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不是早就知晓了么?”他声音很轻,尾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
祝闻祈动作一顿,被娄危说得哑口无言。
房檐上的雨滴不再向下滴落,殿内外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剑依旧稳稳搭在娄危脖颈处,只要轻微动一下,都可能将皮肤划破。
娄危置若罔闻,松开垫在祝闻祈后脑勺上的手,顺着向下,指尖在祝闻祈绸缎般墨发中若隐若现。
他垂着眼,目光不由得落在祝闻祈微微发肿的唇角上。
祝闻祈自然察觉到了娄危的目光。他眯了眯眼,手腕向下一压,锋利剑刃跟着向下,在娄危脖颈处划出一道浅浅伤口,血珠从伤痕处渗了出来。
“是不是没人和你说过,但凡这件事向上报,你都会被废去经络,赶出玄霜派。”
“从何处得知?”
娄危语气淡淡,不急不缓地说道:“离经叛道的事情,做一次也就够了。”
给他脸了!
祝闻祈不可置信地看着娄危:“你还想做第二次??”
娄危不语,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
祝闻祈:“……”
早知道就不问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刚才的混乱记忆全部抛之脑后,压下错乱的神思,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去说服娄危:“刚才的话我可以当做没听见,你若是,是……”
“没发生?”娄危开口打断。
停顿片刻后,祝闻祈直直盯着他:“是,没发生。”
娄危又向前一步,丝毫不顾剑刃缓缓割进脖颈中,祝闻祈心下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
他再次避无可避,被娄危圈在了这一小方天地当中。
距离之近,甚至能感受到对面之人的清浅呼吸缠绕着在鼻尖。
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两人之间,祝闻祈偏过头,闭了闭眼。
“可我做不到。”娄危低声道。
呼吸停滞半瞬,祝闻祈开口时显得有些艰难:“你一定要说这些吗?”
娄危语气平静:“你不愿意说的,我都可以说。”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祝闻祈几乎有些后悔刚才就那样松了手,以至于现在自己又被重新禁锢在这里,连逃出去的方式都做不到。
娄危再次抬手,祝闻祈不自觉闭眼,半晌却只有微凉触感停留在脸侧,没了下一步动作。
他睁开眼,和娄危对上目光。
娄危双手捧住祝闻祈的脸,轻轻将额头相抵。
“刚才的话,我也可以当做没听见。”
祝闻祈愣怔片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你能不能要点脸?”他惊愕道。
“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祝闻祈:“……”
趁着娄危还没反应过来,祝闻祈靠着门扉向下一躲,从娄危两臂之间的空隙滑了出去,噔噔噔后撤几步,直到跑出足够远的距离之后,才松了口气。
还好轻功不是白练的。
“刚才的承诺依旧有效,你现在出去,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祝闻祈又重复了一遍。
娄危仍旧站在原地,只是定定地注视着祝闻祈:“还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最后一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即使维持着表面摇摇欲坠的平静,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已经发生,就像破镜不能重圆,覆水不能再收——走出这一步时,娄危已经想清楚了。
然而祝闻祈还不清楚。
他后腰抵在木桌上,一时间竟然不敢直视娄危的目光。双手向后撑在木桌上,连自己都没察觉,关节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
半晌后,祝闻祈才斟酌开口道:“你现在还小,又鲜少和同龄人相处……一时间错认了这种感情,也是能理解的。”
娄危几乎气笑了。
“我错认?”
祝闻祈认真点头:“这种情况很常见,我不会因为你一时冲动就错怪你。毕竟是我没把你教好。”
娄危变得面无表情起来:“然后呢?”
沉思许久后,祝闻祈抬头,有些犹豫道:“这件事我也有错,如果你还是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怎么解决。”
“要不这样,既然你已经过了及冠礼,按理说应该拥有别的居所,只是近来一段时间太忙,我把这件事忘记了……”
“别的峰应当有无人居住的宫殿,你暂且先搬过去,冷静冷静,说不定时间长了,你就想明白了。”
一口气说完一大长串后,对面却始终没有回应。
明明是组织了许久的措辞,说出口后,祝闻祈的心情并没有像想象那般轻松起来。
“……你要赶我走?”半晌,对面的声音才传来。
话音刚落,祝闻祈心脏像是被人死死攥住,又蓦然间松开,像被揉皱又重新展开的旧报纸。
祝闻祈莫名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反复咂摸后,又发觉自己说出的话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师尊,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娄危看着祝闻祈,轻声道。
“你呢?你清楚吗?”
祝闻祈垂下眼,声音低到让人听不分明。
“……别问了。”
殿内重归一片寂静当中。
祝闻祈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混乱的心情压下去。
他难道就要比娄危更明白吗?只是这里本不该有他的锚点,战战兢兢走至今日,行将踏错,半步不慎,便可能坠入深渊。
所以只能努力将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部割舍,即使伤及筋骨割去血肉,也在所不惜。
他不能停留。
祝闻祈收回撑在木桌上的手,还没等开口,便被娄危抢先发了言。
“那是什么?”
嗯?
祝闻祈眨了眨眼,顺着娄危的目光向下看——而后才发觉不知何时,衣襟最上方的盘扣已经松开,露出下方的一截锁骨,和两道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剑痕。
坏!
娄危眉头紧锁,语气泛冷:“别和我说什么是被猫挠成这样的。”
祝闻祈:“……”
完了,刚想好的理由被抢了。
他肉眼可见地有些卡壳:“其实是这样……呃……”
娄危冷冷地看着祝闻祈,准备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磕磕绊绊憋了半天,却是连一个合理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都怪娄危!
不干那事儿自己怎么会暴露!
祝闻祈破罐子破摔:“就不能和刚才的一笔勾销吗!”
话刚说出口,殿外响起了“噔噔噔”的敲门声。
“仙尊!有你的信。”
说着,小吉推开门,手里还攥着一封信。
而后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娄危瞥了眼祝闻祈,伸手要去接信。
祝闻祈心底咯噔一声,以这辈子都没有过的敏捷速度“唰”一下冲了过去,一个滑铲,从娄危手中截下信件。
“晏濯啊……”祝闻祈有些心虚地喊着娄危的小字。
娄危半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祝闻祈开口。
“你不是要去山下参加花神节吗?”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祝闻祈也只憋出来这么一句。
娄危扬眉:“贿赂我?”
“是的。”祝闻祈颇为坦诚。
定定注视半晌后,娄危突然俯下身——
祝闻祈紧张地闭上眼睛,过了良久,却什么都没发生。
再睁眼时,只看见娄危平静地看着他。
“筹码不够。”
第63章
“你别得寸进尺!”祝闻祈呼吸停滞半瞬, 从脸侧到耳廓全染上一抹绯红。
娄危眼底还带着一抹笑意:“为什么闭眼?”
今日一袭黑衣衬得娄危长身玉立,眉眼锋利,仿若一柄陵劲淬砺的剑。平日里娄危总是穿着宽松不合身的道袍, 将扣子从头至脚扣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截脖颈来, 连手都藏在袖袍之下。
而今突然换了一身,祝闻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些雪花似的, 一封封署名不同的信飞入他殿内时意味着什么。
盯着娄危的眼眸半晌,祝闻祈错开目光, 连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
“嗯?”娄危抬手,悬在祝闻祈脸侧不远处,却始终保持着一个若有若无的距离。
祝闻祈下意识放轻呼吸, 眨了眨眼。他开口,说的却是别的话题:“你没收到过那些信吗?”
娄危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什么信?”
那些带着香气的信,署名有男有女,祝闻祈甚至能对上一些人的脸。
“……”祝闻祈没回答,侧身躲过娄危越来越近的距离, 小声嘟囔着, “若是他们见了你今日这副模样,估计信就不是送到我这里来了。”
他声音很轻,一大长串含混过去, 随风即散。
“当我没说, ”祝闻祈轻咳两声,顺手将信背在身后,“不是要下山吗?再迟些肯定人满为患,赶紧走吧。”
说着, 也不等娄危什么反应,略过旁边一头雾水的小吉走出宫殿。
小吉看了眼急匆匆的祝闻祈,又看了眼装作若无其事的娄危,眼神警惕道:“你又对仙尊做什么了!?”
娄危扬眉,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如等回来你自己问他。”
说罢,大踏步顺着祝闻祈的步伐离开。
小吉:“……”
可恶!
仙尊甚至都没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花神节!
小吉愤愤“哼”了一声,对着娄危的背影使劲挥空气拳。
……
到山下时,果真如祝闻祈所说,街道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两侧早就挂起了各色灯盏,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祝闻祈视线扫过一圈,而后抬头去看娄危:“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娄危没说话,只是拉住祝闻祈的手,神情镇定自若:“人太多,先往前走。”
一边说着,一边悄然撬开祝闻祈的指缝,指尖顺着滑下去,与其十指相扣。
祝闻祈一僵,而后咬着牙道:“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娄危语气平淡:“万一走丢怎么办?”
怎么办?
他蹦起来踩到剑上“唰”一下就能上天,画个扩音咒方圆百里都能听得见,除了丢人之外,不存在走丢的可能性。
像是知道祝闻祈心里在想什么一般,娄危手上的力道稍稍加大,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忽悠:“趁着今日休沐,不少玄霜派的人都来此地凑热闹。”
“我自不会觉得丢人……师尊觉得呢?”
草。
把这茬忘了。
一想到那副场景,祝闻祈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摇了摇头道:“算了。”
见祝闻祈轻而易举就被说服,娄危心情很好地勾起唇角,将人又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祝闻祈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干脆稀里糊涂地任由娄危拉着自己走。
街道上的人实在太多,两人顺着人潮向前走,左右也是无聊,祝闻祈眼神乱瞥,去看两侧小贩都在卖什么东西。
三年前卖他玉石面具的小贩还驻留在原地,正卖力地吆喝着,和祝闻祈对上目光时眼睛一亮,朝着他挥了挥手:“客官!”
确认是在喊自己之后,祝闻祈停下脚步,站在卖面具的小贩摊子前:“今日生意如何?”
小贩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今日人多,收摊之后若是还有结余,就给孩子带点零嘴儿回去。”
看着小贩真心实意的笑容,祝闻祈低头,目光扫过摊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玉石面具。
“自从客官买了我家的面具之后,生意莫名其妙就好起来了,面具也不愁卖,今日一见您,便想和您道个谢。”
“当初见到客官时,还以为那年花神非您不可了呢!”
面具各个精致,最右侧摆的依旧是熟悉的兔子面具,凸起的鼻尖上染了一抹石榴红,看起来栩栩如生。
见祝闻祈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小贩相当机灵地将兔子面具递给他:“今日开张见喜,客官就把这个收下吧,不要钱!”
祝闻祈抬头,朝着他温和一笑:“不必。”
说罢后,冲着一旁的娄危抬抬下巴:“付钱,这些都要了。”
娄危顺从地掏出灵石,放在小贩的摊子前:“照他说的。”
小贩张大了嘴,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客官,其实用不了这么多……”
祝闻祈笑容依旧温润:“无妨,他应得的。”
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小贩只好将面具全都打包起来,顺手将旁边卖的零碎玩意儿一并搜罗进去:“客官好人有好报,一定和您的这位……”
话说到一半,小贩眼尖地看见两人十指相扣的手,硬生生将话口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和道侣百年好合!”
祝闻祈笑容一僵,险些没维持住。
娄危反倒显得气定神闲,甚至还有空冲着小贩点头:“借你吉言。”
祝闻祈:“……”
小贩喜滋滋地收了摊子,朝着两人挥挥手,准备回家带孩子出来一起看花神大会。小贩的背影逐渐变小,直至缩成一个黑点后,娄危收回目光,垂眼去看祝闻祈:“师尊买这么多,是为了让他能早些和家人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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