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官抽出根大头阔一寸五分,小头阔一寸, 重不过一斤半的竹板, 沈清和偷觑了眼,比起碗口粗的廷杖来说简直小巫见大巫,只是十下, 应该不会太捱吧……
庆幸刚升起,只听得清脆一声响,火辣的疼从屁股上窜上天灵盖,耳边像口大钟嗡嗡鸣叫,沈清和原本八风不动悍不畏死的表情瞬间扭曲,他还来不及痛呼,第二下便呼啸而至,抽打在腰背上,沈清和死死咬住嘴唇,还是忍不住呼天喊地。
他就当不来这宁死不屈英勇烈士,还是该喊喊该叫叫吧!
十下完了,脑中就只剩一片空白,一头一尾抓住他的侍卫松了手,元宝公公立即小跑来,将他从长椅上扶起。
“大人啊,你没事吧大人!”
沈清和脚一落地就软了,下半身感觉被雷劈过一段,又在沸水里滚过一轮,有了知觉后便是热腾腾的痛。他隐隐约约能听到系统在脑子里呜呜呜地哭,扯了扯嘴角,“……别叫唤了,我脑仁疼。”
沈清和几乎把大半重量都卸在元宝身上,压得他一个趔趄。
他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咬着牙道:“大人我很有事。”
这笞刑无愧称作刑罚,行刑官的手又狠又毒,数量多了是真要死人的!和他认知里的‘竹笋炒肉’完全是两个东西!
官服被收缴,外头冷得厉害,元宝早就备了件氅衣,搭在了少年肩上。
沈清和嘴唇发白,视线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朦胧一片,他茫然得分辨眼前宽阔的宫道。
“这…好像不是去宫外的路。”
“不是的沈大人,咱们是往珑璋台去。”
沈清和一瘸一拐被搀着走,说话还冒着白气儿:“珑璋台,是什么地方。”
“是陛下休憩的宫室。”
元宝答完,嘴唇又嗫嚅两下,低声道:“我觉得沈大人是个顶顶好的人,朝堂上那几位大人说的都不对。虽然您被谪调出去,那丘泉郡又是个万般荒凉之地,但大人不必神伤,师父叫我现在好好照看你,那也定然是陛下的意思,只要撑过去,一定能回到京都,到时候一切都是新气象。”
这个每天到值房传旨的小太监,此时故作若无其事安慰他,沈清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咳了两声,才把要说的话从嗓子眼里咳了出来:“我当然得回来,你那日跑得快,还没吃上我镇的冰瓜呢,下回一定叫你吃到。”
元宝将头一扭,用袖子揩了揩眼睛。
珑璋台地龙烧得正暖,便被四面围拢的热气包裹,昭桓帝的寝宫也点香,淡淡的沉水檀温厚馥郁,平心静气。
进到殿中,沈清和从内到外的冷意才被驱散些,只是人还钝钝的。先前在刑务司一遭,只是十鞭,几乎要将他的精气神抽散了。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昭桓帝下了朝便在含章殿处理政务,直到傍晚诸事皆毕才会回到寝宫。现在才刚下朝没多久,珑璋台内却有融融暖意,是为了……
昭桓帝从内室绕出来,掌心托着只精巧的瓷瓶。
“你来了。”
沈清和低声叫了句陛下。
昭桓帝招了招手,示意沈清和走近些。
沈清和被浅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听他问道:“疼吗。”
废话,当然疼,疼得要死了。
少年脸色唇色都难看,几乎要和这身素白里衫融为一体,这张惯常喜人的脸庞,此刻只有叫人爱怜的羸劣。
没说话,昭桓帝读出了他的意思,叫他转身趴在小榻上,将手中的药瓶往前伸了伸。
沈清和疼得迷茫的双眼登时睁大了,他后退不熟,疼的龇牙咧嘴,一边迅速摆手道:“不必了陛下,我,我自己上药就好。”让九五之尊看他的屁股蛋子,婉拒了哈!!
“趴下。”
男人嗓音温厚却也不容拒绝,让人不忘他是整个王朝可以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存在。
沈清和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在和政殿上力排众议保下他,没有抗争几秒,就乖乖在桌边的小榻上趴下。
“朕在西北封地时,北面常常有番邦进犯,作为阻隔胡奴与大雍的第一道壁障,时常兵戎相见,有一番血战。这是老军医常用的金疮散,治跌仆打碎最好。”
沈清和已经趴好,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臂弯里,不看不听当好了鸵鸟。
一截纤细漂亮的腰肢,掩着弧度被软薄的衣料勒出,昭桓帝手下微顿,有片刻无从下手的怔愣,随即面色严肃,比对待八百里急报还要审慎的,拉下少年的亵裤。
道道交错红痕已经透进了一身新雪般的细嫩皮肉里,往下便是浑圆的丘峰。
叫人痛惜,又叫人脸热。
萧元政将药瓶捏在手里,恍然有种搬石砸脚的错觉,迅速将灰白药粉往那惹人遐思的臀上一洒,细致又匆匆拉上亵裤。
沈清和要起身,却被单手压回榻上。
“你的伤处上药后不好乱动,先躺着吧,无聊的话,朕陪你说会儿话。”
沈清和又趴下了。
他趁这难得的闲暇光景,复盘穿来后的一切。想到某些过分的大胆行径,不由热汗涔涔,若是没有昭桓帝庇佑,他早无声无息地死了一百回。
昭桓帝在他身侧坐下,轻柔地抚顺他的发。
“经此一役,不能再把你留在身边,甚至不能留在京都,你能明白朕的用心吗。”
沈清和:“臣明白。”
“朕知你委屈,但现在仍处多事之秋,朕无法保全你,你可有怨愤?”
沈清和:“不怨愤。”
身下是柔软的衾裯,细细感受,那火辣辣的伤处似乎真的没有那么疼了。
沈清和再三思忖,还是开口:“昔日在含章殿,在小梅园,其实我心里是有不忿,但如今陛下之心,我已彻悟。”
“这世间不太平,千万人颠沛流离,浪迹萍踪。燕临越,鄱会祁,太杞常,江陵柳,云中魏,五姓世家如蛛网般盘根错节,难以撼动。在这乱世,想要什么,便能看到什么,若只是平流进取…不是自夸,臣七老八十也未必不能坐至公卿。但是陛下,我这个人,最讨厌麻烦,也最不怕麻烦。”
萧元政抚触他发丝的力度不减。
沈清和侧过头,定定看着君王俊美无俦的容颜。
“我若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眼前就只能看到一片深渊了。”
被轻弹了额头,沈清和迷茫地捂住被指尖弹过的地方,方才的认真严肃瞬间被击溃。
“朕有个弟弟。”
沈清和疑惑话题怎么跳得这么快,二则他听过平襄小郡王的名号,还是第一日来含章殿当值,晋昌公公特意交代过,是提都不许提的人物。
惊讶归惊讶,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听故事。
“他叫萧元禾,若是活着,也应该和你一般大了。”萧元政柔和地望向他。
沈清和突然福至心灵,那莫名其妙降临在他头上的馅饼,终于要被好好拆解说明。再这样安静祥和催人欲睡的环境里,他也不再以臣自称。
“他和我,很像吗?”
“像,又不像。”
“他是一炬火,大雍太冷了,他很快便熄灭了。”年轻帝王垂下眼睫,沈清和第一次在这张端和平静的脸上见到了被称为忧郁的情绪。
“所以,朕不希望你再熄灭。”
“大雍的皇宫,是一座不宜任何鸟雀停驻的地方,朕不希望他成为一座金色的樊笼。”
“陛下,我家乡有句话,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您的想念会传达到他的身边。”沈清和将手覆在了昭桓帝的手背上。
“而且我也不想当炬火,我要当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当他们的绊脚石,砸他们的通天梯!”
赤子之心,不可奈何!
年轻帝王叹了口气。
“朕封你为丘泉郡守,丘泉郡地处西北,那里是疾苦之地,生活不如京都怡人。但正因艰苦,也没有被过多势力糅合,且有我的旧部,可以看顾你一二。再赐你尚方剑,若遇危急,可先斩后奏。”
此刻他们不像君臣,倒真像个哥哥对弟弟临行前的嘱托。
“此去一别,也是对你的历练,我不在你身边,凡事小心,保重身体。”
沈清和心道,翻来覆去讲这些,像个父亲第一次送小孩去外地上学似的,连皇帝也免不了俗!不过昭桓帝只比他大三岁,比这具身体也只大了十岁,不该叫父亲,改叫哥哥才更贴切。他不论出国,还是在大城市漂,都没有人这样悉心的交代过。
真好啊。
“陛下,离别是为了下一次重逢。”沈清和甩脱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起身拱手,认真和这位大雍的帝王道别。
昭桓帝的笑依旧宽厚有温度,微微颔首:“会再见的。”
晋昌早就在珑璋台前备好了顶小轿。
昭桓帝不便相送,便登上珑璋台的暖阁,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轿帘轻轻垂下,两个内监抬着轿子摇摇晃晃,直出宫门。
一方天地化作清白。
是京都的初雪落了。
第26章
“沈大人也太不近人情了, 竟然即刻便叫收拾出府,好歹是亲儿子!”绿松愤恨地收拾包裹。
“陛下也下手太狠了,公子从小便没挨过打, 这十下鞭子,定是要休养十天半个月的, 我恨不得是打在我身上,我身体好, 隔天就能下地了。”
沈清和趴在床上听着他气呼呼怨这个怨这个,笑了两声。
南红清点着手下的契书, 头也不抬道:“幸而公子前些日便有所预料, 提前叫我将这些铺面都置换成现钱, 不然远去丘泉郡, 这些价值千金的契纸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成了叠废纸。”
“时间太紧, 只换得了这么些, 许多买主见我们出手着急, 还刻意压了价……听说京都外的粮食价钱翻了几番,但凭这些也够公子一世无忧了。”
沈清和接过账簿一看, 数目比他想的多多了。
“好南红,做得真好。”
“我呢我呢, 这来来回回货比三家, 我也将京都跑了个遍的!”
沈清和看他笑,“好好好, 你也好。”
南红曾出身福书村, 只是家道中落,不过识字记账的本事还是不在话下。沈清和也让两个贴身的小子去书院看书学习,南红用所学到的重新归置了院里的流水出入, 账簿记得又快又好,他看着也是一目了然。
绿松就差得远了,人太跳脱,看着满屋子的书就只想睡觉,只适合当个吃吃喝喝,无聊逗趣的小吉祥物,沈清和也就由着他去。但认字还是压着人学了,不然就这个小笨蛋,什么时候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这数月学到的东西,应该能谋个好营生了。
沈清和慢慢起身,他从怀里抽出的两张泛黄契书,对二人扬了扬。
南红惊讶:“怎么还有两张,公子怎么不早拿出来,现在定是来不及脱手了。”
沈清和摇了摇头,南红到手一看,竟是他们的奴契!
他惊诧地望向公子,“这是……”
“你们的卖身契。”沈清和侧过身,支着脑袋道:“幸好你们是我母亲买下的,这籍书不是落在沈家,不然公子我就要顶着这伤残之躯,半夜去库房偷了。”
绿松收到一半的包袱也不管了,他眼中涌出豆大泪珠,“公子是不要我们了吗?”
“瞧你还哭鼻子,要是到了西北荒僻之地,岂不是要日日以泪洗面,那我可遭不住。这个还你们,从今以后你们便归了良籍,我再帮你们置办几亩肥田,岂不美哉?丘泉郡不是个好地方,你们就安安心心待在京都吧,等公子我风风光光回来,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沈清和微笑地看着二人。
二人一听,齐齐跪下。
南红:“我要跟着公子!”
绿松:“我才不会哭呢,离开公子才要日日哭,等公子回来,我的眼睛就已经哭瞎了。”
沈清和好说歹说,两人就是不为所动,颇有一哭二闹三吊的架势,他招架不住,只能点头同意。
心中感动,嘴上只笑骂道:“两个傻子,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要是后悔了可不能怨我。”
绿松破涕为笑,欢欢喜喜继续收拾。
“公子这样的好东家,要是不好好跟着才是傻子哩!”
车驾一路到了城门口。
沈清和还坐不下,只能将将挨在那铺了几层褥子的软垫上,被这骤然急停的车马一颠,差点滚下座来。
绿松掀开车帘,南红正将沈清和扶好,朝外呵斥:“怎么做事毛手毛脚,要是不行就换我来!”
绿松被骂得摸摸鼻子,告了声罪,转而又欢欣道:“公子,你快看外面!”
沈清和朝外看,遥远的天际残阳如血,几个风尘仆仆的青年逆光站着。
单伯文和朗新月牵两匹瘦马,后头接着偌大的车厢。
胥乐生举着狗尾巴草逗马,被那黑马嫌弃的顶撞。
高容独自抱臂站在一边,游洛咧着嘴朝他笑,露出了整齐的牙。
“沈老师!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都在这儿等半个时辰了!”
沈清和扶额,这群家伙!
“不是都叫人知会过你们,咱们书院暂时封闭解散,先各回各家吗?”
游洛混不吝道:“那可不行,万一老师以后有新学生,将我们忘了怎么办?”
高容向他作揖:“先生倾囊相授,自当涌泉相报,安危与共。”
胥乐生将狗尾巴草丢了,“我们可是凑钱把全部家当都拿来买车了,先生可不许赶我们走。”
“真是昏了头,前程都不要了!”一个两个都上赶着随他去蛮荒之地吃苦!
所谓患难见真情。
沈清和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他只笑了一下,严肃道:“随我走了,你们家里怎么办?”
单伯文:“我们只是来京都科考求学,家人都远在千里,老师不必挂心。他日功成名就,自有衣锦还乡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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