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 娄危将人打横抱在怀中。怀中之人双眼紧闭,呼吸匀称而绵长,顺从地靠在娄危身上, 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玄霜派没什么人。大抵是因为花神节的原因, 除去值班巡游的弟子之外, 大部分都下山去凑热闹了,只剩下寥寥几个提着灯盏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远处有名圆脸弟子正朝着他们走来, 头一点一点, 像是困极了的样子,连带着手中的灯盏也跟着晃动。
娄危凝眸片刻, 认出那是学堂里的某个弟子。
趁着对面还没看见他,娄危果断转身,朝着一条荒僻小路走去。
小路久无人烟, 被肆意生长的杂草占去大半路径。带着裂纹的青石板断了好几块,两侧灯盏里的烛芯早就燃尽,如墨夜色中,一不留神,便可能失去重心, 被翘起的青石板摔个狗啃泥。
一路上娄危小心谨慎, 侧身避过带着倒刺的藤条,绕开高低不一的青石板,借着微弱月光, 将祝闻祈的长睫数得一清二楚。
垂眸凝视半晌, 娄危收回目光,继续凭借着记忆,朝着住所的所在的山峰走去。
……
回到宫殿时,正好碰上了在外守夜的小吉。
小吉看了眼“沉沉睡去”的祝闻祈, 又看了眼泰然自若,带着满身酒气的娄危,眼神惊愕:“你对仙尊做了什么!”
声音之大,甚至惊起了歇在枝头的麻雀。
娄危面色不变,语气淡淡:“再大声点。生怕吵不醒他吗?”
桑落酒的后劲再大,也只是喝了半杯不到,他一路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回来,可不是为了让小吉吵醒的。
小吉顿时噤声,脸色显得十分憋屈。
娄危只是将人抱得更紧,朝着小吉扬扬下巴:“开门。”
平日里,两人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主要是小吉偷偷往娄危的酥酪中加盐,除了第一回没防范到,中了招之外,娄危一直将小吉当作空气处理。
以至于此刻娄危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用怀中的“人质”命令小吉时,显出几分气焰嚣张来。
小吉:“……”好生气,好想打人。
但仙尊还在娄危怀里,不能轻举妄动,万一娄危发疯伤到仙尊,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想到这里,小吉深深地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今日给娄危的酥酪里加点泻药后,轻手轻脚走上台阶,将殿门推开。
“仙尊要是出了什么好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小吉用气声骂道。
娄危置若罔闻,抬脚走进殿内。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娄危走至床榻前,轻轻将人放在床上。
从头至尾,祝闻祈都闭着双眸,一副昏睡不醒的样子。
娄危坐在床头,静静盯了祝闻祈半晌。
“别装睡了。”
他语气平静道。
说罢,祝闻祈连眼睫都未颤抖,呼吸平稳,仿佛真的已经陷入沉睡之中,娄危只是在自言自语一样。
见祝闻祈不动,娄危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侧:“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
祝闻祈依旧没有回应。
“死人背在身上很重,走几步就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娄危捏了捏祝闻祈的脸,“喝醉酒的人同理。”
明显地,祝闻祈呼吸停滞片刻。
“现在起来,百味轩里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
话音刚落,祝闻祈便幽幽睁开了眼。
“啊,好神奇,突然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语气毫无起伏,娄危哑然而笑:“是吗?”
说完,祝闻祈不情不愿地从床上起身,一副我为鱼肉任人刀俎的样子:“你还有什么事?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娄危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臣有事要和陛下禀报。”
“也不是很想听,”祝闻祈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面无表情地看向娄危,“先说好,有些你知我知的事情就不用再说了。”
娄危收回行礼的动作,对上祝闻祈的目光。
“我尚有一事不明。”
祝闻祈宽大道袍最上方两颗盘扣不知何时已经解开,若隐若现露出锁骨下的两道重叠伤痕。
按理来说,修仙之人身上极少会留下疤痕,就算受了伤,服了药后伤口很快便会消失。
除非是伤及筋骨。
祝闻祈后知后觉地拉住衣襟:“这个不能告诉你。”
“不问这个。”娄危摇了摇头。
窗外月光如银,斜斜照进来,照得殿内一片朦胧,连眼前之人的容貌都变得模糊。
对面之人跪坐在床上,长发像是刚见面时一样随意绑在身后,有几缕碎发顺着落在脸侧,像是一副水墨画。
眼眸不再是一片雾蒙蒙,幽蓝色调藏在眼底,若是仔仔细细地看进去,就仿佛要将人吞噬进大海深处的漩涡一般。
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向祝闻祈,他面上总是带着一点笑意,因其温和无害的容貌,总是让人忍不住放下戒备与他说些掏心掏肺的话。
一开始他就是这么进的玄霜派。
良久过后,娄危收回思绪,开口道。
“……什么时候醒的酒?”
祝闻祈愣怔片刻。
娄危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神情专注。
“重要吗?”祝闻祈轻声道。
清冽酒香混合着熟悉气息,他恍惚片刻,以为自己还待在百味轩中。
娄危没答,只是定定地凝视着祝闻祈。
是从见到葛安起,还是回到门派后?
还是一开始就没醉过?
宫殿寂静,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祝闻祈垂下眼,率先错开目光。
“你想听什么样的回答?”
声音很轻,娄危却将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不算你知我知的范围内?”半晌,他才开口道。
祝闻祈抬眼和娄危四目相对,如银月色在眼中流淌:“解释权在我。”
对视良久后,娄危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上祝闻祈锁骨上的伤口:“唯命是从。”
触碰的瞬间,结了痂的伤口像是有一万只蚂蚁游走在皮肉之下,祝闻祈微不可察地僵硬半瞬,而后伸手将娄危推到一边,自顾自下了床,光着脚走到窗沿前。
明月被云雾遮挡,原本就黯淡的月光透过云层,又透过木窗照进殿内时,已经不剩多少。不知何时,绿萝已经恢复了生机,叶片舒展着,翠绿欲滴。
锁骨上的伤口依旧在发痒,仿佛每时每刻提醒着他做出的荒唐举动。
也不止这一次了。
祝闻祈垂下眼,良久才开口。
“……是还没醒。”
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内。
许久之后,娄危反应过来。他像是有些拿不准祝闻祈这句话的意思似的,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至窗沿前,站至祝闻祈身后。
祝闻祈没说话,也没有流露出抗拒。
他便伸手搭在窗沿上,以一个相当微妙的姿势,将祝闻祈圈在怀中。
祝闻祈背对着他,蝴蝶骨在宽大袖袍下若隐若现,侧脸被碎发挡着,只能看见纤长眼睫半垂落下去。
“祝闻祈。”
不再是平日里调侃,随意,散漫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娄危几乎带着些珍而重之的意味。
手指不知何时因为用力而悄然泛白,娄危忽然觉得宫殿内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时间仿佛从未如此漫长过,每一分一秒过去,都像是在等待未知的审判降临,宣告最终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不到半刻钟,也许只有一瞬,祝闻祈动了下。
娄危呼吸停滞片刻。
在这一小方狭窄空间内,祝闻祈相当艰难地转过身,后腰抵在突起的窗沿上,微微仰起头,去看娄危。
修长白皙的脖颈全然暴露出来,露出脆弱的喉管。祝闻祈定定注视半晌后,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娄危心中一动,伸手捏住祝闻祈的下巴,又朝前走了一步。
鼻尖指尖的距离不足一寸,气息交缠间,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
娄危置若罔闻,正欲低头,祝闻祈却像是被敲门声惊醒一般,忽地侧开脸,片刻将错了一拍的呼吸拉回。
“去开门。”祝闻祈低声道。
气氛骤然间被打断,娄危一动不动,开口时语气听不出好坏:“这种时候你也能分心?”
祝闻祈没去看他,只是闭了闭眼:“去开,我不会反悔。”
敲门声越来越急切,像是某种索命符一样,殿内却显得平静异常,祝闻祈阖上眼,没有半分要退步的意思。
僵持的时间逐渐拉长,最后还是娄危先行败下阵来。
喉间溢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嗤”声,他松开禁锢着祝闻祈的手,转身去开门。
看见是小吉时,娄危的脸色更臭了。
“你最好是有要紧事。”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小吉,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腰间的匕首。
小吉敲得手都疼了,见娄危这么说,毫不示弱地怼了回去:“掌门来了封急信,要你现在过去!”
话音落下,娄危首先看向的却是祝闻祈的方向。
黯淡月色下,连那人的脸都有些看不清。
祝闻祈依旧靠在窗沿上,语气很轻:“去吧。”
“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娄危神色坚持。
沉默片刻后,祝闻祈“嗯”了声:“等你回来。”
此话一出,娄危始终半悬在喉口的心放回肚子里。
他踏出门槛,在月光下抽出剑,朝着掌门主殿的方向疾行而去。
背影越来越小,直至缩成一个小黑点时,祝闻祈才收回目光。
“……真是疯了。”
他喃喃自语道。
第66章
……
弦月缓缓下落, 太阳从另一边升起来,在地平线上投下第一缕光线。
后腰被窗沿硌得生疼,祝闻祈稍稍一动, 全身上下的骨头便像是错了位般“咔哒”作响。他倒吸一口凉气, 目光落在窗外的景色上。
夜色已褪, 外面尚且是清晨,云雾模模糊糊地笼罩着一切, 让人看得不太分明。
这都过去多久了?
祝闻祈忍不住想到。
“系统?”
“103号为您服务。现在已经是卯时。”
卯时……祝闻祈在心里算了算,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到底是什么事情,掌门会将人叫过去两个时辰, 直至现在还未回来,甚至连个回信都没有?
一直潜伏在心底的不好预感在此刻得到滋养,像是要化作无数枝条藤蔓般将人拽下去, 祝闻祈闭上眼,伸手捏了捏眉心,试图将不安的情绪压下去。
“小吉。”
门应声而开,小吉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看向祝闻祈时罕见地带了点慌乱:“仙尊……”
“掌门的信呢?拿来给我看。”
祝闻祈开口的语气相当冷静, 垂下的手藏在袖子里痉挛。
不会有事……怎么会有事?人肯定还在玄霜派, 如果有危险,一定会第一时间求助他。
小吉惴惴不安地掏出信,双手递给祝闻祈时, 甚至没敢对上他的眼睛。
祝闻祈本想对着小吉安抚性地笑一下, 拆信的手却忍不住发抖,对着信封拆了半天,最后干脆从一旁撕开,从中抽出信件, 一抖——
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写着“要事相商,速到主事殿”,是掌门的字迹,右下角还盖着掌门专用的章。
鲜红色的印泥半干,黏连在纸面上,与墨色字迹形成鲜明对比,刺目显眼。
信纸被攥得发皱,祝闻祈指尖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他放下信,低头问道:“信是谁给你的?”
小吉依旧不敢看祝闻祈,语气怯懦,小到有些听不见:“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
闻言,小吉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我看他穿的是门派里的道袍,又是大半夜找来很着急的样子,就打开信看了眼……”
“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就从主殿那条路上……”
“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我没注意……”
祝闻祈不说话了。
小吉见他这副样子,身体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带上了哭腔:“对不起仙尊,都是我的错……”
祝闻祈没看他,只是盯着逐渐升起的太阳,不知为何,大脑开始放空。宽松道袍依旧隐隐弥散出熟悉的冷冽气息,祝闻祈莫名有些恍然。
绿萝上的露珠垂垂欲滴,啪嗒落在木地板上,晕出一小片水渍。
祝闻祈回过神来,俯下身,伸手擦去小吉眼角的泪:“你去外面,打听一下有没有别的消息。”
小吉抽抽噎噎地擦掉眼泪鼻涕,泪眼朦胧地看向他:“仙尊你呢?”
“我?”祝闻祈愣怔片刻,而后垂下眼。
“在这里等他回来。”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如果娄危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他回来面对的,不能是空荡荡的主殿。
小吉云里雾里地点点头,转身出去打探消息。
祝闻祈目送着小吉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台阶下,才收回目光。
他缓缓地,迟慢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缩在宽大道袍中,将头埋下去,企图从中得到一丝虚无缥缈的安慰。
“你能找到他在哪儿吗?”
“103号为您服务。很抱歉,目标的行踪不在管辖范围内,暂时无法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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