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观摩学习。”斯星燃笑着说,“这也是叶导的意思。”
钟缺想了想,叶瑰的确很喜欢让她刚合作的主演去观摩其余人演戏,一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叶瑰自己的工作习惯和片场流程,二是让他们揣摩其余演员的演戏方式和技巧,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在他刚刚与叶瑰合作的时候,也曾观摩过一些前辈的演戏,不可否认,钟缺在这其中学到了很多,受益匪浅。
他抬脚想往片场里走,却被斯星燃拦住,钟缺露出疑惑的神情。
斯星燃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个三明治,还是热的,他对钟缺说:“听人说你今天很早就到了片场,没吃什么东西,我在酒店的自助台上拿了一点东西做了三明治,你在开拍前再吃点吧。”
钟缺没动。
“八点才正式开拍呢。”斯星燃的笑容很深,“待会饿了可就没东西给你填肚子了。”
钟缺抿了抿唇,接过斯星燃递过来的三明治,轻声说:“谢谢。”
叶瑰到的时候钟缺正坐在屋子里的椅子上喝水,斯星燃坐在旁边看着他,周围的灯光师在尝试打光,光亮就这么透着照在钟缺的身上。他今天穿着那件定妆时穿过的被改短的白色衬衣,从斯星燃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他腰后那缕绿色的烟。
斯星燃觉得灯光好像穿过了钟缺,将他整个人弄得很虚妄,变得透明而且难以触摸,像是随时要消失和离开。斯星燃觉得这个画面这个感觉就跟当年钟缺离开他之前他所感受到的一样,对方明明坐在站在你的面前,你却觉得他如此单薄。
你可以不要走吗。
斯星燃好想开口说。
但是他没办法这么说,周围的人走走停停,他这么说简直就像中二病复发,令人莫名其妙。
叶瑰却在这时忽然开口,对钟缺说:“这个感觉不太对。”
斯星燃怔了一下。
钟缺却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叶瑰,一瞬间他身上的那种虚无感全部消失掉,这让斯星燃觉得他刚刚看到的都是错觉。
“抱歉——”钟缺说了这话忽然泄了气,说,“叶导,我实在有些找不着那种感觉。”
叶瑰拉过椅子坐在钟缺的面前,给钟缺做发型的化妆师将钟缺的头发弄好最后一绺便往外撤,斯星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只好僵在那儿。
“你没有过那种忽然觉得生活美好,想要活下去的时候吗。”叶瑰看着钟缺的黑色瞳孔,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像无底的黑洞,“哪怕只是一瞬间。”
钟缺有些迷茫地搜索着他这么多年的生活经历,他总是这么得过且过,竟然也不知道为什么活到现在。他没有愁,也喜欢喝酒,他觉得自己挥一挥衣袖连坟墓前能不能站满人都是个问题,那两个闹了一辈子离婚的人都不记得他们曾经也有个想爱他们爱到死的人。生活美好与他完全就是不搭界的东西。
可是好像有过这么一瞬的。
在烟火大会的那个夜晚,他和斯星燃在烟花之下接吻。
“我好爱你啊。”斯星燃在漫天焰火里,叹息着跟他说。
第25章 痴心妄想
“我在想你会有, 你一定有。”叶瑰说,“抓住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对了。”
钟缺安静地思索着。
叶瑰看了一眼时间, 站起来转身,她对斯星燃打了招呼,让他跟她一起出去,斯星燃离开前往后看了一眼,钟缺盯着地上的尘埃,没有抬头。
斯星燃走到监视器前, 叶瑰和执行导演都没有喊开拍,他从监视器里看见钟缺忽然起身走向窗边,太阳已经升起来,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 他用手去遮挡光线, 又让一束光顺着缝隙漏进来。
叶瑰坐在监视器前没有说话, 斯星燃就也没有开口, 他看着钟缺漠然的神情忽然变化, 一潭死水忽然注入活水有了生机。斯星燃没来由地觉得钟缺像在雨夜里没有打伞在街上走了很久的人, 他的衣袂和心都患上了一场严重的风寒, 而这一瞬间那些风寒忽然被治愈好了, 就在刚刚的那一刹那。
所以他还是有过觉得能让自己找到活着的意义的时刻吗。斯星燃出神地想。
叶瑰满意地笑了笑,冲执行导演使了个眼色, 执行导演点头,接着录音老师吼了一句:“现场安静!”
钟缺周围无关的人全部清场,他看见执行导演走过来,问他:“可以了吗?”
钟缺没有说话,只点头。
“OK!”执行导演也撤出现场,场记将场记板在摄像头前对焦, 等摄像老师冲他做了“可以”的手势,才开口道,“《寂寂有声》一场一镜一次,Action!”
陈青每一天早上都会写信,出租屋的空间很狭小,他的床挨在窗户的边上,床头对面的地方放着桌子,也挨着墙。阳光从外面洒进来,就把他的本子和签字笔照亮。
今天他也在写,每一封信都有收信人,对象是十年后的他自己。他的动作窸窸窣窣,在安静的环境里荡开一点动静,每写一句话他都要斟酌好久,仿佛是在做什么很重要的决定。写完之后还会拿起来细细端详。
他的脸庞很清瘦,大约是工作之后总是加班的缘故。他拥有着疲累,可是又对每一天的新生活充满新的期望。陈青小心翼翼地把写好的信仔细地折叠起来,放进早已准备好的牛皮信封里,再从抽屉里拿出盒子,将信封放在叠放好的厚厚的一沓纸上。
这是陈青郑重的仪式感。
“卡!”叶瑰喊道。
钟缺起了身,斯星燃刚刚从他眼睛里看到的那点儿希望忽然消失掉,他面向着叶瑰,等待叶瑰宣判这场是否需要重拍。
叶瑰还在看回放,她总是习惯这样,过掉的镜头她要再三确认才会做出决定,确保在后期的剪辑之中没有任何瑕疵片段。
大约几分钟之后,钟缺才听见叶瑰说:“恭喜啊,很顺利,第一遍就过了。”
“过了?”钟缺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叶瑰瞥他一眼,说:“怎么,你还想拍?”
“只是有点不可思议。”钟缺笑着说,“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您这儿拍戏就重拍了二十多遍。”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叶瑰听着对讲机,那头的摄影指导正在安排机位和灯光,美术指导跟他耳语说着什么,“人的年龄在长,总不能没有长进吧。”
说完她拍了拍钟缺的肩,说:“行了,去吧,第二条得赶紧拍完,我们得赶在九点前去拍外景,不然待会儿的阳光和影子就都不对劲了。”
场务继续打板。
第二场戏是过渡,陈青把信封好之后,屋子里那点儿寂静就忽然消失不见了,鸡飞狗跳的生活拉开序幕,他不需要打开窗户就能听见房东对自家小孩儿破口大骂的声音,原因是今天又赖床不肯去学校。底下收废品收水电的大爷又在推着车吆喝,喇叭声跟临街卖菜的阿姨抗争着。穿着拖鞋的姑娘哼着歌把手上的几串钥匙弄得叮当作响,还有对街的老式面包店早已经拍了长龙。
陈青喝掉桌上最后的临期牛奶,把一块昨天凌晨下班他经过老式面包店时,店主送他的最后那点没卖完的面包放进自己擦得锃亮的公文包里。
他抓着放在门旁边椅子上的黑色西装,出了门。
“卡!”叶瑰在这儿喊了停,她看了一眼手表,正好是八点四十。
“今天状态不错。”叶瑰从不吝啬赞美。
钟缺苦笑着跟她说:“这不是最难的片段还没来吗。”
接下来拍摄的戏份才算是整个电影的开始。
陈青在怀揣着对一切的希望走出家门,开启一天的新生活时在马路上猝不及防收到被辞退的短信。那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棵稻草,是一切转折的开端。有些时候人们的崩溃原因总是看上去那么的眼花缭乱,他们笑或者哭,憎恨或者无奈,可是细究起来让他们变成这样的也不过是一件比蚂蚁还小的事情。
太多的人绷着一根弦一根筋,他们怀着美好的期待与向往,上帝觉得好玩,于是拨动着它们,有时它不会拨动很久,有时它却会让它们忽然断掉。
于是这场生命的骗局就这样被他们发现了,他们怀着希望赌命去做一件事,可还是失败了。
这场转折戏是电影的重头戏,可以说没有陈青断掉的这根弦就没有这部电影。钟缺说它很难,不止是叶瑰要求他在两个小时内必须拍完,更是因为这场戏的情绪转折太难把握,一个人崩溃的时候情绪有太多种,钟缺得找到最适合陈青的那一种。
“你是陈青,要是有一天有人提前告诉你你即将失业了,你会是什么反应?”叶瑰忽然问道。
钟缺愣了一下,接着想也没想,说:“我大约会觉得对方是个骗子吧,就算对方跟我说他是预言帝什么的,可是对于我,陈青这样的人而言,他不觉得自己会这样,说白了只是不想这么早绝望,认为自己还有搏出生机的能力。只有这个时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的绝望感才会彻底压死他。”
“不可置信的绝望。”叶瑰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想这场戏你会发挥的很出色。”
钟缺插科打诨地说:“要不您还是先放低一下期待吧。”
外景取景的片场离出租屋这个片场不远,那边已经准备就绪,群演的走位也在叶瑰他们来之前就已经由副导演过了一遍。叶瑰让钟缺试着走了一下位,大致意思都清楚了之后便准备开拍。
“我可以了。”钟缺对叶瑰说。
叶瑰了然地点头,接着打板的声音响起。
这一场戏全程采用长镜头,先是由摄像师手持摄像机跟着钟缺前进的方向拍摄他的背影,使观众的视野随着陈青本人的视角变化。
陈青一路走,他的出租屋离上班的地方不算很远,一共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必经的地方有许多店铺,店家都和他认识,他和他们打招呼,时不时还会来一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废话。
“又去上班了啊!”
“是啊是啊。”
“早饭吃了没?”
“吃过啦!”
接着便摆摆手,店家继续做自己的生意,陈青也继续往前走。
有骑着摩托车的人在他的身边呼啸而过,刮起一阵风。陈青庆幸昨夜没有下雨,否则他的裤脚一定会被刮起来的水渍给弄脏。他觉得很幸福。
总是这么一点小事就能让他幸福。
他停在红绿灯前,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手忙脚乱地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看见名字是自己的上司就更加慌乱,没准备好就点了“接听”。
“经理您好,我现在正去公司呢,今天还没迟到吧?”
传过来的声音很冷淡。
“今天你不需要过来上班了,你被辞退了。”经理冷冷地说,“工资会打到你的账户上的。”
陈青还没有说上一句话,电话就已经被挂断了。
他在说什么呀,这也太好笑了吧?陈青怔愣地想。哪有这样告诉人被辞退的?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被对方提到。今天是愚人节吗?为什么要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马路上有辆拉风的红色兰博基尼从他的前面呼啸而过,跟刚刚的摩托车一样带着风,他听着自己拨打的电话接收到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忽然觉得,原来没有下雨也不算什么好事啊。
红灯已经变绿了啊,周围的人有踩着高跟鞋的,有穿着皮鞋的,他们人来人往,有的甚至撞到陈青。车子在禁止鸣笛路段没有耐心地鸣笛,发动机的声音和车尾的烟囱一并把这个明媚的早晨碾碎。
那一瞬间钟缺出戏了。这不专业,他知道,但他控制不住。
这种绝望太熟悉了,他在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四周明明很吵闹,他却觉得空荡,心像是被挖出来了一块,胸闷得根本喘不上气来,他拼命地攥住胸口,如果不去努力呼吸就快要死掉。眼泪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显得狼狈又可笑。
生活把他砸烂了也不重塑他,许多次他以为走到头了就要见到曙光了吧,可是黑暗总是来临,蛮不讲理地盖住他的天空。
“我该哭还是该笑呢?”
钟缺在拍戏前这么问叶瑰,叶瑰没有回答他,而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哭笑不得,这么好笑的词语却也能这么痛啊。
陈青,或者说是钟缺忽然疯了一样往前跑,红灯把他的脸庞照得很亮。周围的车子都在疯狂的鸣笛,交通变得混乱无比,后面的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前面的车紧急刹车,右拐的车与前行的车差一点就要撞上。
陈青忽然停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去了。
原来天地这么大他也会有不知道去向的一天,原来没有一处是他真正能够容身的地方,原来他所向往的那一切都只是痴心妄想,你跟上帝说求求你放过我,他只会大笑然后继续玩弄你,生活从来不会对你说对不起,你也没有资格说没关系。
那个有希望的陈青死掉了,红色的灯光一闪一闪,他觉得好冷。
第26章 恨意
叶瑰喊“卡”的时候钟缺根本没有缓过来, 他流着眼泪望着天蓝色的天,此时此刻根本没有下雨, 可是他觉得哪里都在下,他的耳朵里面全是雨声,哗啦哗啦的把他弄得快要聋掉。
“真是乱来。”叶瑰嘴上这么说,眼睛却是弯的,谁都看得出她其实很高兴。
剧本给出的原本就只是大概情节,而怎么演绎出来全要靠演员通过几页纸的情节再现出来, 有的演员一辈子都只能演出皮表,无法演出内里,而有的演员,比如钟缺, 就能在基本情节的基础上将情绪爆发到百分之两百, 并且在片场用最不受控制的发挥演绎出最精彩的剧情。
因为钟缺刚刚一跑, 道具组的老师现在全在指挥“交通”, 让那些不知情的司机演员全部退了回去, 重新待命。
叶瑰没有立刻走过去, 她知道钟缺此时此刻需要冷静, 她在监视器前又看了一遍刚刚的回放, 接着从座位旁边向执行导演讨了杯水,这才走到钟缺身边。
钟缺迟钝地感觉到身边有人走过来, 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应什么了,这场戏已经把他整个人弄得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叶瑰递给他一瓶水,说:“我要是跟你说你得重拍,你会不会在我的小人上再扎一刀?”
17/53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