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宏伯预想过,魏生平日就只爱捣鼓草药丹丸,身边又无兄弟帮衬,他走后肯定有人不消停,只能豁出这张老脸,挟着和越圣几十年的老交情,为自己唯一的儿子寻求越氏抬手庇护,也不叫他被旁支的豺狼虎豹给蒙骗了去。
接了有越霁私印的拜帖,他已觉得这事十拿九稳。越霁好啊,世家公子里头等出挑的人物,也是敬重尊长的好孩子,讨个人情想来也容易。没想到见了面,却像块滚刀肉般,话是句句不落,但就是要不到最后的承诺,尽管他抓心挠肝的着急恼火,但看到这和琉璃一样的人朝他看来,还是按捺住火气,再细细讲话说明白些。
他说几乎声泪俱下,年纪又大,看着可怜得紧。越霁轻轻把捧着的茶盏放回桌上,上好的青釉仰覆莲花尊,清脆的磕了一声响,打断了魏老爷子接下去的话。
“魏生我见过的,不至于像您说的那样不堪。”
越霁微微低头,极具优雅规整的世家公子姿仪,看着在清水中上下沉浮的嫩生茶叶。
自从魏家分离成两支后,一支留在云中郡,一支远迁涿州,便像断身的地龙,苟活而已,虽跻身五姓,再无往日气象。
就算魏宏伯不邀他来徽州,他也会来一趟。凡有走兽垂死,旁侧必有觊觎的野狗。
不用魏老爷子多说,看在两家父辈的情分,他会帮忙好好收敛,不叫无名野狗啃噬的。
“不若让魏生来上清书院,书院里都是当世清学圣手,栽培一番定卓有成效,也不至于让叔伯您如此忧虑。”
魏宏伯诧异睁开眼皮,让人看清他泛起浑浊的一双眼。
魏生是他老来子,十二房妻妾就得这一个儿子,百般娇宠,就是书经也是在家中私塾里,延请名师授学。现在魏生快及而立,让他再去上清书院是什么意思?
若是他死了,魏生又在书院,那魏家由谁来接手啊!
魏宏伯一时情急,咳了几声,叫起越霁表字,“不是,子清啊,叔伯的意思是说……”
“当然了叔伯,您和我父亲交好,魏家有事,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越霁露出一个浅笑,“魏表哥来了书院进学,我当然会尽我所能,保魏家的基业无事,让您九泉下能好好告慰祖先。”
魏宏伯直觉这话刺耳,但看越霁依旧客客气气,没什么别的意思,是他想多。但心里头那点想再说些什么以示亲近的话,怎么也张不了口了。
只能沉沉叹了口气,就算昔日再风光,现在也终究只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子了。他终于显出这个年纪的颓唐老态来,对身旁的老仆说:“你去把魏生叫来,见一见越公子。”
他也老了,只能做到这儿了。
魏生被家仆叫进来时,越霁已经在请辞,魏宏伯披着外袍相送。
“爹,你们……”
他诧异地看向越霁,“越霁公子?你怎么来了?”
越霁朝他颔首示意,转身离开。
“诶诶……”见他走得头也不回,魏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一回头,就被魏宏伯拽住了手臂。老爹每天病榻缠绵,手却和鹰爪一样有力,抓得他筋肉一痛,随即皱起了眉,“爹!”
“见不着有客吗,说话没大没小,我已经和子清商量好,等入了秋你就去上清书院,好好学学规矩,也叫我省心!”
魏生不敢置信,“我?上书院?爹你没事吧!我都要三十岁了,去上什么书院?!”他眉头一拧,“我那么多叔叔伯伯,他们的儿子不是正好上书院的年纪,你叫那些人去,他们保准乐意,别再来作弄我了!”
魏宏伯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说什么混话!就知道成天捣鼓你手里那些玩意儿,现在外头那些人就是看我还活着,才肯多给几分薄面,你们哪个能挑的住大梁,我就不至于半截入土了还在这里费心费力!”
“混账不混账的随你说,反正我不去……”他在云中郡当土皇帝,呼风唤雨惯了,哪里愿意再去守礼当什么乖乖好学生。魏生眼珠一转,反抓住魏宏伯的手,“是不是你们说什么了?”先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发了痴了,让他去上书院!
“我还说呢,往年修褉都不见越家来人,怎么突然越芥就巴巴的来了,原来是在这处等着!”
见老爹没说话,魏生便有了答案,他咬紧了牙根,眉眼间闪过一丝阴毒。
“爹,你糊涂啊!你当越霁还是你的好贤侄?平日里从未来瞧过你一回,觉得你快不行了,我们魏家要日薄西山了,上门又是装乖扮巧,又是逼我去上清书院。”
“你将豺狼认作羔羊,他分明是要在我们魏家身上咬下一块肉啊!”
第55章
天干物燥, 黑云压城,溸水中的小鱼跳出水面,摔在缸口大的莲叶上, 扑通一声落回河中。
万物都在等候这场急雨。
沈清和独自撑伞,逆着避雨的人流商贩, 走下长堤,到了临街的茶馆前。二楼窗户半开, 有个身形颀长,似戴纶巾的人, 正在望他。
清学家大都重视门第、容貌、仪止, 其中尤以拥有清学解释权的越家尤甚, 他们对于品貌穿着的要求已经到了严苛的程度, 一直是清学最忠实的卫道士。
所以越氏的人也很好认, 穿戴严正, 端着架子, 八成就是, 沈清和一个错眼就认出是越芥无疑。
天公播露,斜飞的细雨濡湿沈清和的衣衫, 他只多看了窗口一眼,便收回视线, 在廊下将油纸伞收起, 踏入茶馆。
从前门阀皆以夸豪斗富为荣,但数十年积淀, 真金白银供养, 也有了更高追求——
茶香清雅,长饮而始终清醒,于是备受青睐, 世上便有了许多这样的茶馆,大多只有士人进出,是他们烹煮品茗,待客晤谈的好去处。
丝竹渺渺,叫人身心一松,沈清和无心欣赏乐音。
公羊大人不知哪里来的能让他和越芥搭上线的本事,但他肯定不知道早几年越芥就将自己讨厌死了……只是前些日修褉时再遇,他虽然私有诘难,但再细细想,也没对自己造成什么实际伤害。
五姓虽非一脉,但也同气连枝,共同垄断这时代最上层的资源,撇开种种旧怨,越芥会帮他吗?
他以修楔的名头告假离开任地,但也不能长久停留。目标已然浮现,若不能快刀斩乱麻,他怕是再难像今天一样,距离成功那么近,那么近。
虽私心里觉得这事儿成不了。
但成不了,就不去试,也不是他的风格。
沈清和心思百转千回,见到越芥时还是挂上笑,多年别过,越芥也早已不是从前的越芥了,和他谈判得打起十分精神。
“我没想到,会是你来。”越芥看着沈清和,半抬着下颚,神色倨傲,倒能看出昔日神采。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沈清和怎么敢来。
麓山围猎之后,沈清和深陷囹圄,他们越家居首功。那日偶遇便罢,没想到他敢找上门,很佩服他的胆量。
“和越兄见面,我当然是要来的。”沈清和坐到他对面,不惧不避。
“要是我告诉堂兄,你不会有命走出这里。”越芥轻描淡写。
“你不是还没说嘛。”沈清和笑弯了眼,“不说我现在只是个芝麻大小的人物,只单论我对越兄人品的信任……”沈清和环顾四周,轻笑一声,“现在看来,我是赌对了。”
油嘴滑舌,小人谄媚。
说的没错,他只是芝麻大小的人物。越芥见过太多这样的小人物,太多太多,或是过刚而折,或是沉湎沦没。
就是这样,沈清和的特别才尤为瞩目。
就是这样,越芥才到今天也不明白。
从前的他或许不会在乎一个庶民的特别,就像堂兄所说,越家子弟自负使命,继往开来,光耀门楣,哪一件都兹事体大,他一直做的很好,也有自傲资本。只是偶尔停驻,总觉得有所缺失,去追寻时,已经漫成茫茫迷障,本可以无视,可总能捕捉到彼岸的微渺光亮。
细看,就是沈清和笑盈盈望着他的脸。
越芥猛地回神。
上好的顾渚紫笋洒在了他的指尖。
“……说吧,想找我干什么。”
前些日子觉得和一个小郡守置气,实在不必,现在改主意了。
自己在官场有些名声,左右是不太好的,刻薄寡恩这样的名头,他听得耳朵已经起茧子了。如若沈清和有求于我,不会叫他如意。
沈清和人坐直了,他决定迂回一下。
“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签纸,摆在桌上。
越芥瞥了一眼,似乎是张药方。
拿这个做什么?
沈清和看出他疑惑,既然来了,也不是全无准备。这张黄纸上的东西,是他搜查酒馆得到的意外收获,确切的说,单在别人手里可能并无作用,在他这儿,才能发挥十足十的成效,成为刺向魏氏穴心的一把利刃。
“这是春水煎配方——的一部分。”
沈清和按住黄纸一角,轻轻弹了弹。
越芥眉头皱了一下,视线从点着黄签到指尖顺着向上,看向沈清和。
“越兄不懂药理,我来给您讲解一下,其他草药都是清热解毒的佳品,但加入陀罗花,饵术,乌苦草后,药性发生了显著变化,大量生物碱产生了,它就从治病良药成了害人无须见血的毒药。”
这是酒馆秘窖里搜罗出几只封存的小坛,观色闻味竟不是酒,西北军的兵士觉得有蹊跷便上报了,经系统一检测,鉴定是plus浓度的春水煎,但在配方上稍有改良,和先前白莲观中香灰药理有几处重合。
前后一连就说得通了,白莲观的惑人香和名士中流行的春水煎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而这人不可能是传闻里善心大发制春水煎赠予天下人的修仙老道。
不是魏氏的门人,也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越芥不相信,“你说这是毒药,我也见许多人服用春水煎,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
“活的,和活得好,这是两码事。越兄平日见过的春水煎,浓度被稀释了数十倍百倍不止,偶尔用过一次的人,是不是都觉得身心舒畅,宛如登仙,因而觉得这是好东西?”
“生物碱能够直接作用于人体神经系统,特别是影响神经元之间的信号传递——通俗一点说,只要用了这副方子上浓度的春水煎,只需要一次,这人将终生依赖它带来的渴望和快感——直到成为理智全无,只会服从欲望的野兽。”
沈清和眼眸黑沉,笃定的神色下掀起狂澜。“就算只服用小剂量,到我说的结果,相差的只是时间。这东西是魏氏搞出来的,他们既然知道控制浓度,想来对它的危害知之甚详,五姓之中服用者不在少数。”
“越兄曾状元及第,想必能猜到他们想做什么。”
越芥的脸色头一回这么阴沉,如果沈清和说的都是真的,那种种后果,不堪设想。他将黄签捏在手里,“我要先辨别真伪。”
“请便。”沈清和松开手,“为表诚意,我先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件事。”
看越芥难看的脸色,沈清和知道自己丢出的重磅炸弹很有效,眼神蓄起光亮,便顺理成章提出此行目的:
“做这样的恶事,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我力薄。我们一起将这毒王铲了,皆大欢喜,怎么样?”
越芥将黄签收好,饶是心里有了算盘,听到沈清和的豪言壮语还是一惊。他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的,自不量力。”
沈清和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越芥肩膀,被他下意识躲开,只拍着了一下。“没办法,世事多艰嘛,还得愚蠢又自不量力的人去做。有越兄助我,算不算我倚强凌弱?”
上善若水,清学首册上就有的教条。
人人都将自己打磨的更圆润,好恰恰合适地嵌入自己想要的位置。只有沈清和不知尖兵最易卷刃的道理,每每横冲直撞,仍不满意,要将剑匣都磨成自己的形状才罢休。
又未必匣里剑,是离弦弓,由着观者心惊肉跳,不改,不退,听凭心意。
好失控的人生。
越芥评价。
但心里又有难说的滋味,绝不是错觉。
……
沈清和走了,茶也凉了。
越芥独坐许久,半晌他将小巧的瓷杯倒扣盘中,离开了茶馆。
回到暂居的宅邸,他等不及要去抄写一遍《清学九辨》静心,打开书房门,竟是越霁正稳稳当当坐在他平日的位置。
越芥匆忙的脚步一滞,停在门口,端正行礼,叫了声堂兄。
越霁掀起眼皮看他,“怎么不进来。”
越芥迈过门槛,进了屋内,反身轻轻将房门合上。
“前几日接到传书,以为堂兄会过几日再到徽州。”
越霁指尖拂过案牍上的一堆卷册,随意点了一本《山水注》翻阅,视线在密密麻麻的批注小字上掠过。
“生了点变数,就提前到了。”
变数?
越芥随即想到了有关春水煎的事,将袖里黄签送到案桌上,将这东西的危害一一说了清楚,最后指名道姓点到魏家,只是沈清和——他知道堂兄不喜欢他,于是也轻巧地一笔带过。
越霁垂眸看着越芥递上来的黄签,又端详起他们向来听话恭顺的芥公子。
“堂兄?”越芥因为他的眼神一愣,疑惑问:“是有哪里有问题吗?”
“啪——”
清脆的一声响。
越霁慢条斯理起身,越芥的半边脸被打得偏了过去。
他没想到从来端方的堂兄会打自己,瞳孔骤缩,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才发现他的神色和往常都不一样。
越霁身量高,微微抬起下颚,睥睨过来时,淡色削薄的唇线,挺直的鼻梁,洞察的眼神外,是锋利的锐气,目空一切的孤冷。
堂兄早慧,家中族老长辈都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若家族衰落,他是中兴之子,若家族强盛,他能再登峰造极。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每句话就举足轻重,同辈之中毫无争议的第一人,甚至是他们的半个老师,即便如此,他也很少很少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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