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日, 已夺下两州,龙骧营不愧为‘墨甲铁师’之称,所过之处犹如暗潮, 拥兵的世家,官府的兵卫, 都不是一合之敌。等到第四日,沈清和随军移师去最后一处。
沿着溸水往下走, 就踏上了徽州的土地。
他遥遥望向天边缓缓升起的旭日,眼眸也被点上光彩。
旁边保护他的龙骧卫看他并不松快, 以为是担心会遇上危险。“先行军已经将路给清扫一遍了, 大人放心, 一路平安。”
“多谢小哥。”沈清和知他好意。
可凡事就是不巧, 路过一处密林时, 林中一声高昂的应和, 即刻有一队人窜出 。没容他反应, 身边护卫很快将他团团围住, 一时间都是铮铮的拔刀声。
沈清和被围着,看不太清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几声刀剑相接过后,只余下哎呦哎呦的痛呼求饶。
求饶的当然不可能是龙骧卫, 护住他的人慢慢散开, 显露出身后情形,不知多少武器被打落在地——细细看去, 那甚至都算不上武器, 砍柴的樵刀,卷了刃的斧头,难得才见到几把正经的武器, 有些在交战时被砍作了两截。
要不是看人身上都穿着浅薄的官制轻甲,都要以为是落草的匪寇。
就算这里的只是后备军,那也是龙骧营的人,这队‘伏兵’完全不是一合之敌。
这么多人,全俘了也不太可能,几位小将商量着怎么处置,沈清和出声:“可否让我问几句话?”
小将们相互看看,沈大人受陛下器重,又是俊美的好相貌,还为他们提供了不少精巧的军备,这点小事当然没有回绝的道理。
“离得远些,小心他们暴起伤人。”
沈清和点头表示记下,兵士见他过来,礼貌地为他腾了空地。
“你们是哪个官府出来的?”
被问到的人惶惶不安,抬头看了一眼,被面前人的好容貌给煞到,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哪里是能暴起伤人的样子。
他身边一个胆大的汉子开口,“你知道我们是官府的,快…快把我们给放了!不然看官老爷怎么教训你们!”
沈清和错愕,旁边龙骧卫没忍住怒喝:“官老爷?你的官老爷现在自身难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汉子头低了低,这样衣着相貌的人,这样的精锐的兵卒,他也知道自己是惹到不能惹的人,本就是强撑的勇气,顷刻就散了大半。
“你知道,你们袭击的是谁吗?”沈清和面容严肃,“龙骧营,当今天子的亲兵。你们竟敢袭击天子的军队,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听清他话的人瞬间犹如五雷轰顶!
皇帝!他们竟然打了皇帝老爷的兵!世上的人都知道,皇帝是真龙天子,是天人,整个天下都归他管,他们和天人对着干,全家、全村都要遭殃!
汉子嗫嚅了一下嘴唇,还是不恭敬的话,但到底声音弱了许多:“你…难道你说是就是,皇帝在哪里,我…我可没见到!”
青年指尖向上,指了指耸立的旌旗,玄色旗面上,龙图腾在半空飞舞。
“是龙,是龙啊!”
已经有人在磕头了,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得这么快,但有了天人的说法,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他们打不过天人的兵,这是该合情理的。所有人听到‘皇帝’两个字,似都从浑噩的状态里注入一丝魂魄,跪地祈求,期望这天下最大的大老爷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为首顶嘴的汉子汗如浆出、
沈清和的神色越发严肃,“你们连打的是谁都不知道,就替别人卖了命?”
他闻言,双腿一抖,声泪俱下,“官老爷在每个村子都征兵,所有就十三四岁的娃娃都不放过,若不听他们的,房子被推倒,全家都要被抓走啊!”
哭求声混杂成一片。
沈清和低垂着眉眼,“小哥,要如何处置他们?”
龙骧卫沉默,将问题抛回给他:“大人您说呢?”
沈清和看向这群狼狈的民兵,“陛下御驾亲征,要讨伐的都是乱臣贼子,你们将消息传回去,还有被强逼着征兵的都叫他们快散了,不用管那什么官老爷,看明日他们还能不能在这位置上安生坐着。”
“至于你们,本来是重罪,将这一切做好,算是将功折罪了!”他软硬兼施地安排,在龙骧卫讶异的目光中,叫他们将人兵甲除去,再把人放了。
汉子愣住了,他们出生在此,第一次有人说要为他们出头讨公道,他抬头看看,似要记下眼前人的样貌,沈清和挥挥手,叫他快走。
汉子向他重重一叩首,招呼还有余力的,将站不起来的人都扶起。
“战乱时,这样的民兵有多少?”沈清和问身边人。
龙骧卫虽然不齿,却也见怪不怪,报了个堪称惊人的数字:“至少……有九成。”
青年周身气压瞬间低下,但不论要说什么做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
当下之急,是要和主军汇合。
……
青年的不快已经明显到叫身边的两位护卫发觉,龙骧营上下人马全部拔营,独独他们这支被留下保护一位柔弱的公子,有的人愿意听从一切皇命,但难免有人心有异样。
“行军总是这样,伏击掩袭的事少不了,沈大人若害怕,我们可以给您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护卫话刚出口,立刻被长官打断,“你说什么呢,把嘴闭上!”
沈清和没心思解读他们心中的算盘,徽州上下已是风声鹤唳,所过之处也有民宅,门窗紧闭,却不见一个人影。消息灵通的都逃了,不灵通的如今也该知道是出了大事,藏好躲好一步不敢出来。
走过荒郊,走过村舍,在恍惚快要到世界的终点时,他终于到了溸水的尾流。
他此前想过将要面临什么场面,现实却远比他想的惨烈百倍。
红水赤波,残肢遍地,他眼前一花,顿感山川破碎,日月倒悬。
青年后退半步,猛地弯腰大声呕吐起来。
身边护卫见他脸色不对,立刻伸手去搀他,看着他在岸边干呕。沈清和睁眼又是那血红的水,水下还有沉浮的不明物体,他再也忍不住,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等到什么也吐不出了,还上气不接下气的呕。
“宿主!你没事吧!”系统也被震荡的情绪给吓坏了。
沈清和单手撑着草地,止不住地喘脑中似有蜂鸣。
战场吗。
……这也太真实了。
身边落下一片玄色衣角,沈清和喘了两声,缓缓抬头去看,萧元政一手环住他的肩膀,看着他吐到发红流泪的双眼,心口颤了颤。
“还没打扫,先送你去休息。”
沈清和一看到他,就抓紧了他的袖子,翻涌的话倾泻而出:“不,这不对。”
“氏族门第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到头来连一根毫毛都没伤到!平民百姓被拉来替死,打得是谁都不知道,死都死得不明白,输是输,赢是输,这场仗根本毫无意义!”
这不是游戏,也不是他穿越生涯里一段带有血腥的磨砺。
这些人,为谁而战,因何而战,一概不知,就这样送了性命,他觉得实在不是滋味!
难道真如越霁所说,他心有杂念,哪边都不想放手,所以才总落得两难两伤的下场。
可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大爷的,我怎么放手。
谁能放手啊!
青年的双眼也慢慢浸上血红,萧元政去摸他的手,果然是一片冰凉。
他将自己的披风脱下,将人严实裹紧。看他陷入挣扎的双眼渐渐平稳,才说道:“若要疗毒,便要刮骨,若有顽疾,便要根除,没有歧路徘徊的道理。清和,慈不掌兵。”
“你信我。”感受到拥住的身躯开始细微发颤,萧元政重复一遍,“清和,相信我。”
二人之中,是交叠作响的有力心跳。
萧元政双手搭在他的肩背,“我曾翻阅过宝华寺的藏经阁,其中有写道:上天派佛子降临,普度众生,去往极乐。”
沈清和眼珠动了动,冷冷道:“哪里有什么佛子,宝华寺都是一群骗子。”
“我不知道佛子能不能将人引渡。”萧元政的声音很稳,稳到能够撑起这片天地,叫沈清和再次窥见他言行之后,一个皇帝的形貌。“但我知道,在战局中,哀怜顾恤,都是无用。”他一句一顿。
沈清和沉默了。
萧元政自己竟也开始有些懊恼,清和从未见过战场酷烈,心中惊悸实在难免,是自己思虑不周,就这么贸然闯进来,不知回去要做多久噩梦。
“先回去吧。”萧元政顿了顿,看向身后,将领还在等他的命令,“我送你回去。”
沈清和抬起眼,将套在自己身上的披风解开,拨开萧元政的手,"我没那么脆弱。"他脸色还是没那么好看,“留在这里就好。”
他伸手,把挨得过近的身体往外推了推,现在不是说话的场合。
“这么多人等着,快去做正事吧。”
萧元政向后退一步,又触及那惨烈景象,像被扎到,又移开了目光。
前面几州都以君主的名义镇压,敢与之对抗的一律打作叛军。看到空中飘荡的龙纹旌旗,兵刃还未相接气焰就低了三分。
氏族能打的私兵倾巢而出,本地只剩下失去蚌壳的软肉。正所谓时也命也,诸位家主也不曾想到,这时候大雍的君主会找上门。到后来,直接是郡望的家主找到扎营处认罪,说是被奸人蒙骗,一把年纪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昭桓帝只作痛心,受了几家割肉送的重礼资源,口头略微惩戒一番便罢,家主们走时口中感激陛下的如天之仁,面上是无比的君臣相谐。
萧元政有自己的计算,并非是一心要世家湮灭,过犹不及,这对时局没好处。只等浇灭了气焰,待秋后再慢慢算账。
龙骧营便也枪出如龙,一路赢得没什么悬念,结果却最为惨烈。龙骧卫纳了闷,这些人实在是不要命,不知被灌过什么迷魂汤,送死还是一个劲往前冲。军令如山,他们又不可能退,到后面也只能动了真格,才叫场面血腥一片。
将一具具尸骨运上车抬走收殓时,所有人的脸色都能滴出水来。
“云中郡魏家,好大的威风啊,要反了天去。”龙骧营统领低声啐了一口。
徽州最大有名的郡望,被溸水环绕,是当世如雷贯耳的五姓之一。当初他们龙骧营差点将他们魏家门槛给踏裂,想必魏家老贼觉得此次十死无生,要同他们玉石俱焚了。
只有沈清和知道,他与魏家的仇怨可不止这些
夺子之痛,权柄旁落,魏家的家主应该痛得厉害。
破了这关,接下来要去的,就是他们的官邸。
沈清和闻言抬眼,眸底沉沉。
军容整肃,向最后的地点挺进。他们想过会再遇上民兵,无谓的牺牲只增不减,但这又是他们无力挽回的。
清北书院的存在,就是希望能改变这样的局面。可是时间实在太短,他只能束手看着无数人被控制着撞这堵墙,无力挽回。
云中郡地势平缓,但有丘陵相接,他们在三山交汇之处停下。
——没有只知一股脑向前冲锋的民兵,只有一群瘦小的妇孺,手中拿着并不匹配的刀剑,挡在关口。
似是知道自己已经走上绝路,无法回头,再沉默温驯的人也在这一刻激出了血性,凛凛大军在前,一步不挪。
“无耻之尤!!”
有士兵没忍住,开始放声唾骂!
“魏家这里是没人了吗,竟然派女人和小孩顶着?!”
□□马匹感受到人群愤怒,焦躁地踏蹄,被主人狠狠一勒缰绳,原地踱起了步。
“大雍天子在此!尔等速速退散,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面前妇孺不为所动,倒是几个黄毛小儿被吓得哇哇大哭。
他们从生到死几代都在云中郡,所谓天高皇帝远,只知有魏,不识人主!
真要从这里过去,届时尘埃落定,陛下身上被诟病的脏事又要多一桩。
难道改道?
这里是狭道,改道就得要多绕一座山,到地方早就人去楼空!
闯,还是不闯。
这成了横亘在眼前的难题。
督军转身要请示主帅,沈清和就在萧元政身边,抬手叫住他。督军见他有话,附耳过去。再抬头时讶异地眨了眨眼,还是按照吩咐去做。
知道青年状态不好,萧元政一直关注着,也将他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
沈清和扯着嘴笑了一下,给他回了个口型,说的是“我来解决”。
道前裙布荆钗的女人依旧围得像堵墙,身体早就僵得厉害,仍是杵着一步不肯挪。
田地被征,丈夫儿子被征,现在终于轮到她们自己。
心中仍有一丝希冀,要是依照命令,把这些兵头拦在外边,血亲是否就能留一条生路呢?
谁都明白这是在赌命,可有人的命太贱,就是全押上桌,还是轻飘飘的,什么也挡不住。
头顶轰然有炸响,澎湃的声浪从天到地。
青天白日,哪里来的一道猛雷?
茫然抬头,只有青茫茫的天。
森然军队群中,只用带束发的青年驱马走出。
“拦了天子去路,现在漫天神佛发怒,叫你们速速让开!”
话音刚落,又是应景的一声响,震得耳朵都发疼。
这招他对付白莲观时也用过,因为各种历史因素,大雍人人笃信,特别是有些积贫三代的人户,更是虔诚到令人咂舌,切盼这辈子把苦吃完,下辈子才有机会享福。
神明无形盘踞在这个时代上空,而牵线的另一头飘飘摇摇,在一群凡胎手里捻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便也叫他这套装神弄鬼的伎俩百试百灵。
“要不然,下一道雷就要殛在你们身上!若再为奸佞所用,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入不了轮回,投不了好胎!”
堪称恶毒的诅咒。但显然,很有用。原本闭目塞听的人总算有了反应,本就紧绷的那根神经,啪一声就断了。妪妇携幼子,膝盖一软尽数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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