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蛋。”李司净不留余力推开他,“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现在全都给我说!”
周社仍是那样笑:“李灿芝在贤良镇卫生院等你。”
李司净一愣,翻身下床,焦急的穿了鞋子,拿过外套出了门。
贤良镇卫生院坐落在狭窄街道旁,停满了车辆,依然挡不住宽阔的门庭。
李司净的脚步急切,心跳剧烈,跟着周社往住院部走。
他十几年没有见过妈妈,妈妈会不会不认得他,妈妈会不会怪他……
周社的脚步停在病房门外,李司净只需一眼就能看到他爸。
他爸穿着黑沉的绒质外套,坐在病床旁削苹果,阳光正好照得他鲜眉亮眼,偏偏几根白发支棱出凌乱的鬓发,招摇着和煦的银光。
“……我做梦啊,梦到爸叮嘱我来着,还说你上班太累了,工作能放下就放下,孩子都大了,我们生活过得简单点就行,也没必要那么拼命。”
“等咱们出院了,给公司请个假吧。我们去旅游,去海边……”
他爸声音温柔,李司净努力去看依靠病床的身影,却只见眼前重重叠叠,繁杂混乱。
长廊喧闹,店铺林立,他看不清妈妈的脸,只能看到他爸哭着擦眼泪,跟一旁的年轻人说:
“我等她。”
那年轻人戴着厚重的眼镜,是李司净从来没见过的人。
他不知道他爸为什么哭,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为什么笑。
他乱成一团的思绪,迫切的想要将那个人看清,又挥之不去眼前发黑混浊的视野,痛苦得额前沁出冷汗。
李司净抓紧了周社的手臂,几乎无法站立。
如果不是腰上借了周社的掌心力量,他必然会丢人的在妈妈病床前倒下。
“净净?”
妈妈温柔的呼唤,伴随着爸爸焦急的脚步声。
“净净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社扶住李司净走进去,帮他贴心的解释:
“他拍戏刚熬了大夜,赶过来太急了,头晕。”
他不是头晕。
李司净狠狠抓住周社的手,却没能出声反驳,不得不在周社和他爸的搀扶下,依靠着旁边的空床。
一间卫生院的老病房,忽然聚集了母子两个病人。
老父亲赶紧去找医生,来给他们都瞧瞧。
医生必然是要先看妈妈的。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妈妈的声音温柔。
“之前车祸,你撞伤了手臂,现在手能不能动?”
妈妈随着他的提问,抬起了手臂,“能动,没什么问题。”
医生一句一句的问,妈妈跟着一条一条的答。
李司净眼前混乱的画面褪去,终于能够在安静的问询里,端详起记忆里消失了十八年的脸庞。
妈妈很年轻。
脸庞平静柔和,细眉弯弯眉间从容,即使是回答医生的问题,眼睛也澄澈如晴日湖水泛着光亮,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素雅得澹然。
岁月能把一个年轻女孩折磨成面目皱纹焦虑的中年妇女。
可他的妈妈已经四十八岁了,跟他爸爸在一起,竟然让他产生了老夫少妻的错觉。
李司净心里的悲伤又雀跃。
仿佛妈妈彻底不记得十八年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忙完了工作,驱车赶来贤良镇看他,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不是消失在深邃荒凉的大山,成为一缕游荡的孤魂,死而复生。
李司净仍旧没有这十八年来关于妈妈的记忆,但他欣然的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等医生确定妈妈没问题之后,又来看他。
李司净以“太累了”搪塞,觉得这样的借口实在方便,能够推脱掉很多麻烦。
却无法推脱掉他挥之不去的幻觉。
病房里,他爸兴奋的跟周社闲聊,妈妈也笑着询问这位久未见面的堂弟。
唯独他始终沉浸于回忆幻觉。
仿佛那个年轻人跟他爸坐在一起的,是他必须看清的人。
只要能够看清对方的长相,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的所有困惑、所有痛苦,都会彻底的烟消云散——
“司净。”
周社的轻唤,如洪钟清韵,撞散了他全部的思绪。
李司净回过神,这才发现爸爸妈妈关切的看他。
周社在一旁提醒道:“你爸妈准备去城里的三甲医院再查一查,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没事,不用去检查。只是……只是最近拍戏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李司净克制的回答,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后背汗湿,浸透了衣服粘腻的贴紧他。
“净净也不要太拼命了。”
妈妈的声音温柔虚弱,“我听你小叔说,你们晚上都在山里拍夜戏。晚上山路又冷又危险,去哪儿都要跟同事们一起,千万不要一个人走山路,互相有个照应才安全。”
她的话,像极了丢失十八年的警示,带着李司净分辨不清的苦楚。
“妈妈……”
李司净喊出久违的一声“妈妈”,止不住眼泪落下来,泣不成声。
“怎么了?”
他爸焦急的递过来纸巾,“妈妈没事啊,怎么还哭了?拍戏压力太大吗?太累了我们就不拍了,多休息休息……”
妈妈伸手抓住他衣摆,让他不要那么啰嗦。
“我跟净净单独说说话。”
妈妈要跟儿子单独谈,他爸带着周社就出去了。
妈妈躺在病床上伸出手,捧住了李司净的脸颊。
他有些不适应妈妈的亲昵。
那些应该在妈妈身边撒娇、耍赖的年岁,他已经在噩梦里反复徘徊,逐渐学会了不哭不闹。
可是温柔的指尖轻轻擦过李司净的眼眶,奇迹般止住了他的泪水。
妈妈笑着看他,“净净,有没有恨过妈妈?”
“妈?”
李司净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
“虽然你爸爸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你和我是记得的。”
她的语气温柔,有着外公一般的平静。
“我不在你身边,你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辛苦,可我知道你活得很辛苦。”
终日缠身的噩梦,永远不会有妈妈。
李司净想起将他从深幽树林抓出来的那只手,苍老得好像是外公的手。
“我不觉得苦,我只是觉得妈妈你不应该这样……”
李司净理解了外公所写的一切,“你该有自己的生活,该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为了我回到这座山。”
“净净,可是我本来就活不了的。”
李灿芝有着和李铭书相似的眼睛,平静得能够稳住李司净所有的口不择言。
“无论我带不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回不回到这座山,我都是活不了的。”
“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他的妈妈倚靠在病床,带着“车祸”初愈的疲惫,讲述着她所知道的一切。
她是淹死在河里,献给大山的女儿,被一心求死的男人救了。
他们没有血脉相连,却与生死相连。
就像外公亲笔写下的《大山》一般,过着凄苦平淡的父女生活。
可妈妈说着《大山》没有写过的事情。
“我上小学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流了很多血。躺在卫生院的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那是一种时间都模糊了的恍惚,但我听到了你外婆跟我说话。”
“她说,我不该活的,是李铭书非要我活下来。”
“满腹牢骚,尽是抱怨。”
“但我听着听着,伤口不痛了,摔断的腿也愈合了,医生都夸我身体恢复得快。”
妈妈忽然笑得灿烂,病房外的阳光,照得她眉眼弯弯。
“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我是有妈妈的。”
“一个说话难听、口是心非的妈妈,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看着我长大,会在我濒临死亡的时候,以她的方式保护我。”
李司净握紧手,他依然不敢相信,声音尖锐、始终嘲笑他的生物,会是他的外婆。
“她很可怕。”
在妈妈面前,他没有隐瞒自己嫌恶的必要,“她是山里的鬼,根本不是我的外婆。”
“但她也不是生来这副模样。”
妈妈的神色温柔,并不生气。
她的每一句话,都有着早就知晓死亡的平静。
“她让我活着,她永远不会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伤害我,她尊重我的选择,她就是我最好的妈妈。”
他和妈妈之前十八年的隔阂,跨越了生死,源于因果。
妈妈清楚他全部的眼泪和全部的负责感,轻柔摸着他的头发说:
“所以净净,你没有害我,也没有成为我的累赘,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在那一天。”
李司净控制不住流泪,克制了哭声也止不住抽噎得像是六岁。
即使他可以坚定的告诉万年,不要背负他人命运。
也无法抹除他对母亲的愧疚。
妈妈却说,她早就知道了。
李司净已经二十四了,不该这么丢人的流泪。
可他在妈妈面前仍旧是十八年前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
妈妈拿过纸巾,给他擦眼泪。
“净净,妈妈生下你是有私心的。你爸爸跟我求婚的时候,我说,我陪不了他一辈子。”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妈妈的笑声,带着时间抹除不了的欣喜。
“他说,有我,就是他的一辈子。”
比肩同生共死的情话,成了妈妈的执迷不悟。
她伸手捧起李司净的脸,一点一点擦掉李司净的眼泪。
“净净,所以我必须带你来这个世界,你必须活着。”
“我不在了,你就是他的一辈子。”
李司净的心隐隐作痛。
许多父母生孩子,带着各自的私心。
维持家庭表面和睦,实现自身的价值,寄托底层翻盘的妄想。
现在,他知道了妈妈的私心。
在短暂又明晰的生命里,她要她爱的人,为李司净而活。
在无畏的牺牲、决然的舍弃之中,李司净是带着爱与期望诞生的孩子。
即使她明知道,李司净会活得痛苦,依然希望他能够支撑这个荒谬世界黯淡的纯粹爱意。
“妈妈,我没有后悔活着。”
他像身处温馨的梦境一般,终于可以隔着病房的被褥,趴在妈妈的膝盖。
消毒的气味成为了妈妈的气息,粗砺的布料摩挲脸颊与头顶指尖抚摸一样温柔。
“这个世界很糟糕,人心险恶、尔虞我诈,我常常觉得很累。可是我遇到了很多人,当我发现他们和我一样,曾经绝望的不想活的时候,我又会想……还是要活下去的。”
李司净曾经不知道为什么要活。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绝对能够活下去的理由——
至少,拍完《箱子》。
即使无数日夜,他在幻觉里茫然绝望,浑浑噩噩度过时间,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
人的一生就是找到一个安全的箱子藏起来,可是想要活下去,又必须亲自打碎它。
李司净找到了自己的安全箱,却不愿意打碎。
他沉默的听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心中的悲戚都在他爸蠢得要死的操作里荡然无存。
怎么会有人第一次约会约在书店,把妈妈喜欢的书全买回去,仔细读完。
怎么会有人每次见面都带一封情书,当面念给妈妈听。
李司净又庆幸。
……至少周社不会做这种让人尴尬的事。
忽然,妈妈问:“净净,现在你还会做那种梦吗?”
李司净一愣,脸色骤红。
他克制不住的想要捂住脸,只能羞愧赧然抱住头,埋首在病床。
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梦里尽是周社。
他自己都还没弄清楚这份源于梦境的恐惧、依赖,又怎么跟妈妈开口。
在这一刻,仿佛妈妈也能读懂他内心似的,沉默的给予他思考的空间。
李司净烦躁的逃避。
写过再多的台词,模拟过再多的情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如实的告诉久别重逢的妈妈:
是的,现在我还是会在梦里梦到那样的一个男人。
可是那个男人不再冷漠、不再令他感到害怕。
从虚构的梦境里安然无恙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成为了他的小叔。
头发间传来温柔抚弄,妈妈像温馨梦境里一般耐心顺着他的头发,并不催促。
指尖一缕一缕顺平了他的挣扎犹豫,让他有时间思考如何开口。
终于,妈妈声音温柔的提醒道:
“不是睡着才做的梦,是站着会做的梦。”
第43章
李司净小时候的梦, 记忆深刻的总是“害怕”。
他似乎在梦里,陷入一种漫长脆弱的恐慌之中, 随时都在哭泣。
他怯懦无助的回忆里,很少有父母温馨的陪伴。
常常只记得李家村灰蒙蒙的天空,冷清悄寂的田埂,还有吓醒了他的梦。
外公常常耐心细致的问:“是什么梦啊?”
李司净会说:“是站着会做的梦。”
那像是他们祖孙俩默契的暗号,李司净长大之后并没有细想:
站着会做的梦,到底是什么梦?
妈妈担忧的脸庞近在眼前,李司净撒谎了。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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