挡着麻烦,没成想康王心思如此执着。只不过……”提起今日之事,贺绥便不由皱起了眉,“康王为何非要你留嗣?”
萧恪叹了口气道:“他不是要我留嗣,而是要为我父王留嗣。康王对我父王有些超乎寻常的执着,他不认二哥是父王的儿子,更不止一次想杀我,只是大哥过身之后,只能指望我,这才有了今日的事。”
“康王和先宁王不是兄弟关系?纵然生母不同,但到底也都是先帝的儿子……”
“不。九皇叔他…不是先帝的血脉。”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若真如此,倒也说得过去。”
贺绥起先是震惊,但看着萧恪认真的模样,便知他说的是真话。顺着这个线索去想,之前康王的种种卖国通敌的行径倒都说得过去了。至于康王为何仍端坐亲王之位,那就不是贺绥要关心的事了。
“允宁,你既知道,想来是早有其他打算,可有何事是我帮忙的?”
“阿绥不怪我跟康王联手?”
贺绥只是摇了摇头,十分肯定地说道:“我知你不会同他做一样的事。朝局人心复杂,便是九五至尊也不能令天下人心归一,更何况你我。康王心思叵测,虚与委蛇,总好过他躲在暗处,我只担忧你劳心劳力。”
“有阿绥懂我便足够了。至于九皇叔……”萧恪宽慰一笑,不过那笑容也是转瞬即逝,提起康王,他不由眉头紧锁,“我不信他、他也不信我。不过是利益一致,暂且联手罢了。”
贺绥思索片刻后问道:“你方才说康王做下这些事都是为你父王?”
萧恪点了点头道:“父王一辈子忍气吞声,可惜终究换不来皇帝的信任。九皇叔怨先帝立嫡长子为太子,又怨当今天子戕害手足,便生了毁了这江山基业的念头,也是痴人。”
“那当年祁皇后之死是天意…还是人祸?”
“后者。”萧恪闻言叹了口气,犹豫了下还是讲实话告知,“当年祁氏一门根深叶茂,在朝中颇有威望,祁太尉和他爹力保如今的陛下坐上了龙椅,在九皇叔眼里祁家自然也是眼中钉。其实就算他不动手,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也容不得外戚掌权了,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容易掌握朝中大权。至于皇后娘娘……只是九皇叔报复的其中一环罢了。”
贺绥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压下胸中怒意。
“康王下一个要对付的是谁?祁太尉还是太子?”正说着,他突然想起了前日大营中萧恪同祁风说过的话,“他要拿云扬兄做筏子?!”
萧恪点了点头。
贺绥又追问道:“是他同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猜的?”
“我与九皇叔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做的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传到我耳朵里。如今不能说朝中人都知晓此事,但只要有人站出来向皇帝告发此事,必定是有人附和的,更不用说这些年亲眼瞧见他与那异族人来往的士兵可不少,朝中人可不管那人是胡人还是北燕人,只会给他扣上通敌的帽子罢了。”
“如果康王知道你出卖他,他可会倒戈伤害你?”
萧恪摇头笑了下,幽幽说道:“九皇叔心思难猜,不过即便没有祁风这事,他原也没打算留我的。如今不下手,不过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再则……我还没为他的七哥留下血脉,杀我倒不至于,落井下石却未必。”
贺绥听了这话,眉头反而皱得更紧。落井下石,那就证明还有人要对萧恪不利,而这个人多半便是太子或是祁太尉,不过相较于后者,贺绥更相信只有太子才能做到这些。
“云扬兄可有性命之忧?”
“阿绥要帮?”
贺绥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萧恪想了想便道:“九皇叔的目的不过是要将祁太尉落下水罢了。朝中上下都知道祁家父子不和,祁风为人端正,那些人就算要拿他做筏子也拿不到什么实证的,只要那个异族人不在京城,这事落到后面至多也就是贬官,下手狠了再添上几日皮肉之苦也就罢了,还不至于殃及性命。”
“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确实有这么个理儿。只是咱们都能想明白的事,祁太尉心里更是清楚。倘若祁家真走到了那一步……阿绥,你若是祁太尉,祁风作为祁家里双手最干净的人,你会保哪个?”
“……我懂了。”若事态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至少祁风干干净净的,还能够摘出去,虽然多少还会脱层皮,但好歹不会累及性命。至于太尉府一门上下其他人,便与他没有关系了,“云扬兄的事暂且不提,若他真出了事,我不会袖手旁观。”
对于贺绥会出手帮祁风这事,萧恪一点也不意外。
“你不劝我?”
萧恪直言:“若你不说救,我才要奇怪呢!陛下如今重用你固然是为求心安,但若仅是如此,未免不踏实。毕竟咱们这位陛下一向多思多疑。倒不如卖他些破绽,在他面前有欲有求才是可用之人。像贺老将军那样只将山河安宁、黎民安危放在心中的人,他拢不住,就只会怀疑了。”
“那你父王……”
提起生父,萧恪却笑了声。
“照理讲,他是我爹,死者为大,我原不该说些闲话的。他是有风骨,只可惜生在皇室,上头还有一个嫉贤妒能的无能兄长,他想匡扶社稷江山,又想做他的贤臣,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死局了。”
“允宁……”
“我若是他,要么学九皇叔韬光养晦,要么就干脆狠下心夺了皇位。可他偏清高,不屑功名利禄,只想着做个忠君的好臣子……呵!”
萧恪没再往下说了,其实造成他两世命运坎坷的本因并不全在父亲身上,齐帝心胸狭窄、多疑善妒,本就不是什么适合的皇帝人选。先宁王那般风骨,若得遇盛世明君,自是兄友弟恭、君安臣乐,可他父亲看不清,或者说压根没想过自己亲兄长是什么人,只依靠那点子幻想,到最后便落得那样落寞收尾。纵得后世文官清流称颂怀念又有何用?还不是留妻儿在人世,受尽旁人苛责白眼。
说到底,萧恪对这个几乎记不得面貌的父亲还是有些怨的,只是他活了两辈子,到现在已经清楚什么对自己最重要,儿时的那些怨愤如今也只剩下一丝,让他还能够牢牢记住有这么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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