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拂兰就是一个字也不说,也已经引他找到了酒肆。或许料想他知道了也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许觉得他一个苍州的小郡守,再怎样在徽州都翻不出什么水花。
几吊钱买来,甚至是被信众免费送进观里的人,一包装倒手就是千倍万倍的利润,何况这天下不止一座白莲观,观里也不止一个人,这样暴利的生意,能赚多少钱?钱只会流动,不会消失,只要周转起来,就会留痕,只要留了痕迹,就会被人找到端倪,也不枉他几天两班倒的虚与委蛇。
“我到了。”车旁已经是驿站,沈清和掀帘下车,半途被柳拂兰抓住了手腕。
“清和啊,明者远见于未萌。”
柳拂兰敞着衣领,半躺在车厢内,蝉衫麟带,十足十的纨绔做派。但就这样的人,列于五姓七望中,本地高官都对他敬让三分,当真会如表现的这般游手好闲?
沈清和打了一个问号。
但无论柳拂兰怎样,他都要查。不仅要查,还要查个清楚明白。白莲观背后的腌臜,不只是谋取暴利,只要它们存在一天,就意味着世上还要出现无数的小满,只是她们不一定幸运,能在潮平郡遇上一个正义凛然的孔正卿。
沈清和听到脑中有几声嗡响,然后是系统缓慢开口:“宿主,按照我的综合数据评估,您和他们任何一家正面对上,获胜的可能性都近乎为零……”他也不逼沈清和去交朋友了,“所以我的最优建议还是,暂且放下这件事,等到日后……”
“柳公子说的对。”沈清和轻轻拂开他的手,跳下马车,抚平衣摆上长坐而起的褶皱,“叫清和太亲密。下次见面,还是连名带姓叫我吧。”
一声轻笑,悠悠念起诗来:
“我亦多情病司马,不知何处吊香魂*。”
不知是回给柳拂兰的,还是系统的。
……
回到房间,沈清和将房门紧闭。
亥时一刻,孔正卿踏着夜色匆匆而至。
翌日午时,当夏的暑气蒸得红花绿叶都打蔫儿,无名酒馆门口,聚集着三两光着膀子的大汉,拍桌蹬腿,不知是谁扔了块石头,将门口牌匾都砸得歪倒。
“你们酒馆卖的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破酒,我牵匹马来撒个马尿都比你这儿的酒正宗!”
店里小二看着几个地痞无赖,在心里骂爹。这是哪里来的奇葩!他们酒馆寻常的一斤酒价比市场价高了三倍不止,正经人谁会在这里买酒啊!
现在摔东西耍横,分明是来闹事!
“你们要是再不走,我可要报官了。”
“你你你,你去报啊你!”
几个大汉分毫不怵他,见他要报官更来劲了!
“你这里的酒这么贵,又这么难喝,还不让人说了?就是官爷来了,也是我们占理!”
“你们快来看看啊,这什么破酒馆,现在还要威胁客人了!”
他们躺的躺叫的叫,一人顶两人的身板,在地上就是一座肉山,嗓门还大,酒馆门口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几个臭鱼烂虾也敢来滋事,小二咬碎一口银牙,坏了东家的事,他们几个猪脑袋怎么赔得起!
他叫人去报了官,挥手让内院的打手出来,都是正经练过拳脚的护院出身,收拾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见精壮的打手出来,大汉头皮一紧,想着自己的任务,也不管不顾,抄起桌椅就是砸,烟尘四起,两边打作一团。
“怎么回事!”
长街上,身骑白马,头戴高帽蓄薄须的官府大人正好路过,手下人拨开围拢的人群。
来人正是孔正卿。
马蹄声哒哒,走近朝里头看了一眼,光膀子的大汉已经被压在了地上,他视线在酒馆堂夫手中的大棒上转了一圈,朗声道:“持械斗殴伤人,压入大牢。”
小二急了,他心一横,拦在马匹面前,“大人,我们都是做普通小买卖的本分人,你看……”
大汉适时的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孔正卿瞥他一眼,马鞭一扬,“本分不本分的,带回去审一审不就知道了!”
他还想再说,几个兵卒已经走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将他架了起来。后面人把在场滋事两方全押住,手脚麻利地将酒馆贴上封条,浩浩荡荡带回去。
人扣住了,查抄的人在这无名酒馆内搜了三天,只差没把地板砖给一一掀起来检查。中途不乏有人阻挠,但他是铁面无私的孔正卿,用的是西北军的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住他!
最后查出的,除了柜台上普通酒水买卖开支的账簿,内屋暗格里还有一则账簿,上头的流水笔笔都是百两银钱起,这一阴一阳两份账簿,正将这酒馆内里秽亵暴露了个十成十。
只是将这阴阳账本拍到小二前审问时,小二也明白了这是做了个局套他进去,自然抵死不认,只说自己只是被雇来管店的,其他的一概不知,要等真正主事的东家来决断。
孔正卿也不遮掩,他就是冲着这小酒馆来的。不仅这一家,他还派人将全郡的酒馆都搜罗一番,又抓了不少人,差使西北军的兄弟使了些手段,也是撬了点东西出来——
这几家酒馆真正的话事人是个叫麻九的,只是这麻九信道,在外云游多年,已经许久不回徽州了。
人是查到了,可不知去向,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三人在房间内愁眉不解。
“这白莲教和金蝉似的,改名叫金蝉教得了!”遥光气愤地朝空气挥拳,“这一层又一层的壳子,终于拆开了人又不在!”
沈清和叹了口气,“这麻九估计也是一层空壳,查到了也无济于事。现在是在徽州,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他们未必猜不到孔大人和我们是一伙的,后面要更小心。”
“况且他们可能不止通过卖酒把钱洗白,也可能是卖布匹,卖茶叶,卖字画……总有千千万种方式,我们现在着眼在酒馆上,他们转头把酒馆一关,照样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洗钱,找到了麻九,又会冒出张九、李九,打在棉花上,我们永远也抓不到实心处。”
这不就是控股公司,配置层层控股,分散风险,主公司不直接参与业务运营,也可以同时运营自己的业务。万一子公司爆雷还能及时隔离,保护其他部分不受负面影响,策划着出的人还是个商业奇才啊。
二人怔然,房间气氛凝滞片刻,遥光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干脆我带兵将在徽州的五姓子弟全都抓起来!这群软骨头,我就不信问不出来!”
“稍安勿躁。”
沈清和潇洒一笑,“他们玩狡兔三窟,我们也能釜底抽薪。”
在二人期待目光下,沈清和从怀里夹出一打名片:
“世上也不止钱财会流通,人脉人脉,就是良好流动的交际网络。为期七天的展销会,日夜加班social,这就是我收获的人脉,这几天,我也对幕后人有了点眉目。”
“原本想和孔大人相互印证,看来只能信我的一面之词了。”
“是谁是谁,你快说。”这么久的奔波,遥光被钓得肝火都旺了。
“我猜测,应该就是——”
房门突然被敲响,屋内瞬间噤声,在一声‘进’后,公羊慈收束衣袖,仪态端方地走进屋里。
看到三人齐聚在此,他也丝毫不奇怪。
遥光用眼神示意沈清和,他来干什么?
公羊慈:“白莲教事宜,我这里有点消息,沈大人愿不愿意听。”
“当然,公羊大人有线索?”
“是。”
公羊慈挺直得如一杆青竹。
“白莲教的幕后经营人。”
“是魏氏。”
第54章
沈清和与他同时抬眼, 两双眼眸对上。
云中郡魏氏。
在场谁都可以站在这里说这话,唯有公羊慈不妥。
苍州牧爱妻,他的妻子又是魏氏本家出来的嫡支血脉,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就连遥光也能觉出其中不对,三双眼睛盯着他, 想要透过这挺立的身躯,得知他深夜前来, 又说这些话的用意。
“魏氏,为什么是魏氏?”
沈清和掀起眼皮看他, 试探问:“上五氏不是最珍惜羽毛吗, 这样高贵的门第, 犯不着经营这种东西, 自毁名声吧。公羊大人, 你可不能口说无凭啊。”
公羊慈泰然自若, “若是从前贤能辈出, 为门第披戴荣光的上五氏, 自然没什么好说。只是现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世道多舛,贤才凋敝, 就是上五氏也大不复从前。”
“大人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先不说您说的对是不对……没记错的话, 越氏还是你的前主家,背弃主家, 可算不忠不义, 要声名尽毁,受万人唾弃的。”
在到苍州前,公羊慈确实是魏家有名的幕僚, 曾有千金买客的故事,现在还有人戏称他‘金不换’。
“我确实曾是魏家门客。”
袖中是刚从宝华寺求得的串珠,公羊慈拨过一颗,淡声道:“沈公子也知道世家豪门不与外通婚的规矩,何况是上五姓。因我和魏家小姐有私,即刻被赶出府邸,我妻子也受了私刑,从此落下病根……虽然小柔未曾抱怨,但我既是她的夫婿,见她日日受病苦拖累,岂有视而不见之理?”
“只有让魏家全族也经受当时之痛,才能平我心头恨。就是声名尽毁,受万人唾弃又如何。”
他话音冷淡,每个字都带着凉意。
沈清和将指尖抵在桌上敲了敲。
这是强制解除劳动关系,还不给经济补偿的公司,遇上掌握公司黑料的员工,现在反手一个举报要报复前司了。
倒也合理。
遥光狐疑:“你只是一个门客,从哪里知道这些秘事?”
公羊慈淡笑:“我一介平民,如何十五就被招入幕下?身无长物,便只有这一点灵犀。虽然白莲教是秘辛,但我在这私邸十年,也不是全然闭目塞听,还是能够猜出一二分。”
遥光:“既然你知道,当初我们捣毁苍州白莲教时,为什么不吱声?”
“那可是魏家,若我当时告诉你们实情,你们未必敢与他们叫板,我也不敢冒然用这未知之数去赌。我的妻子还在等我,我得小心留着这条命。”他答得很坦然。
“小人之心。”遥光冷哼一声。
公羊慈此刻才施施然找上门来,未尝不是想着他们封了魏氏私营的酒馆,已是半只脚踏入了局里,再无法脱身。
已经被绑死在船上,他才选在现在和盘托出。
公羊慈无意与他唇枪舌剑,他转向沈清和,“我也对沈大人说过,若有事需要用得上,尽管来找我,这是我的诚意,现在也不曾变。”
沈清和审视着他,似乎在判断这个人是否能当做可信任的盟友。
“若是不信我,我也可以当做今晚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见过。那也有个忠告,尽早离开这里,离开云中郡,离开徽州,走得越远越好。”
“我知道你是陛下亲信,陛下派孔大人在你身边,还曾授予你天子剑,这等殊荣……但这世上还有个词叫‘天高皇帝远’,你在这里,讨不到好。”
他断言。
语调平平,泄露出的劝慰在亲疏间游离,就是这不强求不谄媚的态度,才能说到人心窝子里。纵使遥光不赞同他的话,也没那么有敌意了。
“我们要做的事,用不着你评说可不可行。”
沈清和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他身体往前倾了倾,“我很好奇,既然我们无法和魏家抗衡,那请问公羊大人,你又能做什么来逆转这‘败局’呢?”
公羊慈和魏家已经解除了劳动关系多年,就连仲裁时效期都早就过了,现在撕破脸,只是想争口气?他还图风水宝地的校址,找地皮扩建书院呢。
一切似乎勉强能说得通,但又无时无刻不透露出怪异。但千丝万缕的联系,总归是难逃一个‘魏’字,他想要拨云见日,但总是疑云重重,这或许就是先人们所说的‘当局者迷’呢?
不过沈清和也不是摇摇摆摆的性子,他想去做,就用手里能撬动的最大资源去做好。
公羊慈送上门,他为什么不用。
“我是做不了什么,但可以为你们引荐一个人。”
“魏氏是笼在云中郡天上的一片云,但是天外也有天,云上当然也有云。”
沈清和不语,等他下文。
“修褉礼上,越家公子也来了,沈大人你是见过的。”
越芥?
公羊慈见他知晓,终于抿出一个微笑,“我可以代为牵线,若能征得越家帮助,沈大人想做的事也就不是空谈了。”
给他和越芥牵线,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了。
沈清和心中五味杂陈,还是亲手给沏了杯茶,摆在了空位上,抬手示意,请公羊慈入座。
“好啊,那我先谢过。”
这是邀请的意思。
公羊慈一掀衣摆,施施然入座。
宽袖拂过几案,端起桌上热茶,通经回纬的梭织镂绘,其价如金。
“越公子,我们也是许多年不见。”魏宏伯须发已全白,额头丰隆,要不是半靠在床榻上,脖颈上已经爬上了灰褐色的斑点,看上去真像是画师工笔下和善的老寿星。
越霁微笑,“家中事忙,没来拜访魏叔伯,是晚辈的不是。在家时父亲时时挂念着,今日我来,正好替他传达一声问候。”
魏宏伯笑得越发和蔼,眼角炸起一片片纹路,面价红润,精神还不错,“唉,我身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从前还能时常聚聚,现在是难了,就怕一离乡土就再也回不来了,也就不折腾了!”
越霁微笑聆听,端的是谦顺的子侄姿态。
“不过我还是最羡慕你父亲,年轻时叱咤风云,到老来还有你和越隐两个骄子,叔伯没他那么好运,只魏生这个不成器的,魏家偌大家业,别在他手里败光我就知足了,只等老头子下去和祖宗们告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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