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嫣耳朵阵阵轰鸣,手握住了胸口,连忙掏出阿堇事先备好的护心丹含在舌下。脸上湿湿的,不知是哪里痛的泪。
轿子下了地,有人背起她,背很厚很硬,她不敢扶,也不需要扶。身旁早有七八只手撑着,也许没了身下背她的人,沈嫣还是能够不着地,凌空地就被架进王府里。
身旁那么多的鞋子走过,她只盯紧了阿堇的那双牡丹绣花鞋,仿如茫茫大海里,一点陆上的光。
据说皇帝和瑜妃来了,沈嫣没见过皇帝,今晚这么近,也还是见不着。今晚的她是个盲人,耳朵也将被喜庆的声浪震聋了。喜娘从阿堇手里接过沈嫣,告诉她转左转右,“拜~”她弯腰,“大拜~”她跪下。一杯茶递到她手上,扶着她的手摸了一下茶碟子,又送了出去。
她不知道六王爷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边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拜完堂,六王爷留在宴席上,沈嫣直接进新房。她知道自己进房间了,只是因为她又毫无征兆地被托了起来,身上不知几只手抓着扶着她。一边的手臂大概被握淤青了,沈嫣不敢叫她们轻点。
新娘子不需要眼睛,也不该有声音。
他们说潋潋也是今天嫁进来,但潋潋呢?已经进房间了吗?如果潋潋是侧妃,她会和沈嫣一起从正门进来,一起拜堂。沈嫣虽还是不能看见她,只要知道她也在同一个屋里,在做着和自己一样的事,那也安定些。
「阿嫣,不用怕,我们一起嫁进去,你不是一个人。」
骗人。沈嫣微微低着头,头上的凤冠沉沉压着。声浪鼎沸,眼前无明,人仿佛失了平衡,她总觉得摇摇晃晃,地板软绵绵。可能因为铺了地毯,也可能是她一整日没怎么吃东西的缘故。
她终于从整日的不断移动后平稳地坐了下来,烛光在红盖头上晃荡。房间好长好长,直延伸到槅子后的远方,一团幽暗的雾。房里柱子上贴着朱红对联,金色囍字团花,托着墨黑的大字,看久了,那墨字里也渗出一丝暗红,流淌在喜庆的大字后。
屋里几个人窸窸窣窣说着话,喜娘说她去看着宴席什么时候散。虽然有皇帝和瑜妃在,王爷总不至于第一晚就去二房,但万一王爷醉了,二房那边硬抬了他去呢?她当喜娘这么些年,什么腌臜招没看过。像王妃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争不抢,是最容易吃亏的。
“那边是林府的小姐。”
喜娘不悦地四处望去,屋里几个人,最有资格说话的就是她。谁还敢斩她的话头?
沈嫣轻轻喉咙,“那边的二夫人,是太尉林大人府上的。大户小姐,不争不抢,不像我这里,准备得这样齐全。”
房里一阵突兀的沉静,曼霓小声说她出去看着前头,也不知道前头指的是哪里。青玉向来安静。喜娘也没有再说话。
房门开了又关上,房里静下来不到一刹,阿堇责备道,“你怎么回事?得罪喜娘?人家就来这么一晚,又不留在王府的。你护小林潋,在个外人面前护?等一下王爷来了,后面的事还得她来主持的呢!”
阿堇能这么说话,看来其他人都走光了。沈嫣低声道,“今天大家都给她面子。她在外面如果公开对潋潋房里的人无礼,甚或恃着自己是王妃房里的,去羞辱她们,说是为了我的面子,其实不过是耍她喜娘的威风。白白帮我惹个善妒的名,又得罪林府…”
阿堇冷笑一声,“房里没人,这些官话留着吧。你就是怕她寻小林潋那边的麻烦,让府里的下人看见了,以为是你的意思,以后也不敢对小林潋好了。”
沈嫣斜着眼看盖头上阿堇那飘扑的暗影子,明知阿堇看不见自己,还是做了个撒娇的小表情,伸手在凹凸不平的褥子下摸摸,摸出一小把果子。放在盖头下看了眼,糖莲子、红枣、桂圆。红枣有核,留罪证就不好了,桂圆太硬,根本咬不动。沈嫣拿了粒糖莲子塞嘴里,手上的果子递出去给阿堇,在盖头下讨好地笑了笑。
阿堇没应声,她的影子也不见了。沈嫣叫了声,“阿堇,糖莲子?”
房里有轻轻的笑声,两个人的。沈嫣一惊,连忙抬手,盖头却已被几根修长手指撩了起来。
眼前骤然一亮,烛光明晃晃地印在眼眸里。高高的身影,背着光,胭脂淡红的斜襟喜服,滚着青雀头黛蓝色绣边,头发半扎起半披在身后。脑后纵然珠翠满头,沈嫣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那支沉色的玉兰簪子。
林潋笑道,“饿了?正好,我给你带了小点心。”
沈嫣望着她,眉眼轻垂。潋潋身上的,不是大红的喜服,不是正襟的衣领,不是已为人妇的束发结簪,头上没有凤冠,甚至没有盖头。前头的宴上没人提起她,否则喜娘不会连她是林府的都不知道。
潋潋这算是嫁了还是没嫁?沈嫣在她命里出现,对林潋而言算帮了还是没帮?
她今天只因一片薄纱盖着,就已觉得孤单恐慌,好像和世间所有人都隔开了。但她始终还是被人潮簇拥着、祝福着的,而当时潋潋又在哪里?
林潋借着烛光俯身端详一下沈嫣,拿小手帕印去她睫毛下的泪,又去抬沈嫣的凤冠。
阿堇忙喊 ,“诶别碰!里面一堆头针稳着呢,别给拆了!”
林潋皱着眉,“明宇要喝到什么时候啊。”
阿堇道,“还早呢,刚刚才拜完堂。等一下长辈轮流说话,皇上、泽…还有林府老爷这义父,还有那么些五小碟三大碗的,还有流水似的丝竹曲目呢。丞相府阖府都在,王爷不得拉着何公子痛喝几大碗?”
林潋喷了口气,“阿嫣额头都被这金箍罩压红了。不能叫人去催催?掀了盖头随他去玩。”
阿堇撇撇嘴,“哪有新娘子去催的,要催你去。”一语未毕,忙又道,“你别真去啊!我们这位新当了王妃,脾气可不小。”
沈嫣没理阿堇,和林潋一起扶着头上的金冠,两片垂珠博鬓像帘子般罩在脸旁,冠上大花小花各十二树,小森林似地捧着两只金凤在中央。金凤与金凤相对,中间镶着一颗明珠。
沈嫣笑道,“还催什么,盖头都被你给掀了。”
林潋也觉得自己今天不像是来嫁的,不哭不闹、不用蒙脸、不用饿着、也不用拜堂…还掀了阿嫣的盖头!林潋低头看着沈嫣,呲牙一笑,“夫人~”
沈嫣没好气,看了眼自己身旁的床边,“来坐,拨开那些莲子桂圆。放手吧,这冠不重。”
林潋慢慢放了手,拨开果子坐下了,拿小手帕又按了按沈嫣眼下,“刚才怎么哭了?是不是新娘子都得哭呀?”
沈嫣顾左右而言他,“你什么时候进府的?”
“早上天没亮就来了。”妾不可在白昼被抬进府里,尤其不能在正妻进门当日冲撞正妻。
她就不该问,潋潋今天能有什么好事。沈嫣心里堵着,又追问,“吃东西了吗?”
“小青一来就摸熟路了,在厨房搬家似的给我和海棠拿吃的回来。”林潋说,“我都怕她把自己给吃撑了,明天拜你的时候在旁边闹肚子。”沈嫣莞尔一笑,林潋眼神顿时温柔下来,垂眸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小锦布包,“给你带了些糕点,太油的不敢带,怕弄花你的妆。”
枣泥糕、欢喜团、绿豆冰糕,青团子……阿堇探头一看,又是这些东西。沈嫣叫阿堇过来一起吃,阿堇摆摆手,“你拜堂那会子青玉给我塞了碗凉面,上面四只大虾连壳都给我剥了。哪像你这可怜见的,来去都是红枣桂圆莲子,你今天也别想吃别的了。”
“对了,青玉呢?”
“给你出去看着前门去了。”
难怪潋潋这么容易溜得进来呢。沈嫣笑了笑,捏起一块绿豆冰糕,刚要递给林潋,林潋笑着说,“夫人吃绿豆冰糕,和王爷相敬如宾。”
沈嫣和阿堇笑起来,吃完了绿豆糕,又捏起一块枣泥糕。林潋自己也拿了块枣泥糕塞嘴里,含糊不清道,“吃蜜枣,甜甜蜜蜜。”说着捏起一个青绿色的小团子,递给沈嫣咬了一口。
沈嫣微微皱眉,“酸酸的,这是什么?”
林潋把剩下的一半塞自己嘴里,嚼嚼嚼,“青果团子,亲亲热热~”
沈嫣笑着打她,“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我那边的小丫头背给我们听的,我嗑粒瓜子被她看见了,也要说一句长嗑长有。就是要赏钱。”
阿堇大笑,“长嗑长有算什么贺词~”
“就跟年年有余差不多吧?”林潋耸耸肩。
沈嫣捏起一个芝麻团,“这个呢?”林潋探头去咔擦咬了一半,嘴巴鼓鼓地,推了推沈嫣,“快吃。”沈嫣把剩下的一半塞进嘴里。
“吃欢喜团,我们团团圆圆。”林潋笑道。
沈嫣垂下眼睛,伸手轻轻捏着林潋撑在床上的一点指尖。还团圆,今天一整天都没见着她。
林潋低声喃喃,“我刚才溜出去,躲在围屏后看着你和明宇拜堂,差点看哭了。”
沈嫣神色一变,忙握住了林潋的手,“潋潋…”
林潋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嘴角微微笑着,声音却哑哑的,“他真的把你娶进来了,我们真的同府了。”
沈嫣一时怔了神,这才想起刚才的几样糕点,林潋什么都陪着她吃了一块,唯有一个相敬如宾,是给沈嫣和王爷的。沈嫣对这桩亲事的最大期许,也不过是相敬如宾,剩下的团圆爱意陪伴,她不敢奢求。潋潋也没为她求,潋潋要自己给她。
沈嫣摸摸林潋的脸,林潋在她微凉的手里漾开一脸笑意,蹭了沈嫣一掌心的淡红胭脂。她们一起戴着个红面脸谱,站在台上接受万千祝福,然而那些都仿佛隔着重纱。现在她们下了台,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两人安静地举行自己的庆宴,甜的、亲密的、团圆的。她们从此,是真正的家人了。
沈嫣蓦然一笑,毫无征兆地。林潋也不问情由,跟着就傻笑起来。点点烛火在眼波中流转,不知是泪还是光。
二十七章
房里晨光熹微,床边龙凤花烛仍燃着绿豆大的小火苗。正堂的门轻轻敲了两下,阿堇一个机灵,连忙撑着床前的踏几站起来。青玉已走到堂外,说了两句话,回来隔着帐幔叫了声夫人。
沈嫣慢慢睁开一点眼睛,雪青色的帐幔,绽放着朵朵淡紫的百子莲,和着光打在床边上,一墙清雅的繁花似锦。沈嫣侧过头去,秋香黄缎胡乱裹着个斜斜的人体,睡得四仰八叉,头抵着床上的小屉柜子,双脚蹬着沈嫣的腰,睡前盖好的被子全甩开了。嘴巴张得大大的,脖子扭出个不合常理的弧。
沈嫣连忙搂过他来,“王爷,王爷快躺好,别冻病了。”
青玉轻声问,“夫人醒了?那我让她们进来了。”
“哦,好。”
丫鬟们安静地鱼贯而入,阿堇和青玉升起帐幔。两个丫鬟过来帮着沈嫣拉起床上的人,黄明宇一下皱起眉,不耐烦地踢了两下。沈嫣抱着他,“诶小心,别踢到人。”
黄明宇靠在沈嫣身上卷了卷,伸长鼻子嗅嗅,闭着眼满意道,“你叫什么?明天再来。”
沈嫣一时无言,旁边丫鬟们吃吃笑起来,“王爷,这是王妃~”
“好名字,”黄明宇懒懒赞道,“比那些什么春桃如意的…”话音骤然断了,说话的人慌忙爬起来,呆呆望着沈嫣——乌发如瀑洒落,脸如雪月皎洁,颊似娇桃微红……这是不是,之前在潋姐房门外见过的那个梨花带雨的沈小姐,人称他的未来天仙正妃啊?
这,就娶完了?
沈嫣含着笑低头,“奴婢王妃,见过王爷。”
黄明宇连连拱手作揖,“小、小王失礼了,沈小姐、啊不沈王妃…”
一屋子的丫鬟偷着乐,见王爷是真醒了,几个丫鬟一拥而上,递茶漱口,玫瑰水净手净脸擦脖子。下巴隐约飞出几条小黑胡须,丫鬟素手捂着小刀片抹去了。
负责洗漱的丫鬟退下,后面一批抬着暖衣铜炉子上前来。拉起王爷撑开双臂,套上一件厚里衣、一件小薄袄。上面一个丫鬟绑着带子,下面两个跪着给他套了条厚裤子、绑了衬裙,最后再罩一件立领大襟长衫。一层层打包得像个大襁褓,喉咙前一双古玉纽扣直顶到下巴根。
黄明宇扯线人偶似的拧过头来,看见沈嫣对镜坐在墙那边的檀木梳妆台前,阿堇拿水在手心里给她调了点水粉,让沈嫣抬起脸来,一点点在她脸上抹开。两个丫鬟跪在床上收拾床铺,青玉换了一身铜青色锦服,静静地立在一旁。
黄明宇眨眨眼,他王妃屋里的几个姐姐,都好美呀。
他成了个亲,一觉醒来,像时光倒流了十几年,忽地降落到了母妃年轻时的寝宫里。清晨是最暖的,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屋里生着两个铜火盆,架在荷叶纹踩珠六角架上,一屋子缓缓流动的细细炭尘。衣服被汤婆子烘暖了,一层层拢在身上,全都熏得香香的。
沈嫣在铜镜里瞥见黄明宇盯着自己,拨开阿堇的手扭身回来,“王爷要什么?”
黄明宇蹭蹭过去跨坐在旁边一张凳子上,双手撑着两腿间的凳沿,身子向前探着,讨夸夸的口吻,“王妃,我成亲了~”
沈嫣抬头和阿堇对视一笑,“是,王爷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黄明宇眉眼弯弯,“我们现在是家人了吗?”
“自然。”
“潋姐也是!”
沈嫣唇边轻轻勾起,温柔道,“嗯,是啊。”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她是潋姐,你是潋姐的姐姐…”
一屋子的丫鬟们安静立着,低头默默啃着王爷王妃的闺房甜蜜废话。青玉接过王爷的翼善冠,“你们下去吧,我们会伺候王爷梳头的。”丫鬟们无声行了礼,鱼贯而出。
床上已经收拾好了,被子褥子压了一整晚的桂圆红枣,全都收走去洗了,换上了新的被褥。青玉略一闭眼,细细回忆起刚才抱走床铺那丫鬟的样子。
黄明宇扭头见下人们都走了,两腿蹬着把凳子拉近点,“那个、那个王妃,昨晚我不是在潋姐那边睡的吗?也不知道怎么半夜跑来了,实在失礼了。”
沈嫣柔声说,“王爷昨夜醉了,没去过二夫人那边。宴会散了以后来的就是妾身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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