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生僵硬地低头, 看着杯里开始咕嘟咕嘟冒泡的黑褐液体, 连触碰的欲望都没有。
“沈公子是在同魏郎玩笑吧?”
“怎么会是玩笑呢。”沈清和睁大了眼睛, 端起杯子就是一饮而尽。
啊, 这熟悉的味道。
他深吸口气, 似乎口中真是什么琼浆玉露。手腕一翻, 将空空如也的杯子展示给魏生看, “令人着迷,童叟无欺。”
魏生看了又看, 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 一挥袖将装了黑褐液体的杯子扫到了地上。
“叮——”
清脆的瓷片碎裂声, 精巧的瓷杯瞬间四分五裂开。那‘快乐水’撒在地上,竟滋滋滋冒起了白泡!
门外刚送完菜的堂倌吓了一跳, 一只脚刚踏出房门, 赶紧将另一只脚也收了回去。
魏生猛地起身看向沈清和,目眦欲裂,“你想毒死我?!”
大庭广众, 公然投毒!他没想到沈清和有这样的胆子!!
沈清和自岿然稳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浪酒闲茶般自得,“说什么呢魏公子,我请你喝好东西,怎么是要毒你呢,你要冤死我了。”
魏生惊疑不定之际,他慢悠悠将翘起的腿放下,“魏公子做得不厚道啊。给别人喝得春水煎,你自己却喝不得,我这样世上仅有的快乐水,还知道和你同乐乐呢。”
沈清和扶着桌子起身,他看着几分惊恐的魏生,突然觉出一点奇怪,但箭在弦上,也由不得他后退了。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做出来的火药,威力大不如我的吗,也可以告诉你。”沈清和收起了笑容,信手捡起了桌上另一罐还没开封的快乐水,像是调酒似的晃。玄纹白底的衣袖随他的动作上下颠动,姿态潇洒,似翩然飞舞的白蝶。
魏生却升不起一丝欣赏的兴趣,他凭白感到危险,后撤的鞋跟碰到花几,硬生生停住脚步。
耳边只有剧烈地‘砰’一声响,他眼前一白,恍然回到了仆役和他述说苍州白莲观被毁的那个晚上。听说就是天公作怒,声响隆隆,火光冲天,转眼间所有亭台楼阁,泥塑造像全都付之一炬——
他当时只是一哂,有的是生民求神拜佛,可有显灵过?观是我建,像是我塑,万千香火供养魏家,他们拜的,该是我才对,哪门子天怒!
眼前白光散去,他已经跌坐在地上。淋漓的液体似雨点般落下,浇在他脸上,身上,冰冰凉凉,但更冷的是沈清和的面孔。
沈清和歪了一下头,对他说:
“superise~”
“像这样,压力超过容器承受能力时,就能爆炸了。魏公子,你能做个明白鬼上路了。”
滋滋的冒泡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漫上甜腻的香气。等到魏生终于判断出这只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惊吓,回过神时入耳的又是他大言不惭的话,怒意正要喷薄,窗户被一脚踹开。
遥光听到他们约定的讯号,即刻闯了进来,侧身蹲在木窗子上,半个身体探进。
“他竟真叫底下人都退到百米外!”他说得惊奇,“周边都打扫干净了,处理完了就走吧!咦,你怎么还没死?”
他哐当一声跳了进来,甩了甩胳膊,对沈清和说:“你下不了手就我来!”
魏生吓得腿都软了,见这两个狂徒是真要杀了自己,是什么体面也顾不上了,指着沈清和道:“你竟然背信弃义!”
遥光正奇怪呢,“什么背信弃义,和你有什么信什么义。”手上动作不停,掏出一柄匕首,当下就要结果了他。
“公羊慈——!!”
他口中呼喊的名字叫二人一愣。
“你给我出来!!”
魏生连滚带爬摸着凳子站起来,冠帽歪了也顾不上,躲在那堪堪半人高的桌子后。
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地,只有微微浮风吹动卷帘。与桌子相隔几丈的三阶上,花鸟帛绣屏风后,公羊慈慢慢走了出来。
“你你……!”遥光瞪大了眼。
“你找的地方,你说的人,竟敢当场对我动手!”魏生找回了声音,才恢复几分魏家大公子的气度。
“果真贱民都是天生反骨,我就不该想着……你快去叫人杀了他们!”魏生气急败坏,对着沈清和又挺直了腰杆,“我惜你几分才气,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黄泉路上你才该好好想想,当个明白鬼!”
他的话掷在地上,公羊慈站着没动,只拨手里的珠子,似老僧入定。
遥光这才半松口气。他就说,一路公羊州牧也帮了大忙,总不会是假的。
好好好,公羊慈,沈清和,他记住了!报不了今日之辱他就不叫魏生!
魏生胸膛剧烈又开始起伏,只是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他咬着牙允诺道:“你将沈清和的人头给我提来,你苍州的白莲观没了,我将大雍十二州的白莲观都分给你管!”
什么……
二人同时转头看向公羊慈。
听明白魏生说的意思,沈清和缓慢地看向公羊慈,眸色冷然,“掌管苍州白莲教的人,是你?”
公羊慈迟疑片刻,轻点了下头。
“好啊,你说魏生多么迫害你,办了场鸿门宴要对我动手,没想到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才是一家人啊。”
沈清和是真的生气了,他并非没对公羊慈生过疑,只他做事多为大局考虑,出人出力不假,性情也并非奸邪之人,倒也多信了几分。没想到从源头起他就是颗毒钉子,都到徽州了,还一直隐忍蛰伏作壁上观。
公羊慈八风不动听他讽刺,垂下眼眸,神色都未动半分。
“我什么时候要对你动手了!”魏生的声音从桌后冒了出来,声音突然变了调,“——是他说你答应和我,”他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愣,“你竟然骗我!公羊慈,你竟敢背叛我!”
魏生似乎意识到自己被一个从未放进眼里过的人耍了,嗓音尖利起来,“背弃主子的东西,忘了你像条狗一样的时候,是谁饶了你性命,赏了你口饭吃!”
公羊慈现在神情才动了动,他抬抬衣袖,作了一个掸去尘埃的动作,“魏家对我的恩德,我当然永世难忘。”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真该一剂药全给药死了事!
魏生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公羊慈如今背弃了他,但眼下也不见得对这姓沈的就有多么亲善……他眼珠微微转动一下,立即对沈清和说:“沈公子,实话说我原是诚心来与你结交的。他一头诓骗我,一头欺瞒你,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一起将他除了,还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沈清和按住自己开始疯狂跳动的青筋,飞去一个眼刀:“你闭嘴。”
魏生一噎,他压下心中恼火,勉强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不再发表言语。
“你首鼠两端,骗了他又骗了我,到底想做什么。”
沈清和的神经突突开始跳,好像这些天感受到的不对劲终于找到了豁口,真相就在里头朝他招手。
公羊慈看着他,长久地叹了口气,“沈公子,你今天走不了了。”
沈清和脑中无比冷静,原先是虚虚实实看不清,现在逮着冒出的两条大鱼抽丝剥茧,他后背一凉,发现是已然汗湿了。
面上是莞尔一笑,现在是必须走了,那这两个人……
“走不了。”他伸手,从腰间掏出一条东西,“我走不走得了,你说了不算。”
这是个什么样的东西的,黑铁的颜色,乌漆嘛黑看不出什么特别,只是被指着的时候,心里无端开始发毛。魏生觑着那块古怪玄铁,心里怒火滔天。原来是你二人登台的场子,硬生生把他叫来当个戏子一样作配演一出,完全没将他这个魏家少主放在眼里!
心里已经想好一千万种阴毒的招了,恨自己怎么想不开把人全屏退在外边,魏生讪笑说:“既然是你们的过节,那我就先走了,等你二人细细掰扯清楚了,我们再见也不迟——”
他作势要走,话音未落,沈清和抬手就朝他点了一枪。
这一枪声响震耳欲聋,枪管口飘起扭曲热气,被指着的魏生不敢置信低头,手臂上赫然出现一个血洞,鲜红的热血慢半拍才汩汩往下流。魏生张嘴想说什么,只听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声,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沈清和的手在抖,却不是因为害怕,半条手臂都似过了电,虎口被震得发麻。魏生不死,后患无穷,这枪是奔着取他性命去的。只是这新改良的土枪是便携了,威力和准头都有限,这么近的距离,只中了他的左臂,没立刻要了他性命。
第一次对着人使用热武器,沈清和的心脏也在微微颤抖,他忍住作呕的欲望,强迫自己硬下心肠,在遥光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还冒白气的枪口对准公羊慈。
“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今时今日,我不再是任你们作弄的玩物。”他残忍而又宽容,给了公羊慈一个留下遗言的机会。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魏生后知后觉才爆发出剧烈的惨叫声,充作二人剑拔弩张的开场。
致命的铁器。
公羊慈瞳仁微微收缩,“我并非和你玩笑,沈清和,今天你走不了。”
沈清和的手指已经按在扳机上,是并没有在玩笑的意思,“试试吗,是你手下的人快,还是我的枪快。”
遥光警戒地看看四周,那声剧烈枪响已经引起携春楼内外骚动,他一副准备好随时带人走的样子。
“说笑了。”公羊慈摊开双手,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我孤身前来,并未带一兵一卒。”他看着沈清和手里的东西,意有所指,“何况想留下你,似乎也不能凭刀光剑影。”
“我生平最讨厌的禁忌,你犯了不止一条,那在下就先送你上路了。”
公羊慈没有话语,只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方牌,陈旧得失去光彩的丝绦,悬垂下来的的牌子晃悠悠转了两圈,停下来时能看清篆刻着‘清北’两字。
沈清和嗓音越发冷肃,带着血腥气从喉咙里冒出来:“你比我想的更卑劣,是哪个学生。”他脑中闪过几个来过徽州的学生面孔,早在他觉出风雨欲来时,就将所有人都赶了回去。
“你要是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会让你——”
“不是你的学生。”公羊慈淡声说。
“是薛不凡,薛大人。”
沈清和手腕一抖。
“你也可以杀了我,你前途无量,我的命,薛不凡的命,都比不过你的有价值。”公羊慈向前走了两步,直挺挺的对着枪口,从容赴死的样子,“私心里我也挺欣赏你,沈大人,我也不希望……”
他神情诚挚,沈清和只觉得假惺惺到恶心,既然已经反目,他就不想再听仇人说话。他将枪口垂下,不耐烦打断道:“少废话,谁是你的主子,带我去见他。”
沈清和的果决令他意外,公羊慈停滞片刻,他最后在上上下下看了沈清和一眼,将他带有仇恨的眉目记在心里,“真好啊,你有聪明的头脑,勇敢的心性,赤城的朋友,我先前对你说的话都出自真心,假以时日,你的前途是可见的耀眼光明。”
沈清和皱起了眉。
“不过我刚刚确实有说谎,我还没想死。”公羊慈现在才撕开了面具,像毒蛇吐出了信子,“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需要你折断在这里,做我向上的投名状。”
他朝沈清和一笑,滴滴毒液落了下来。
“越霁公子有请。”
第58章
越霁。
沈清和没想过会在这里听到他的名字, 陈伤全都剥开,沁出的不是痛苦,而是无穷无尽的锐意。他离开京都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他也曾日夜想过,昔日他受到的屈辱, 终有一天要原原本本讨回来。可三年后,他发觉重要的事太多, 复仇,只能往后稍。
没想到, 他抛到脑后了, 有人却不肯放过。
遥光离开北地的日子屈指可数, 对士人的聚会更是兴致缺缺, 越霁这个名字, 也只是有耳闻而已。但他是记得越芥的, 他前不久和沈清和刚晤商过。
“什么意思, 他请你做什么?”只从二人的话头里, 他觉出这不是件好事,只怕来者是敌非友。
沈清和沉着脸色没说话, 他手腕一转,将手中火枪扣在遥光手里——书院里武器制造系弄出来的第一件成功试验品——对比当世所有冷兵器, 都是降维打击, 也是他赴鸿门宴的自信所在。
只是杀人容易,怕的是有人使出阴招, 让他根本开不出枪。
尚且火热的枪管猝不及防落进手里, 遥光条件反射抓住,茫然去看沈清和,从未见过他脸色这么难看过。
竟惹了他兄弟不高兴, 遥光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去什么去。”他大手一伸,拦在的沈清和前面,杀气十足地瞪着公羊慈,“就凭一块吊牌,你就想将人骗去?谁知道你是不是从薛不凡身上偷来抢来的!沈清和,你别上他当!”
沈清和一把攥过公羊慈挂在指尖的牌子,一旁的魏生叫喊声已经微弱,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云中郡魏氏尊贵的嫡公子快死了,在场没有一人分去多余视线。
原本开始骚动的酒楼外安安静静,魏生随行的护卫打手一个也没上来,聒噪的只有油绿枝叶上不止息的蝉鸣。
见自己是没有说动他的,遥光着急起来,沉甸甸的火枪他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提在手里,空出的另一只手去抓沈清和的手臂。
薛不凡自从听到要来徽州时脸色就不太对,来了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告假回家后更是一面也没见过了。本以为他多年未归家,多花点时间探亲也正常……现在看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
沈清和慢慢缓和了脸色,还有闲心对遥光露出一个笑,“你先回去,这东西放在你手里我才安心。”
遥光抓他更紧,“开什么玩笑!你把这玩意儿给我,然后一个人留在这儿,是要我三天三夜也合不了眼!况且他只拿得来薛不凡的手牌威胁,薛不凡肯定也不希望你自投罗网,你就这么去了,还没有手脚功夫,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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