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依靠在沈清和身上,呜咽着轻轻嗯了一声。
她满打满算,几月前还是在爹娘膝下耍娇的年纪,今日就要羊入虎口谋划大事,实在没法全然镇定。
那位大人的手一直还搭在她肩上,给她带来些许心安,小满就在心里拼命想着姐姐。
我要坚强,姐姐的性命只在我身上了。
这筛选‘有缘人’的活动,因为某些标准进展的着实快,在场大约数十人,老道只片刻便选好了。
“好了好了,就这些吧。你们没被选上的也别哭丧着脸,在家中对着尊者的牌位日日祈福,还是能得到些许眷顾的。”
沈清和一行挑中的被从小门带进观里,因为身量和长相,他几乎在每个老道面前都受到一番眼神洗礼,饶是自信如他都有些忐忑。所幸最后也没人说什么,摆摆手分了厢房。
他和小满分到了同一间,十人的大通铺,每人还得了件灰白道袍。
为了更具‘仙风道骨’,这袍子不论男女,都从头宽敞到了脚,比他穿的女装还要合身些。沈清和立即换上,行动都方便许多。
“诸位既入了我白莲观,就要守我观的规矩,应衣冠整齐,肃静庄严,不可光身赤脚,也不可高声喧哗,忌轻忽言笑、举止不雅、轻慢戏诙。还应晨昏定省,日日茹素,忘却凡尘,潜心侍奉白莲圣昙菩萨,方能得极乐往生。”
管他们厢房的是个中年女道,黑发一丝不苟扎起,神情严肃地讲了一堆规矩。
沈清和装作温良洗耳恭听,心中却想:这道观做的是乌糟事,面上功夫倒是一丝不苟,模拟游戏也没那么真的,难怪那日孔大人来时抓不出错处。
就是这规模,这配置,还是全国连锁,背后必有大势力经营。
到底会是谁呢?
正思索之际,女道已经说到他们除了每日诵念道经,还要学弹琴品茶,五音韵律,沈清和突然对这白莲教幕后人的用意有了新认知。
道观佛庙在大雍风行过一段时间,又在清学的推动下到达高峰,宝华寺,极清观之流,还一度被封为国寺国观过。在书卷记录中也向来被称作‘清净地’,只是礼乐崩坏世道纷乱下,许多东西已随流水去,就连这清净庄严的地方也被有心人敢来用作淫乐。
苍州的白莲教修建刚满一年尚不知情况,其他地方那些长存多年的自然脱不了已是一滩泥沼。
普通美人已经不新鲜了,硬要弄些‘别出心裁’的花样,要在白墙青瓦,庄衣素色间找刺激,不惜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造了个伪神,骗这么多良家民女,真会玩,真下作,真令人作呕。
什么是亵渎,这才是亵渎!
沈清和看着房中那尊供人参拜的白莲圣昙菩萨坐像,冷笑连连。
……
铜钟一敲,余音袅袅,又是新一日。
白莲观的守备巡查在孔正卿登临那日后开始森严,沈清和一连三日都没找到时机,反而被这观中香火气折腾得出现头晕症状,偶尔在晨起诵经时,对着那巨大俯视的菩萨像,有了他正对自己咧嘴笑的错觉。
第一次幻视时他打了个激灵,掐着大腿清醒过来,那泥塑的东西待在原地一动不曾动,也没有突然张嘴。用余光打量周围人,他们面色恍惚,唇角含着幸福的微笑,显然有了症状。
没错,这观里的香火有致幻作用,闻多了人就要开始‘见小人’。
他们这些侍奉的人每日晨晚打坐都在香炉边,吸入的最多,头几天只是眩晕犯恶心,管事道士谎称因为刚开始近距离接触菩萨宝相,威压之下都会有这种反应。到后来适应的越来越好,见到什么不该见到的也只以为是菩萨显灵。
外面的香客也如此,来的次数越多,吸入的香气也越多,自然对白莲观更加深信不疑。那日敢和官府对峙,怕是也因深信观里有真神庇佑,才如此不怕死。
所以白莲观发展到这么大的规模,信众广布四海,就是靠药物催生来的。
沈清和给这背后势力的形象再添一笔,不仅有资源有见识,还有会制药和批量生产的手段。
本想再找找其中密辛,现在是来不及了,系统只能分析药物成分,谁知道这药物对身体智力会不会有影响,必须尽早脱身。
事不宜迟,今晚就动手。
傍晚,沈清和在水缸里下了几丸药,没什么危害,只是叫人格外困倦,同时和小满交代好不要用饭用水,静待夜深。
月黑风高,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沈清和睁开眼,小满已经紧张地坐了起来。
“我给你的东西放好,每个地方香炉都要覆盖到,点引线时离远些,这东西伤害很高。”他一边披道袍一边说。
小满从下午就开始紧张,她已将路线在脑中过了无数遍,就是摸黑也能找到。
她跨出门栏,沈清和在背后叫住她。
“如果遇到人了直接走,别想太多,我们还用不着一个小孩冲在最前面。”
“要记得,你姐姐还在等你。”
小满努力点着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下,小跑着去了。
沈清和深吸口气,单手将长发攒好,换回了男人装束。
其实他后面的日子并未刻意装扮,但观里管事似乎已经确信他能卖个好价钱,并不在乎他到底是男是女。
夜晚的莲花观伏于夜色,初露它的狞恶。
天上乌云被一阵夜风缓缓吹散,枝头蝉鸣在寂静中更加嘹亮,迎来了清月皎皎辉光,于是便更卖力地振翅,要为接下来的戏幕添个彩头。
系统小小声对他说了声加油。
沈清和微不可查点了下头,一路走到正门口,孔大人先前就是在这里铩羽而归的。他先将门上沉重的腰木取下扔在地上,随后一步一步接近那端坐阁中的泥木菩萨像——
他依旧笑容悲悯,睥睨世人,身下莲座已被塑成金色,假以时日或许真能脱去泥身,成就金体。
不过不会在这里。
沈清和收回视线,已经站定在巨大的香鼎前。
爬上鼎座,从腰间取下一只陶瓶,弯身将仍旧温热的香灰扒开。靠的越近,那股怪异的甜香就越令他头疼烦躁。底下的陈灰是凉透的,他将陶瓶在里面深深埋好,转身要跳下鼎座时突然脑中有惊闪划过,回身又往深处扒了扒,一本账簿似的卷册正埋在里头。
这里距离正门不过十米远。
哈哈。
“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是懂心理学的。”
他掏出账目来翻了翻,果然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观中男道女道迎来送往,进出买卖的收支簿,买主遍布苍州,一目十行看去甚至还有熟面孔,昔日州府见到的有两位同僚也赫然在列!
沈清和眼神冷下,他将账簿在怀中放好,信手抽了罐里两根香,点燃后轻吹,夹在指尖甩了甩,打量着星火微明,丢进了炉鼎里——
“敬您,白莲圣昙菩萨。”
他站远了,头一回微笑着叫了这泥像的全名。
白莲圣昙菩萨依旧回以浅笑。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天地为之一颤,菩萨面庞陡然被爆炸火光映亮,悲悯微笑头一回展现出狰狞。
宝莲殿里打坐昏睡的小道人们猛然惊醒,惊慌抬头,看见的就是被烛光映亮,在黑夜里略显诡异的菩萨造像。
他们以为是自己大不敬睡着了,尊者大怒降下惩罚,连忙跪好虔诚参拜,祈求尊者息怒。直到第二声爆炸惊动天地,整个大殿都开始摇晃,梁上沉积的浮灰簌簌往下掉,他们才意识到是外头的响声。
于是都慌慌张张推门去,和其他往外跑的白袍道人碰了面。
他们都呆呆抬起头,看着殿外耸立的菩萨像正在熊熊燃烧,一只巨大手臂直直砸落在地上,瞬间星火四溅。
下意识的,他们想高喊走水了,赶紧去救火,但反应过来时,塑像在烧,树在烧,连廊在烧,火舌吞吐发出恐怖的哔啵声,将要咬上他们所站的檐角。
他们年龄都不大,资历最深的也才堪堪进观一年,此刻都呆呆望着猩红的地,猩红的天,热意滚滚舔过,尖锐的叫声才迟迟响起,然后是接二连三的哭喊。
“叫什么叫!”
突然被喝止,发出叫喊的人看向声音来源,宽袍大袖,简单束冠的青年从火光中走来,他面无表情开口:
“我是白莲圣昙菩萨,你们道观假借我的名义谋财害命,现在我降下神罚,来重惩你们这群假名托姓之徒。”
他面容雌雄莫辨,眉目如画,眼瞳被火焰染成鲜红色,袍袖在烈火中翻飞,众人的脑子在火焰和理智的煎熬下沸腾,几乎相信这是白莲圣昙菩萨降世。
也有人从这层迷障中猛然抽身,他指着沈清和质疑:“你和我们穿一样的道袍,明明就是观中人,凭什么说自己是尊者!”
其他人才注意到他衣服有异,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清明迟疑。
该醒的时候不醒。
沈清和冷笑,他打了个响指,天地间恰如其分又响起一声巨响,所有人条件反射抱着头蹲下,又听几声吱呀呀令人牙酸的闷响,几颗树木重重倒下,等着轰隆隆余音散去,就只有自称尊者的唯一一人还站着。
“不敬神佛,你们将不入往生极乐,永受狱火煎熬之苦。”
像是一句咒语,又像是打开秘锁的钥匙,所有人听了这话立即齐刷刷跪倒在地,已然是全信服了。
“我们是被这观里的道长蒙骗,还请尊者原谅!”
“我愿终生侍奉您!”
还有人已经开始念起长段长段绕口的祷词。
“……”
真是,魔法打败魔法。
看着火焰已经燎上廊柱,时间已经不多,沈清和转身就走,身后徒留一声声哀切的呼唤。
他侧脸,指尖,半身已缠上红光,似批戴一身红莲业火。
“不是都想往生极乐吗,跟我走啊。”站在这里凹造型,快热死了。
所有人欢呼一声,又急急压下呼喊,紧紧跟在尊者身后。
在厢房里小住的香客都跑了出来,鞋袜也来不及穿,他们看着眼前亦步亦趋的大部队一愣,随后就听到什么‘真菩萨降世救苦救难’的话,茫茫然跟了上去。
这把火是从里朝外烧的,沈清和几乎绕着白莲观转了一圈,路上将躲着的小满也召回来,一路见见着被烧坏的建筑,焦黑的地皮难免有些心疼,这是他选定的校址啊!他亲手毁了!倒是还得一点点重建!
罢了罢了,脏东西。
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也挺好!
小满见沈大人一路竟汇集了这么多人,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鹅蛋。
好、好厉害!!!
眼神锁定了姐姐的身影,松了口气,安心地缀在队伍尾巴。
几个管事道士住在一处,一齐七慌八乱跑出来,看人群都聚在一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救火!”怎么会起这么大火!他心里又痛又恼!!
他一出声,瞬间被众人眼神锁定,纷纷去看最前方尊者,似乎在等他发号施令。
几个老头一怵,但平日装得道高人,作威作福惯了,拂尘一甩就要开始叫骂,小兔崽子,要反了天了!!
沈清和轻飘扫他们一眼,一摆衣袖,老头们瞬间被一拥而上包围,先是拳脚相加后是五花大绑,要不是领头人轻飘飘丢了句留下性命,他们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当场乱拳打死!
沈清和看他们疯狂的劲儿,也有些恶寒。
“邪教迷信真是害人不浅啊。”
系统:“哇哦!”
“我的技能树是不是点错了,总感觉宿主在其他方向有很强的天赋呢!”
“……”
“不是说好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吗,举报你。”
第49章
一把烈火让寂寥的夜升腾, 造型各异的白莲圣昙菩萨在这场火葬中扭曲妖异。正门前,塔阁里细胚雕刻的造像半张面容已然焦黑,再无悲悯之相。
观门已然大开, 遥光提枪走进,见沈清和安然无虞后松口气, 大声命令道:“封观!”
一路跟随跑到这儿的男男女女看见大批的官兵,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面面相看地由着他们动手绑人,被像糖葫芦般串好。
遥光:“白莲观做的一堆破事, 现在老天降火烧观, 你们这些人也跑不掉!若不想被牵连, 招认的时候都老实点!”
道人惶惶, 都去看降临的真人菩萨。
沈清和摸摸鼻子, “法不容情, 我也插不了手。不过你们不是主犯, 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至于罪魁祸首,一个都跑不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所谓‘罪魁祸首’。
老道从被窝里爬起就是接二连三的惊吓, 现在被揍得鼻青脸肿,绑得结结实实尚有些迷瞪, 一见是官兵卷土重来, 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是中了朝廷的奸计啊!这群人明着动不了,就开始耍阴招!
他蹬着腿, 高大的汉子差点没制住, “你们这样胡作非为,对神灵大不敬,会邪魅缠身, 死后被恶鬼啃食!”
“满口污秽诅咒,你要是再敢说话,我就拔了你的舌头!”不过也是纸糊的威风,遥光佯装动手,他就被吓得一缩脖子。
“你终日拜神,却没有一丝忏悔之心,今日为何遭来天谴难道自己不知道吗?”火光在沈清和脸上跳跃,他恶劣一笑,宛如从地狱里爬上的恶鬼,“供奉伪神,恶事做尽,已然招来神怒,天天想着渡人往生极乐,有没有猜到你后半辈子能不能善终?”
管事老道在白莲观多年,当然知道里面经营的是什么勾当,什么神啊鬼啊,只有泥糊木塑,他一辈子也没见过真的,就是骗人的幌子!
他自得自己能操控神佛,声名银钱就能流水一样进了口袋,没想到今日还真见了鬼,外突的双眼向四周骨碌碌乱转,一时也不敢再狂言。
官兵来按住他肩膀,要将他扣押下狱,他才慢悠悠喊道:“黄口小儿,我劝你识相。以为将我抓去又能如何?不过两日就要乖乖请我出来!”
沈清和目光一动。
“怎么,你还等着你的尊者来救你?那你有的等了,它已经快八分熟了。”
老道呵了一声,压低声音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凡事三思后行。哼,这里的高官我都认识,出不了三日,你的上峰就要急着来捞我了!”他手中有那么多往来把柄……何况就是苍州本地的官不管用,不是还有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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