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没几个人不知道那位一生戎马的老爷子性子耿直到固执,又偏极是欣赏先宁王,从前在京中曾不止一次与他人数落萧恪的不是。只不过顾樊此举,黄友光一时琢磨不清是愚蠢至极,还是真的随了那位老太爷的耿直固执。
“中洲人为一己之力害我亲兄长的性命,致我嫂嫂侄女孤儿寡母日子难过。本王自然要以牙还牙,让那位新国主知晓清楚,他和他大哥的筹谋是如何愚蠢。毕竟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唯有亲眼看臣民尸骨成山,他们那些稳坐高台之人才知道自己做错了。顾将军觉得本王此法可妥当?”
萧恪听了却并不生气,只是他应答时却不是对着陈之丞,而是直直看向顾樊。话虽说得委婉,却也以行动直白告知对方自己明白这次发难是谁主导。
顾樊紧抿着唇,良久后才回了句:“王爷早有决断,臣自然不敢置喙。只不过私以为王爷要告慰伏忠亲王在天之灵,不若派人照顾好王妃母女,至于中洲之仇,合该由朝廷向中洲递交国书,免得因一己私怨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呵。”
“王爷笑什么?”
萧恪未答,反而含笑看向顾樊反问了一句,“顾将军可曾上阵杀过人么?”
顾樊实诚地摇了摇头,他多年一直为禁军护卫皇室,虽不至于手上完全没有人命,却未曾亲临战场,只是一时之间,他并不明白萧恪为何如此问。
“顾将军与老国公性子如出一辙,只是未曾接触战事,难免单纯了些。有些事……可不是一封国书便能一了百了的。中洲人虽年年纳贡,可终归并非附庸我朝,陛下递交国书,措辞必是慎之又慎,于他们而言不过一张废纸。他们既起了这个心思且付诸实际,又怎会因为一封不痛不痒的国书而低头。非得打得流血疼了,才知道疼,顾将军若是还不明白,本王还能详细同你说。”
于帐中人而言,萧恪年纪不大,口气却十分老成。可是不知为何,偏偏他这副口气教训人的时候,虽心中不忿,却没人敢因年纪而看轻萧恪。
“秉性正直固然是好事,但行军打仗不比守祖宗规矩,要多动动脑子才不至于日后追悔莫及。”
萧恪其实并未生气,茂国公父子不同祁太尉那起子人,这父子三人,除了任工部尚书的老大变通些,余下父子二人不过是性子固执。家教如此,萧恪至多是费几句口舌功夫的事,倒不用担心茂国公府弄出什么阴谋毒计来。
是而当朱昭和黄友光都以为他要算计顾樊的时候,萧恪只是轻飘飘将话带过,没表现出半分针对,说完便找个理由溜去寻贺绥了。
而贺绥此刻也遇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侠!真的是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贺绥停下脚步看向来人,却没有急着立刻应答。
眼前主动凑上来的青年穿着寻常士兵的甲胄,看模样是上一班巡营的人,正巧听到刚刚贺绥与人说话,意外之下离了队伍主动过来招呼。
军中最忌擅自行动,领队的什长立刻掉头回来拽人,贺绥抬手劝住了那欲动手的什长,转头问道:“你认识我?”
其实贺绥并非没有认出眼前人,虽说一开始青年唤他时有些惊讶,但那跳脱的性子与行事做派却与半年前没什么改变。只一点让贺绥心生疑惑,那就是青年如何认出自己的,当日在燕州他虽也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时自己是易容成贺陆的模样在外行走的,宁芳信又怎会看到他本来面容时脱口而出那个称呼,这个确实值得人警惕。
宁芳信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什长,随后扶了下头盔,冲贺绥咧嘴一笑道:“大侠长得虽然不一样了,但我记得你的声音和身形。还有你同人说话时,有意无意会勾一下左手小指,之前你和贵人在我家说话时就是这样。”
细微的小习惯连贺绥自己都没有注意过,宁芳信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却能准确记下,并在半年后一瞬认出,这般观察力着实惊人。
“贺副将,这小子卑职得带走……”那什长见贺绥没有否认,便隐隐猜到这两人确实认识。
军令如山,宁芳信是他手下的兵卒,破了规矩自然该他领走人带去罚过的。按说他们这一支不归贺绥管辖,本只需要招呼一声,但奈何萧恪的到来让全军上下无人敢轻看贺绥,如今态度不明,他一时不好不由分说就带走人。
“你们且站这儿等上片刻,待本王问过这小子话,再按你们的规矩罚过便是。”
一人声突兀插入,众人闻声看去,正是赶来寻贺绥的萧恪。
“你是那个贵…哎!”宁芳信更是一眼认出来萧恪是那日来他家的那个贵人,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什长踹了小腿一脚,身子歪了一下,自然顾不上指着萧恪一惊一乍了。
萧恪将那什长的动作尽收眼底,却没有阻拦或是申斥,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有劳。”
“王爷言重了,那卑职带人先告退了。”
“几句话就好,你带人在那边站一会儿便是。”
那什长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是有的,领着余下的十来个兄弟站得离远了些。不远不近,刚好是彼此都看不到听不清的距离。毕竟听这种王公贵族的悄悄话可不是什么便宜好事,那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萧恪走过去与贺绥站在一处,他方才只听了宁芳信末尾一句,倒是觉得这小子有些个潜力在身上的,只是近前一看才猛地想起来这人是谁。
“怎么?整个燕州都容不下你宁七公子闹腾了,竟跑到了军中来。”
上次见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宁芳信听了萧恪这话非但没有嬉皮笑脸地回怼过去,反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瞬,他低了下头,略大一圈的头盔也跟着垂下来遮挡了视线,他只能连忙用手扶了下。被迫抬着头时,那些许狼狈尽览无遗。
贺绥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先一步开口问道:“负气跑出来的?”
从半年前见到宁芳信,这青年便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有些个豪侠气在身上只是不多,更多的还是富家公子的玩世不恭。这样做着行侠仗义大侠梦的小少爷多多少少和宁家上下的行事作风不太相符,故而贺绥见他这副模样最初联想的自然是与家人生了嫌隙矛盾,头脑发热跑来从军的。
宁芳信摇了摇头,却道:“算是吧。不过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宁家出事了?”这回提问的换成了萧恪。
宁芳信看了那个他父亲大哥都巴结着的贵人,面上强颜欢笑道:“除了大哥,宁府已经没有人了。他们……都死了。”
听到这话,萧恪与贺绥同时皱紧了眉。
萧恪跟着便又问道:“何时的事?”
“两月前。大哥恰好陪着刺史大人在外巡视,我与爹吵嘴出走,收到消息赶回家时……就都死了。”
“两月前……”萧恪喃喃自语了一句,心中却在暗自盘算着日子,宁家出事的日子约莫正是他筹备离京赴边关的日子。他第一反应是康王的后手,但转头想想又觉得这念头委实有些荒谬了些。虽说霍奇是做了康王通敌之事的替罪羊,而敲定霍奇有罪的关键证据也确实是由宁芳远等人所整理,但这并不足以招致如此报复,以康王的手段,更不可能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只是若论强盗劫掠杀人一说则更是绝无可能。
思绪一时卡在这里,萧恪紧皱着眉,显然将宁家灭门的事视作重要之事。
贺绥看了萧恪一眼,接过他的话问道:“宁家乃燕州望族,如此血案可查出何人所为?”
宁芳信摇了摇头。
宁氏是燕州望族,虽说北境名门世家的影响力并不能与京城那些王公贵戚相提并论,但邯州与燕州相距甚近,宁家灭门这样的大事别说萧恪不知道,就连身在邯城的贺绥也全然不知。
贺绥看向萧恪,却见对方朝他摇了摇头,心中便已有了分寸。他将他什长叫了过来,临走前不忘嘱咐道:“军令如山,但法理之下亦有人情,小惩大诫即可,切勿耽误了正事。”
“是,卑职明白。”
“大侠……”宁芳信最后唤了一声,只是未得到贺绥的回应,人就被什长提走了。
等无关之人都走干净了,萧恪不由感慨了一句,“这宁家小子看着四不着六,倒有意外聪明之处。改日打听了是谁麾下的,我出面要来,放在身边教导一番,假以时日也能顶一番天地来。”
贺绥才转回来面向萧恪,却无视那宁芳信的事,而是问道:“宁氏的事……可是与通敌之人有关?”
萧恪摇了摇头。
如今他已与康王有合作之谊,越是了解多一分,越是能想清楚此事的蹊跷。
“既是两月前出的事,那么燕州递送朝廷的奏折必是在我出发来北境之时送到的,这事……倒确实意外,不过应当与那通敌之人无关。宁家与霍奇有隙不假,但与通敌之事并无甚关联,没必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为迁怒泄愤,不合常理。”萧恪神情凝重,说话间唤来了近卫,吩咐道,“派一人回燕州找魏子冉,让他用信鹰跟京中联络,吩咐梁砚秋秘密去查与燕州宁氏所有相关细节及灭门始末,然后传回来。另外,给九皇叔带个信,请他从中制衡。”
近卫领命而去,贺绥心中却生出了一堆疑问。
“你和康王联手了?”
萧恪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并解释道:“我此次能够顺利来北境也是九皇叔从中帮了忙。”
“康王向来不理会朝政,依你所言,莫不是也有苦衷隐瞒在?”
面对贺绥的质询,萧恪却笑道:“如今阿绥对这朝政之事也是愈发敏感了。只是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九皇叔确实有隐瞒,他做皇子时原是和我父王关系不错,所以此次才愿意出手助我。如今我人在边境,对朝堂之事鞭长莫及,也是拜托九皇叔帮忙盯着。”
萧恪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即便来日贺绥知晓他和康王的交易,他今日之言也算不上欺骗,至多是瞒下了些许事实。
康王愿意帮他确实是因为他父王的存在,只不过他们这合作也是基于互相算计,本就是各有各的图谋、各有各的野心罢了。
不过贺绥对于萧恪向来是没有什么疑心的,只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我方才见你身边近卫都是脸生之人,你那几个近侍都没带在身边?如此恐怕日常支应多有不便之处……”
萧恪却笑道:“阿绥也太小瞧我了。虽说我自小没出过京城,但好歹也是宫里吃过苦的,哪里就照应不好自己了。京中情势复杂,梁砚秋和霍子溪虽聪慧,但到底历练不足,而洪喜虽然有些手段腔调,终归是宫中出来的内侍,行军打仗自不方便带上他,不如将那三人都留在京中,让他们互相照应着。我不在京中的这段时日,就权当是历练了”
“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我也不多劝你。只是军中日子艰苦,到底比不得自己福利。倘若粮草之事顺利,北燕大军不日应会撤军。黄将军虽然今日没说,但军中上下忙碌,已是做好了拔营的准备,到时舟车劳顿,只怕我也顾不太上你,你且自己保重。”
“我晓得,你放心。”
“你今日才劳累了一番,还是先修养精神。我还有军务在身,得先走了。”虽然贺绥心中仍是挂怀萧恪,但他还有职责在身,不能再整日与萧恪腻在一块,嘱咐了两句便先行离开了。
萧恪自贺绥离开便收了面上淡淡笑意,他板起脸来也是教左右经过之人害怕。
等到了自己营帐前,才发现一名赭衣小太监正站在那儿等着。北境终日天寒,纵使现在是夏季,也没有暖和到哪里去。那小内侍没资格披大氅,只双手拢在宽袖中御寒,小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见到萧恪回来,忙不迭地跑过来行礼道:“参见燕郡王。奴婢是朱大人身边谨慎伺候的,方才京中来了给王爷您的书信,大人遍寻您不得,便叫奴婢在您帐子前等着,等您回来了告知您一声。”
“书信?何人所递?”
那机灵的小太监忙道:“大人说盖了王府的印,与信一道来的还有送信人,只因不是公派之人不方便当着人嚷嚷出来。大人暂且替您照应着呢~事关重大,请您亲自去一趟。”
“知道了,带路。”
王府的印,又能让朱昭这般忌讳的,只可能是康王府来的。萧恪理清了心思,便向身边人吩咐了句,随后便只身一人跟着那小太监去了。
监军大人的营帐内烧着热碳,萧恪掀帘进来便觉一股热风扑面而来,这帐内外竟是一寒一暑。
朱昭未披大氅,只穿着一身朱红官服,手捧茶碗与另一人左右而坐。萧恪进来前,朱昭原是和那送信使者相谈甚欢,见人进来,忙放下茶碗起身向门口的萧恪行礼。
送信的是张陌生的脸孔,人看着年轻,却不像旁人一样畏惧萧恪,而是不卑不亢起身行了一礼。而后站直身子,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着走到萧恪面前奉上。面上虽桀骜不驯,萧恪进来后那人一应规矩礼节却是没有差错的,任是萧恪也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
“奉我家王爷命,将此信交由燕郡王亲启。”那使者递交了信件后又道,“我家王爷还说,估摸着您在北境也能听说此事,便将报至京中奏折暂且压下誊写一份,并附上王爷亲笔书信,请您猜度此事。”
萧恪展信至一半,闻言抬头瞧了那口齿伶俐的使者一眼。
信还未看,便先笑道:“你家王爷何时能掐会算、未卜先知了?”
萧恪原是不信康王与宁氏灭门有关的,可这使者带的话以及这信到的时候太过凑巧,让他不得不心生怀疑了。
“我家王爷自然算不上未卜先知,只是恰巧知道了一些事与燕郡王有关,所以特意命属下不远千里来为燕郡王传信。”偏那使者也好似早预料到萧恪会如此说一般,便顺着将自家王爷托付之辞一并说了出来。
萧恪没再与那使者多费口舌,而是转回去瞧那信件,其中一份自然是誊写的燕州新任刺史的奏折,另一份则是康王的手信,其上只有寥寥数语。
‘宁氏之祸,缘起于允宁之孽情。今机缘之人已入京师,与祁氏有所勾连,盼回京自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萧恪冷笑一声,两指捏着那薄薄的信纸在烛火上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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