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我不睡,仿佛小孩放胆威胁小叔似的无理取闹,却无法继续发出声音。
李司净闭上了眼睛,没法抵御困倦,思绪仍在翻腾,仍在不断重复。
如果不是他让万年盯着严城和陈菲娅……
是他害的。
李司净终于做了梦。
梦里是一间陈旧陌生的房子,墙皮剥落得发霉发绿,窗户狭窄边框长满铁锈,只能看见外面一堵高墙,挡住了室内采光。
李司净从来没有英雄主义情怀,却在见到这样陌生地方的瞬间,感到欣喜。
“万年!”
他下意识叫喊,他知道这不是他的梦。
这是万年的梦。
“万——”
他没能叫出第二声,一双手费劲的捂住他的嘴。
“嘘。”
他身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变声期的嘶哑怪异。
“不可以发出声音,不可以乱跑,不可以不听话。”
李司净仿佛被他所说的“不可以”禁锢在原地,没法再出声。
他们僵持着,李司净只能感觉捂住他的嘴的人,年纪很小,应该是个孩子。
他手掌瘦弱得只剩骨头,心跳虚弱得没劲,更是屏气凝神,似乎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捂住李司净的嘴上。
那孩子似乎在等什么。
李司净什么也听不见,更看不出眼前破败的房子,有什么值得观察的。
等了许久,等到一切没有任何变化,捂住李司净的那双手终于松开了。
“好了……”
李司净转过头,果然见到了一个瘦弱的少年。
他穿着破洞的无袖汗衫,布料发灰发黄,像是反复洗过许多年,尺寸也比他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大了太多,空荡荡的挂在和手臂一样瘦弱的肩膀上,露出他锐利枯瘦的肩锁关节。
“万年?”李司净尝试喊他。
少年骤然眼神惶恐,似乎被他的音量吓到了。
“嘘——不要喊这么大声!”
声音沙哑得颤抖。
李司净只能低声做贼般悄悄问:“如果发出声音会怎么样?”
少年的脸庞显露出迷茫,泛起自己笃信的规则受到质疑时的无措。
“会死的……”
他喃喃彷徨四顾,仿佛在戒备隐藏的怪物,“真的会死的……”
第37章
李司净很难认出这是万年。
从他挑选助理的时候起, 万年给他的印象始终没有变过:
话多、快乐,整天一个人都可以说个不停。
就算惹人烦、遭人厌, 也会很快恢复自己的节奏。
总而言之,是一个唠唠叨叨、非常操心但适合做助理的废话机。
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快乐的人,曾经瘦弱得枯槁,双目灰然,浑身散发着难以承载的苦味。
“又来了……又来了……”
少年脸色一惊,慌乱的左顾右盼,“快躲起来!快点!”
“万年,你冷静一下……”
李司净试图唤醒他的理智,至少恢复成平时万年的样子。
可他还没说完, 万年已经焦急的抓住他, 带他往房间里去。
穿过木门, 房间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和一壁衣柜。木制衣柜翘起了表面的层板, 勉强黏着一块坑坑洼洼生了绿锈的镜子,映照出同样坑坑洼洼的墙皮。
他抓住李司净, 想将李司净往床底塞。
“你做什么——”
“嘘!”
他的力气不大,手指颇为用力, 完全是无法控制力度的小孩,依然努力的想要将李司净塞进房间唯一的那张破床底下。
“不要出声, 不想死的话就快躲起来!”
李司净忽然意识到, 梦魇里的万年, 不是他熟悉的万年。
这时候的他,瘦弱得像是十一二岁,或者更小一些的十岁九岁。
他还没渡过男孩漫长变声期,正处于遇到事情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懵懂无措。
他只会在李司净不肯藏进床底下的时候, 压低声音哀求:
“相信我吧,求求你了。这种事我遇到过很多次了,真的很多很多次了……会死的……会死的!”
李司净没有办法,只能费劲的缩进了床底。
即使在梦里,他也能感受到粗糙床木的毛刺,狭窄的空间堆满了杂物,散发着灰尘泥土的气息。
比他熟悉的漆黑泥泞,更多了几分沤出来的酸臭。
可这不是他能挑三拣四的梦。
他刚刚蜷缩在狭窄床底起来,万年已经熟练的抬起瘦弱手臂,逃避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脑袋,浑身脆弱的骨头都在颤抖,似乎在等待一场可预见的灾难。
“滴,十点。”
家里电子钟忽然发出播报声音。
破旧屋子摇摇欲坠的木门,随之发出了震天巨响。
“砰砰砰!”
砸门一样的敲门声,还伴随着凶神恶煞的骂声:“小*子滚出来!今天你和你那个小杂种,都别想跑!”
骂声没有停止,木门哐哐哐的,随时都会被砸碎。
身旁的万年克制着呜咽的哭声,眼泪流黑了一张瘦骨如柴的脸。
“万年,不用再怕了。”
李司净知道这是什么。
讨债、寻仇,他没有经历过,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伸手揽住万年,难得温柔的劝慰:“你只是在做梦,等梦醒了,这些事就会消失……”
“砰!”
他话音未落,破烂的门终于被砸开。
进来的脚步声纷芜繁杂,带着气势汹汹的呼喝。
“躲哪儿了?”
“滚出来!”
搜查的响动,在破落空旷并没有什么东西的老屋回荡。
哐哐当当,很快打开了他们藏身的房间。
李司净从床底缝隙看出去,能够看到穿着拖鞋、运动鞋的腿。
大约三个人,边找边骂。
“这男的欠了五十万就死了,晦气!”
“这破屋子也不是他们家的,里面些烂家具能卖的全卖了,剩下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
“他不是有个老婆吗?又躲哪儿去了……”
“啊啊啊!”
尖叫声从李司净身旁传来,万年已经被人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万年!
李司净赶紧从床下爬出来。
“小杂种在这儿!”
追债的人,已经抓住万年的手臂,发出激动的叫声。
“把他拿去卖了,至少能值——”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司净见到迸射的鲜血,断裂的头颅,哑然的万年满脸是血,面如死灰。
在他梦里无见过的短刀,血流汩汩,轻而易举的斩断一个成年人的脖颈。
而握刀的男人,穿着沾染血迹的灰色长风衣,一次又一次,冷漠的俯视尸体。
那双眼睛稍转,与李司净对视,冰冷得没有情绪。
这是李司净第一次在肆意屠杀的梦里,与周社四目相对。
他心头一悸,没能出声,就见染血的刀尖刺向另一个追债人。
三个人,在周社的刀下,也不过是挣扎的鱼肉。
李司净无见过短刃,不过寸掌,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剖开血肉、刺穿心脏、斩断头颅。
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令他头脑轰然,声音僵持在嘴边,无法阻止或是询问。
这些人,该死的。
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他们都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该死的。
李司净麻木的看周社动刀,冷漠得如出一辙。
直到那把尖刀,指向了万年。
瘦弱的孩子,跌坐在血泊之中。
呆愣的看着令他恐惧的梦魇,一个接一个变为碎裂的尸体,最终轮到了他自己。
李司净突然想起宋曦的噩梦。
在周社斩碎无数染血的试卷之后,宋曦是那么茫然又惊恐的被周社杀了。
周社,并没有想救他们。
只是单纯的破坏一切,杀死一切。
“周社,你不能杀他!”
李司净是害怕周社的。
害怕他的冷漠,害怕他的滥杀,害怕他的刀。
但李司净依然在这个时候,抓住了他的手。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让他从梦里醒来吗?难道只有死亡可以结束噩梦吗?”
周社并没有回答。
即使李司净抓住他的手,也无法阻止他的手掌。
不足寸掌的刀刃,只需要指尖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刺穿瘦骨嶙峋的胸膛。
李司净情急出声:“小叔!”
那个冰冷的男人对这样的称呼终于有了反应,却只是看他。
冷漠的腔调似乎懒得解释,言简意赅:
“他不想活。”
因为他不想活。
属于周社的刀就会像杀死宋曦一样,把彷徨无助的万年杀死。
只是因为他处于茫然与苦痛之中,寻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于是周社决定帮他做最简单的选择。
“不。”
李司净伸手抓住了周社的指尖,强硬的阻止那把刀。
他比谁都清楚。
也许梦里年幼的万年不想活,可是熬过了这些痛苦岁月,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属于万年的生活,忙碌、琐碎,依然充满了烦恼和焦躁,也不可能大富大贵。
可是不会再有凶神恶煞的追债人,将他从床底下拖出来,令他惶恐无助的痛哭。
也不会再有折磨得他恨不得死去的谩骂,一遍又一遍伴随着身体的苦楚。
“就算他不想活,你也不能杀他!”
李司净蛮横得不讲道理,固执的握住那把短刀。
如果这把刀一定要见血,那么……
周社忽然松了手,那把短刀轻巧落在了李司净掌心。
明明是锋利的染血刀,在李司净的手掌,却变成了温润如玉的触感,圆润冰凉,散发出独特的气息,绝不会伤他。
他困惑的去看那把短刃,还没能琢磨出它的材质,身旁的周社再度动了。
右手失去了一把短刃的周社,左手再度握刀,毫不迟疑的向万年挥去!
“周社!”
李司净顾不了许多,飞身撞开了周社的手臂。
“铮!”
带有惊人力度的刀刃,在撞击下失去方向,狠狠扎进了木制的床栏。
李司净挡在万年身前,直视令他陌生的周社。
哪怕这是一场噩梦,他也不希望万年是以死亡醒来。
他度过了太多太多死亡终结的梦魇,他比谁都清楚醒来后的恐惧与惊慌。
可惜周社不会停手,眼神冷漠杀人如麻的家伙,根本不是他假装温柔顺从的小叔。
如果他有枪……
他应该有枪!
“别过来。”
李司净的手里不该有枪。
可他抬起了手,直指周社的双手,蜷缩出了握枪的模样。
冰凉坚硬的枪柄,在他虚握的掌心延展。
剧组那把他握过无的道具枪,凭空展现出尖锐的光芒。
“这是我的梦。”
李司净永远不会忘记周社的亲自教导。
“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任何事。”
周社真的停住了脚步,风衣沾染的血污并没有干透,沿着衣料滑落,仿佛受了伤似的,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李司净持枪质问道:
“你到底在梦里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在实现他的愿望。”
周社失去了两把短刃,仍是能在手中再度捏起新的凶器。
不足寸掌,身带血槽,能够轻易破开梦境中任何的东西。
他重复道:“他不想活。”
“万年没有不想活,他只是——”
李司净的话没有说完,突然被万年沙哑破音的呼喊打断。
“不要再吵了,你们不要再为我吵架了!”
他在李司净和周社争执的时候,拔出了扎入床栏的利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颈。
“我不想再藏起来了。”
“我也不想再挨打了。”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是因为我……”
万年握紧了刀,克制不住眼泪流下来。
“爸爸就不会去借那些钱,妈妈就不会出门被车撞死。”
“都是因为我。”
他的眼泪流得一张枯黄的脸,蜿蜒出黑色的痕迹。
“让我死吧。”
短刀染血的刃尖刺进脖颈。
“杀了我吧。”
他闭上了眼睛,痛苦的皱起眉,要将手中的刀结束一切。
“我活着也没什么用……”
可是那把刀,仿佛成为了沉重的钝器。
他无论怎么用力,都没办法如愿的刺伤自己。
等他睁开眼睛,就见到那把染血的短刃,被一个人狠狠的抓住,流淌出更多的鲜血。
那个人突然出现在他梦里,突然发出声音,突然跟另一个看起来凶狠的人吵架。
为了他吵架。
为了他握住了短刀,鲜血横流,阻止他这样没用的人自杀。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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