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此事,颜执安十分头疼,眉眼焦愁,“我去见她了,她凶得很,还罚了应相。”
内侍长甩了甩拂尘,心想道就该这么对你。
他陡然沉默,颜执安也无心继续这件事,一路疾步至自己的卧房。
待推开门,见到里面的光景后,登时愣在原地。
母亲说过,起灵前,她将卧房都拆了,只留下带不走的家具摆设,可眼前分明与她在时无异。
她迈过门槛,走进屋内,内侍长止步,这是女子闺房,他不好跟着进去。
分明带走的东西,此刻好整以暇的摆在屋内,甚至,屋内有炭火有熏香,如同她在一般。
颜执安浑身发麻,跌跌撞撞地绕过屏风,看向床榻,上面还有柔软的冬被。
妆台上更是一尘不染,摆着各种匣子,她浑浑噩噩地走过去,打开匣子,里面都是好看的首饰。
她敏锐地看向衣柜,走过去,打开衣柜,同样,里面摆满了过冬的衣物,最上层还有一件珍珠狐毛大氅,触手生暖。
她们说:陛下每逢休沐日都会出宫来左相府。
做什么呢?
一点点填满她的卧房,恢复她还在的一幕。
颜执安望着鲜亮的衣襟,各种复杂交织的心情让自己无法平静下来。
她为什么就不肯忘呢?若是忘了,不来左相府,岂会遭遇此劫。
这种感情,分明是错的。
颜执安心中铸就的高墙,顷刻倒塌,将自己砸得体无完肤。
“家主……”
颜执安蓦然回首,面上泪水来不及擦拭,让人看到她了狼狈的一幕。
“您活着……”无情万分欣喜,刚刚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可看到眼前一幕,她觉得不是梦。
看到无情,颜执安迅速镇定起来,将方才的仓皇与无助扫去,质问她:“是你行刺陛下?”
“属下……”无情欣喜过后,对上家主含怒的眼神,忙跪下来,“是鸿胪寺卿说是陛下害了您、我、我那日见她来,实在是气恨。”
“你在刀上抹了毒,分明是蓄谋已久。”颜执安震怒,“你可知你犯了多大的错,你一意孤行,会害死多少人。”
无情跪地,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望着家主:“您若不收养陛下,怎会落至今日的地步,家主,本就是她害得您离朝,是她……”
“还在狡辩!”颜执安被她的话气的天旋地转,扶着衣柜才勉强站立,呵斥道:“解药呢?”
无情低头,道:“我去街上随意买的药。”
听到这里,颜执安气恨无力,口中呵斥:“无情,我令你守坟,便是害怕你留在京城冲动行事,你还是如此冲动。陛下若崩,天下无主,朝堂大乱,你以为你占着理吗?那是天子,是陛下。”
“我以为家主您被陛下害死了。”无情还想解释,未曾想到家主竟好端端活着。
颜执安无意与她掰扯,“哪家药铺买的药?”
无情心中畏惧,忙解释:“不敢去药铺,胡商买来的,他们说不至死,只是会令伤口溃烂。”
“哪里的胡商,去找。”颜执安险些气晕过去,“我给你半日的时间,若不然,我便去宫门口请罪,颜家弑君,如同谋逆,我活着也会被你害死。”
“我这就去。”无情从地上爬起来,擦擦脸上的泪水,“您等我、等我。”
无情被恐吓,不敢逗留,匆匆翻墙跑了。
守卫拦住得文弱人,却拦不住无情。门外的内侍长感觉到一阵风跑了,抬头去看,也没有影子。
罢了,左相在,他也不用管这些俗事。
颜执安俯身坐在坐榻上,抬手却摸到手炉,是热的。必然是皇帝吩咐婢女做的。
她轻轻地捧着手炉,感受着皇帝给她带来的暖意,心中万分愧疚。
屋内的每一处,都是皇帝这些年安排的,以此作为慰藉,每逢休沐日过来看一看。
颜执安俯身,阴影将她笼罩起来,似一座山将她压垮。
循齐……
颜执安从未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悔恨。她自小做事便不会回头,错了便要补救,回头去后悔,毫无用处,不如及时补救。
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回。
她坐在那里,怎么都直不起腰,熟悉的熏香充盈着屋舍,回忆往昔,觉得自己实在是荒唐。
生生将循齐压垮了。
她枯坐半日,黄昏时分,开始下暴雨,暴雨倾盆,逼得门口的内侍长入内躲雨。
但他走进卧房后才发现屋内似有人居住的痕迹。
“左相?”他习惯性这么称呼颜执安。
颜执安从内室走出来,身形如旧,看向外面的暴雨,轻声道:“再等等,若她不回来,我自去宫门口请罪。”
“左相,我无意与你为难,但陛下伤了,该罚的罚,我只盼着陛下高兴。”内侍长叹气,他不想为难陛下的心上人。
他看向左相,两年多的时光,她与往日无异,岁月并未在她的身上停留。
暴雨来临,天色如同夜晚,雷声轰鸣。
宫内的宫娥急忙去关窗,齐国公沈道明求见,皇帝接见他,两人说了会儿话,大雨便落下。
皇帝难得不安,屡屡朝外看去,齐国公也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顺势说道:“今日闷热,下过一场雨,便没有那么热了。”
随后,他想起一事,道:“万寿节将至,陛下又长大一岁了。”
过了生辰,皇帝就二十岁了。旁人家这个岁数,孩子都有了,皇帝似乎还没开窍。
齐国公年过五十,知天命的年岁,都可以做皇帝祖父了。他在想,他家孙女若是不成亲,他也会头疼。可皇帝如今没有父母,李家长辈们畏惧她,恨不得远离,也不敢来招惹她。
君臣二人各想各想的事情,雨水太大,齐国公走不开,皇帝令人奉茶,又取了些点心。
外间乌云沉沉,殿内便暗淡下来,齐国公端起茶品了品,余光瞥到皇帝,她正看着屋外发呆,似乎是有心事。
皇帝想起今日下跪的那人,她阖眸,心中恨意与心酸交叠,便道:“无事。”
皇帝年岁不大,心事重重,手段狠辣,齐国公虽说年长,可与小姑娘到底说不到一起去,索性不说话,盼着大雨快些停下来。
君臣无言,殿内沉寂,两人皆无言。
等到天黑,内侍长冒雨而归,却没有进殿,而是拐入廊下,去找原浮生。
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原浮生坐在偏殿,看着药炉,乍见人来,起身行礼:“内侍长。”
“我从左相府而来,刺客确实是颜家人。”
原浮生闻言,心凉了半截,“是谁?”
“左相旧日部属,唤无情,是她身边的人。”内侍长无奈极了,“若是其他人,大可辩解,可这是她的嫡系部署啊。”
“可找到刺客了?”原浮生何止心凉,觉得脖子上一股凉意,万一闹起来,群臣岂可放过颜家。
行刺陛下,如同谋逆,无情确实太冲动。
内侍长浑身湿透了,道:“我来时,人还没回来,若天黑不至,左相说她会来宫门口请罪。”
“我知道了,谢内侍长。”原浮生行礼道谢。
内侍长去更衣,原浮生坐下来,靠着药炉,浑身热得淌汗。
突然外面闹了起来,声音嘈杂。
难道是没找到刺客?想到这件事,原浮生浑身发麻,急忙出去。
殿内的齐国公见到活生生的人后,吓得站起来,袖口不小心拂落茶盏,突然失态,他急忙与陛下请罪。
颜执安带着无情来入宫见皇帝。
皇帝坐在灯火下来,十分冷淡,同齐国公摆摆手,“卿且先回府。”
这是活生生的人,且是自己旧日的上司,齐国公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秦逸上前来唤他:“沈相,这边请。”
齐国公看着面前震惊、平和,将风雪揉于己身的女子,死而复生,恍若神话故事。
明元元年,左、右二相皆丧于风寒,病症让人无力,可这样的事情总会惹来闲言碎语,说是皇帝容不得二相,私下解决两人。
谣言止于智者,他是不信的,离奇的是皇帝从未去制止,更从未想过去辩驳。
她更像是放纵谣言,民心不安,李氏惶恐,对她也是越发尊敬。
可谁能想到,左相死而复生,活生生地站在朝堂上。
齐国公吞了吞口水,同皇帝揖首,走到左相跟前,又同她行礼,对方还礼,平和淡然。
殿门关上,原浮生匆匆赶来,内侍长不在,她不敢轻举妄动,但见到秦逸站在一侧,她忙上前询问:“何事?”
秦逸动了动嘴,但不知道如何称呼,如今的左相是应相,里面那位便不是左相了,思来想去,她还有一重身份。
太傅。
她说道:“颜太傅来了。”
乍然听到‘颜太傅’三字,原浮生愣了愣,但颜姓便让她想起了颜执安,两人对视一眼,秦逸叹气,道:“我有些糊涂了。”
原浮生糊弄一句:“我也糊涂。”
殿内点了灯,铜枝灯上有九盏灯,将殿内照得清楚明亮。
循齐面无表情,甚至不去看颜执安,凝着虚空,耳畔传来颜执安的声音:“此事是臣不当,纵容属下……”
后面是什么,她听不清楚,但细细听来,是将罪责揽在身上,唯恐她降罪颜家。
能让颜执安冒着欺君之罪赶回来的,多半也只有颜家的前程、安危。
颜执安说了一阵,抬手去看,皇帝神色寡淡,双眼暗淡,不知在想什么,她催促一声:“陛下?”
“说完了?”循齐这才抬首,看向殿内的人,目光从颜执安面上一扫而过,落在无情上,“你道是听信鸿胪寺卿所言?”
无情跪地叩首,“是。”
循齐勾唇浅笑,目光玩味,“鸿胪寺卿的事情且不说,你弑君是事实,颜执安,你说,该如何处置?”
外面大雨刚停,殿内却是闷热,颜执安听着循齐苍凉的声音,心中微凉,道:“按国法处置,理该斩首。”
“斩首?不如凌迟,如何?”循齐看向她,唇角扬起一丝弧度,她望着她,以前做梦都想再见一面,如今人就在自己的面前,但自己失去了那腔热情。
颜执安蹙眉,欲求情,抬眸对上皇帝冰冷冷的眼神,求情的话被噎了回去。
“至于鸿胪寺卿,来人。”皇帝开口,殿门被人推开,内侍大步走来,“召鸿胪寺卿,不论是生是死,都带入宫。”
听到她薄凉的吩咐,颜执安陡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再也抓不住。
皇帝这时站起身,手扶着桌面,右腿用力撑着,整条腿都开始疼了起来。她没停下,而是走到颜执安跟前,俯身将她扶起来。
这一举动让颜执安摸不着头脑,自己康健,哪里需要她扶,相反,她反过来握着她的手,道:“陛下小心。”
“不需卿来操心。”皇帝随后拂开她。
颜执安望着空空的双手,十分失落,耳听得皇帝说:“既然查清楚,那就送入刑部,判凌迟。”
“小齐。”颜执安不由出声,下一息,遭到皇帝冷冽的眼神。
皇帝凶得很,不说话也凶。颜执安拿她没有办法,但凌迟太狠辣。无情跟着她半生,为她而犯错,她不能见死不救。
这时,皇帝却说:“你有时间替旁人求情,不如想想欺君之罪,该如何?”
算计过后无情,开始算计她了。颜执安来前便做好了准备,可见她强撑着站立,忍不住伸手去扶,皇帝偏偏不肯。
“带下去。”
皇帝转身走了,衣袂翻飞,颜执安碰了个空,不免尴尬。
无情被带了下去,临走前朝家主叩首,颜执安无奈至极,皇帝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心疼了?”
颜执安过于无奈,她死了,无情无事。她活了过来,反而将人家判凌迟,不就是气她吗?
她沉默,皇帝眸色灼灼,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你若心疼,亲自去监刑,一百零八刀呢,你说会不会疼死?”
颜执安长吸一口气,道:“这是她应得的。”
循齐坐下来,阖上眸子,不去理睬她。
皇帝不言不语,颜执安莫名尴尬,恰好秦逸送了椅子进来,请她坐下。
皇帝不去管,托腮想着自己的事情,实则是刚刚站立,牵扯到腿伤,疼得她都开不了口。
秦逸的好意,颜执安心领,她将一张药方递给秦逸,“交给原山长即可。”
“是。”秦逸接过来,徐徐退下。
皇帝突然安静下来,像是在小憩,颜执安抬首看过去,曾经的少女长高了些,肩背薄,衣裳也宽大了些,侧脸去看,下颚尖尖,消瘦许多。
她看了不知多久,察觉皇帝不动,她轻轻地走过去,唯恐吓到人便放低声音:“陛下?”
皇帝没有回应,她试着拍了拍皇帝的脊背。皇帝还是没有回应,她急忙将人扶住,小皇帝软软地躺在她的臂膀上,脸色惨白。她不得不对外高呼道:“原浮生。”
皇帝晕厥了。
殿外的原浮生听到疾呼,不免冷了脸色,有事求她喊三娘,心情一般喊山长,喊她救人就是‘原浮生’。
原浮生放下手中的事情,将药方揣进自己的袖袋里,匆匆入殿。
殿内乱做一团,众人将皇帝挪回榻上,原浮生剜了颜执安一眼,道:“下回别直呼我名字。”
说完,她就被秦逸拉过去,“要不要去请院正过来?”
原浮生来后,院正终于不用日日守着皇帝,趁着她在,自己回家收拾衣物去了。多日不回家,家中家人牵挂,回去后也当是安她们的心。
众人忙得忙,哭得哭,循齐充耳不闻。
她睁开眼睛,来到竹屋前,望向竹屋,疯子一袭单衣坐在台阶上,见到她走来,高兴地同她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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