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极凄厉的恸哭。
李大壮躲在丛中,将燧石丢在一边,脚下是只几个冒着烟的黑色玩意儿。
他亲手送上天的是改良版烟花筒,这东西专门为打信号用,就是要方圆几里都听到动静的爆烈。这么看确实大获成功,照工头的说法,是可以写文章上刊的。
哭声也传进他耳里,自己只能长吁短叹。
小沈大人会给她们也带来好日子的,现在哭完了,以后就不会哭了。
口子开了,后面的事就好办的多。
一纵龙骧卫成了道移动的墙,将人群相隔,后面的人马才有通过的余地。
沈清和偏过头。
轰响也易惊马,他站得最前,马早就躁动不安,一直勉力控制着,现在一放松,它就得了空子掀身扬蹄。侧面一只手伸来一拉一拽,沈清和条件反射屈膝俯身,拽住了马匹鲜亮的鬃毛,又觉得不太对,胡乱摸索几下,握住一只有力的手。
“军马性烈,知道你不擅骑,故意要折腾你。”寻常马匹是会受惊,但这可是专门训练过的军马。萧元政只瞥一眼,就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差点摔下马,沈清和又惊又怒,“没良心的,这几日你的伙食都是姐妹兄弟里最好的!”
劣马打了个响鼻,装作无事发生。
“好家伙。”他轻拍了一下作恶的马,“人善被马欺啊!”
这么一打岔,倒是将烦躁都抛了大半,沈清和深叹,“我闻其声,不忍见其死。”
萧元政还控制着马头,两人挨得很近。
近到能将身边人的愁绪尽数收入眼底,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总归是百感交集,一切在波涛翻滚中显现,又被吞没,重归于平静的暗波。
沈清和目光向前,他就盯着青年不知何时沾上尘土的侧脸。伸手在他颊侧咫尺的位置停留片刻,手指蜷起,又收了手。
沈清和似有所感,他偏头,疑惑地从这只手,看到了手的主人。
干什么?
萧元政为他有些露骨的目光做了注解:“嗯。清和有匡济天下之心,是宰辅之相。”
第88章
再后面的事几乎可以预见。
搞出这样几乎算是气急败坏的大动静, 还没有半点成效,定然知道不妙。小氏族还能祈怜苟且,他们这样根深叶茂的大家族, 早早就是那位的眼中钉了,魏宏伯心知肚明。
屁股底下的位置, 多少旁支眼红。诞儿不中用了,就都盼着他这个老东西快点死, 好名正言顺当了家主。
魏生昏迷的三日,魏宏伯就在儿子的床榻边想了三天, 直到得知他们要和昭桓帝刀剑相向, 他有了决断。
年轻时能打下这番功业, 年纪大了, 难道就成了痴呆糊涂?
不过断尾求生, 壮士断腕, 难道他舍不起吗!
兄弟亲族, 嫡支旁支, 还有公羊慈这条豺狗……就让他们斗,头破血流发现是一场空, 多好笑的笑话!
彼时平云郡主在魏家潜伏许久的内应也终于派上用场,受清北书院福惠的学生有不少原籍云中郡的。书生古往今来都是极特殊的存在, 虽手无寸铁, 但文章传报,人人都堪称是营销号。
口诛笔伐, 满城风雨下, 官府能制百人,可若是千人万人,小吏捕快, 甚至厨子都叛了变,又当如何?
水能覆舟。
魏家上下慌了神,不知这些刁民哪里来的胆子敢和他们对着干。
内忧外患,魏府中门大开。
享用权柄时人人死咬着这块肥肉不松口,等到需要有人住持担责时全然换了一番面孔,魏宏伯找不着,那就去找公羊慈。往日对这个外姓人有多瞧不上,现在就有多殷勤,万一皇帝来了,就将人推出去,他们能干净地全身而退,继续享有魏家这个头衔带来的尊荣。
公羊慈哪里不知道这些人的肚肠,叫魏家人好过,比要他死还难受,更何况是要趴在自己身上吸血。从前万般辛苦算计付诸东流,难道还没有东山再起的一日?纵然心头滴血,也只能调转船头,跌回尘泥里。
两手空空地走了,多没礼数啊,得给留点惊喜。
于是龙骧卫抄家时,轻而易举找到了桌上散落的秘密文书,信件往来,字字珠玑,本想蒙混脱罪的魏家族人看到时候目眦欲裂,才知是大势已去。
这会儿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公羊慈,魏宏伯,全都金蝉脱壳,留他们做了弃子!
一朝清算,徽州矗立百年的高阁一夕间轰然倒塌,消息如同离弦之箭,惊动十三州所有有名姓的世家。
越霁叹了口气,“陛下是嫌弃我们这些为他遮挡过风雨的臣子了。”
禄王在首座,他握着一块白帕,将掌心的汗擦了又擦。
在场会晤的要么是一族之长,要么是族中得头脸的人物,脸色都沉如锅底。
天下众生都是君王的子民,君与臣,至亲至疏,此消彼长。
世家从前看似横行无忌,如何不是依凭君王的庇护呢。只要皇帝还要依靠世家坐稳天下,就必须要付出些报酬,特权,宠爱,敬重……世家的权柄便是在此滋养下日益猖獗壮大。
——即便如此,也从未有一位人君舍得放弃。
萧家的皇帝们再疯,也没想过将头顶庇佑的乌云给挥散。
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平衡会一直维持。
没想到碰上了个硬骨头。
才坐大宝没几年的年轻皇帝,不但要这么做,还要赶尽杀绝,全然不顾惜世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上疏请求收回成命的人从和政殿一路跪到珑璋台。
全都走了眼,萧元政才是萧家最疯的人!
萧家在自掘坟墓,但没有人想陪他去死啊!
高台动荡,人人自救。
这些各地盘踞,举足轻重的任务因此聚集一处。
想到那个冷面阎罗一般的侄子,禄王现在就只想跑。虽然与皇位无缘,但他也是享了一辈子清闲富贵,这些人不由分说将他从封地揪了出来。
现在好,侄子都要在他的封地七进七出,该怎么向人解释啊!
“我说,都快到年关了,要不我们就在这里散了吧,大家都回去过个好年呢?”禄王赔着笑。
“禄王殿下是想打退堂鼓了?”魏宏理扣着手中暖炉,眼里血丝遍布,几天没睡好觉,“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谁都走脱不得!”
他代表魏家集结部曲,伴随禄王去京都,昨日收到飞信,他甫一离开,家中便遭逢大难。他们与皇帝争口气,还没对上擂,魏家先成了出头鸟,最伤筋动骨。
别人还有退的机会,他是连退路都没了,唯一机会是等待功成,为魏氏昭雪,不然渡江回了云中郡,指不定脚一沾地就要被押解!
“诶,这话可不中听,我们怎么就是蚂蚱了。要说着急,那还是魏兄你更急点。”逄明德掸了掸大袖上的灰尘,五姓倒台了一个,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坏事,一块肥肉,分的人少了,其他人嘴里的肉就多了,谁说他们逄氏一族不能摇身一变,跻身五姓呢?
“逄明德,魏家不成了,你以为你们能好到哪儿去?”魏宏理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震得桌面哗啦啦响,“下一个就是你,你们!”
“我可没这个意思。”逄明德无奈摊手,一副坐看狗急跳墙的姿态。
还没商量出个结果,自己人先内讧上。
胆大包天,又被蛀空了脑子。越霁皱眉,与这群人共事,实在上不得台面。
瓷杯中氤氲的热气轻飘飘掀起,他缓声道:“身为臣民有劝谏之责,使主内无邪辟之行,外无骞污之名。先生们也是忧心天下,担心陛下,但确也实在操之过急,竟在越某不经意时把刀都架起了,难怪陛下误会。”
禄王总算是找到个讲理的人,立即侧身贴过去,讪笑说:“越公子说得对,都是好意,可不要好心办了坏事啊!”
众人幡然清醒,他们借禄王的势,名头不就是为的清君侧?就是不成了,也是有话讲的,人人剖开胸膛一看,都是一颗赤胆忠心。
分辨清楚了,后面的对策就好说得多。
这样的关口,将越霁公子都请来,一来顺风好借力,说话也更有声量。二来,昭桓帝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大雍第一显贵的门户,总该郑重些吧?
……
一切尘埃落定,沈清和守在后方阵地,一箱箱金银细软被搜罗出贴上封条,他数了几十抬,还是绵长没有尽头。
多丰厚的家底,他看得咂舌。
萧玉姬堂而皇之出现,站在他身侧。
“你现在应该待在丹阳郡。”沈清和很认真在建议,现在外头群情激愤,外人眼里两个魏同属一家一丘之貉,别给一起吃了。
“从今往后可没有什么魏府,只有郡主府。”
萧玉姬很兴奋,从前几个趾高气昂的老家伙,现在披头散发像过街的老鼠,没亲眼见到她这辈子睡不好觉了。
“昭桓帝还真同从前一样厉害,不过也有我的功劳。你们进青州那日,我一收到信号,就派人将云中郡出走的陆路都封了,若有走水路的……现在水上是我萧玉姬的天下,敢耍到我眼皮底下,沉个江轻轻松松。”萧玉姬轻快地摆手,说着吓人的话。
“……有这么恨?”沈清和一时汗颜。
“现在看,也都是小事了。”
她今日戴的是一顶嵌了绿松石的小冠,垂下来的头发编成几条细细的辫子,被她绕在指尖把玩,“但没办法,我心眼小,睚眦必报一人,只能叫他们多担待啦。对了,还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萧玉姬突然贴过来,就趴在他耳边。
“我还逮着一人,你肯定感兴趣。”
沈清和瞥了他一眼。
“公羊慈。怎么样,是不是感兴趣?”
“他在你手上?”
“他倒是聪明,知道水陆都被我把持,便早早乔装混迹在村里。不过他肯定想不到,看似一个随处可见,朴实无华的小村寨,实际上是我新设立的重点实验基地,每个人不知道受过多少次保密教育。头天来了个陌生人,第二天就被逮住上报了。”
“……那他确实点背。”
萧玉姬笑了,“只是他的话,还犯不上特意提起,小柔还在他身边呢,我去逮她了。”
“……”
没期待他有什么回答,萧玉姬仍是兴致勃勃,“早看公羊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把小柔交出来,我就饶他一命‘……你猜怎么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沈清和狐疑垂头,看向支在他一边肩膀,正乐不可支的郡主殿下,眉眼舒展:“真的吗?我反倒觉得你更像电视……话本里面,要拆散有情人的恶毒炮灰。”
萧玉姬哽了一下,转而又笑开:“好聪明啊,这都被你发现!的确,刚刚确实没说全,他们情比金坚。”她语调十足阴阳怪气,“要不是小柔百般求我,还吐了口血,才没有这么轻易放过他,勉强打了个半死,丢出云中郡了,啧啧啧,真是有情人呢。”
“真是搞不明白,现在他这个德行,小柔跟他干什么,她那是要花钱的病,难道还能有情饮水饱?”
“待在我身边,还有你们清北那些稀奇东西,有高医师,指不定能给她治好呢。”
这三人……
沈清和觉得有点怪。
勉强将搅混水的萧玉姬摘出去,公羊慈和魏琼……果然一扯上情爱,什么事都复杂起来,亲不成亲,仇不成仇。
“对了。”萧玉姬话锋一转,“你和皇帝,到哪里了?”
“咳咳咳……”
“你咳咳咳什么?”萧玉姬伸手,大力拍沈清和的背,捂着嘴巴惊呼一声,“不会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吧,他不是都把你召回京都了,难道还是生米啊!”
声音大的沈清和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巴!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这样是哪样,我劝你一句,别看我那堂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萧家人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这么多年,身边人遣散在外,就他一个人在京都禁宫,前朝后宫一个亲信也没有,宫里多寂寞啊,你就想吧,肯定不是心里出了毛病,就是身体出了毛病……”
她越说越不着边界,沈清和只觉得好笑。
萧家如果只有一个正常人,那只能是萧元政。
“萧家人是什么德行?”冷不丁有人问话,萧玉姬头一回,嘴巴一张,“那当然是……”
沈清和:“是什么?”萧元政的声音他自然熟悉不过,于是戏谑地追问挂在身上,手忙脚乱张口结舌的平云郡主。
“当然是温良恭俭让,当为天下人表率。”萧玉姬立即从沈清和身上下来,端端正正行了个宫廷淑女礼,“臣突然想起丹阳郡有桩急事还没处理,就先行告退。”
“你们俩慢、慢、说哦。”
她冲沈清和眨眼。
沈清和:“……”
第89章
是要聊的, 正好这边战事尘埃落定的时候,确实要摊开来好好聊聊。
萧元政带着他一路穿行,沈清和就止了话头, 等找个安全僻静处也不迟,便一路松散地被领进最中心的军帐, 掀了帐帘,几位有职的副将都在, 抬头齐声叫了声“陛下”。
……话就全囫囵咽了下去,
倒没想过是这个安全僻静法。
“就你一个人不在, 听人说你去了角亭, 我便提前转到去寻你了。”萧元政向他解释, 回到桌前, 面前平铺的舆图上有不少红色记号, 如今这记号已遮盖到‘云中郡’。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行军布策, 沈清和找了主座后边的一张胡椅坐下, 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
他于兵法上没有多少造诣, 纯粹就听个响,叫他与不叫都无关紧要, 不过既然来了,就只能听到散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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