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道送的”、“不名贵的”礼,她们府最近可收太多了。来探望的宾客络绎不绝,碍着泽王的面子,礼不敢不送,碍着泽王妃的面子,又不敢送高了。只是她没想到,林潋还会想到要顾她林汐的面子。
全京城里,论谁最不必顾及林府的颜面,大概就是林潋了。林府好了,好不到她头上;林府不好,现在也扯不到她身上了。
林汐看了眼礼物,轻声道,“我替小郡主谢谢你了,二姐。”
林渊和沈嫣对视一眼,两相低头笑了笑。林潋一愣,略显无措地点点头。
***
泽王这位小郡主,可能确如媞娜所说,真是天生有福的。大盛旱了一整年,如今秋意渐深,本该最是干燥的时节,郡主一出生,竟降雨了。气候反常,皇帝刚好没多久的龙体不免又添了丝颓意,雨丝连绵,弄得人终日神思闷倦,吃不下睡不好。
一日瑜妃去皇帝那里侍疾,听宫人们说起现在城里百姓都在称颂泽王,说他福泽深厚,孩子一生就降雨了。
瑜妃捧着粥碗,也没看皇帝脸色,乐呵呵地搭嘴,“不知我什么时候有幸看看这位小福星呢?”
皇帝面色未变,“让人抱去皇后宫里看吧,坤德殿细致,心思齐全。别来这里过了病气。”声音沉沉,明显不高兴了。
宫人默默低头,望着鞋尖,一时不敢说话。瑜妃悔得直咬舌头,恨自己快嘴不过脑子。
不用问了,肯定又是皇后那厮,也许是因为小郡主一出生,陛下就病了,皇后怕陛下疑心小郡主克自己,连累到泽王,于是故意在民间散布那些称颂泽王的话。
陛下之前去祈福求雨那么多次,出台那么多政策扶民,没换来半滴雨。天子都求不来的雨,现在泽王府生个孩子,老天倒赶着下雨了。泽王仁泽,那是谁不仁泽?顾着帮泽王,反手刮陛下一耳光,这样赔本的买卖也肯做。
瑜妃心里简直没好气。皇后真是…不过是为着泽王没生母,以后不用东西宫两位太后来分权,皇后守着泽王简直跟守着茫茫雪原的唯一小火种似的。老是怕陛下对泽王有一丁点不满,以后不传位给他。
其实泽王那孩子,都快活成一个储君模子了,还能怎么挑他?还有谁能动摇他的位置。皇后若肯放放手,陛下说不定还能想起点父子情。不像现在这般,泽王再贤再孝,陛下看着他,不是疑心他沽名钓誉,就是疑心他在累积实力。每一步,都可能是皇后教的。
瑜妃的小手帕软软地抚着皇帝襟口,拍着衣服,没碰着皇帝半分,看着看着,呼吸却慢慢缓了下来,气也顺了不少。瑜妃温柔笑着,“看陛下说的,一两晚没睡好就叫‘病气’了?太医都说了,药都是补药,只是吃着心安的,其实根本都没找着病!”
皇帝伸手拿过粥,自己喝了,“就你会哄人。”
瑜妃拿手帕给他擦擦嘴角,“臣妾嘴最笨了,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呀。太医说陛下好得很。术业有专攻,臣妾自然信太医呀,难道信陛下嚒?”
“哦?天子的话都不信了?”皇帝唇角含笑,斜斜瞥着她。
瑜妃理所当然,“臣妾信自个儿的眼睛,眼看着陛下机灵得很,还有精神头儿捉弄臣妾,这叫病?”
皇帝握着瑜妃的手,微微一笑,“还是你,知道宽慰朕。”
瑜妃伏到皇帝耳旁,“那陛下可要‘心’宽些,我住那儿的呢,别闷着我。”
皇帝反手一捞,瑜妃顺势伏在皇帝肩上,两个人闷声笑成一团。宫人尴尴尬尬地抽走了皇帝手中的碗,连忙安静退下了。
四十八章
不下雪的冬,依然是阴沉沉,灰蒙蒙的。不下雪的冬,厚厚云团积聚不散,更冷得刺骨。
何昱深腕间吊着个袖珍小手炉,一件灰鼠毛大披风,跟着小青转进六王府湖南的楠榭。堂内正开始烧地龙,微尘仆仆往上扬。何昱深踏进门来,刚解了披风带子,小青扭头道,“我们王爷在后面水台。何公子别脱衣服,小心冷着。”
不过十来步,穿过楠榭到后面湖边水台,黄明宇独自坐在水台边。寒冬腊月,竟带着顶渔夫的蓑帽,竖着根竿子在钓鱼。弯腰曲背,端得个愁苦老人样。
何昱深暗自摇头,又忍不住想笑。他最近几月密锣紧鼓地考科举乡试,见黄明宇的机会不多。可一见面,总觉明宇一次比一次愁闷委屈。
何昱深听说皇上的秋季时疾好了以后,还是天天诏泽王和明宇上亲子早朝。有时何丞相在场,亲眼见皇上对小六王爷和颜悦色了许多。奏折都是泽王批的,明宇不过在旁边帮着分类摆好,候着皇上发问。答不出来的时候泽王耐心教他,也不见皇上生气。
是以何昱深没想通明宇在烦什么,也没时间容他想,两人见一面总是匆匆,然后何昱深便被下人催着回家读书去了。他溜出来见明宇,旁边多有林潋在场,据说他们六王府在搞工厂,是林潋主理的。林潋不时问他一些人脉关系,何昱深不知道的,回府一问,他母亲也定然知道。
两人见多了,林潋从福身行礼变成了点头笑笑,从“何公子”变成了“小何”。然而何昱深一如既往地作揖,喊她“二夫人”,后来熟了,也不过是看见她也来,会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他知道明宇叫她“潋姐”,但那是人家夫妻间的爱称,外人不能叫。
何昱深对着水台喊,“明宇,这么有闲心,钓鱼啊?”
黄明宇捂着蓑帽回头,高兴得差点丢了鱼竿,“小何!到得真早,我还怕丞相夫人不放你出来,还想着要怎么去请你呢!”
年关将近,黄明宇说要请几个好朋友来府里聚一聚,何昱深的第一轮乡试也考完了,他跟母亲一说,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说林府大小姐林渊也来。何夫人自然无异议。
“谁敢驳六王府的面子啊。”何昱深笑着要过去,一个娇小的婢女走来,“何公子的披风带子散了,奴婢帮你整理一下。”
何昱深忙道“有劳这位姐姐”,站定了抬起下巴让她绑喉间带子。黄明宇盯着他们,恍惚想起王府新建时,他常在潋姐房里睡,醒来后海棠和小青一起围着他,拉着他换衣服。他那时,也是叫海棠“姐姐”的吗?还是直呼的“海棠”?他都浑忘了,他那么久没叫过海棠了,他们那么久没聊过一句天,虽然她还在他房里服侍。
黄明宇忽然道,“她比你小。”何昱深不解,黄明宇又说了一遍,“海棠比你小。”
何昱深有点愕然,不好意思地朝海棠拱拱手,“有劳了。”不好再叫姐姐,也不敢叫人家名字。
“公子客气了。”海棠行礼,退到一旁候着,头低低的看不清表情。
黄明宇早已扭身回去坐好,继续竖着鱼竿对着湖。何昱深也摸不清黄明宇忽然怎么了,情绪仿佛一下子就低了下去。
小湖结了薄冰,下人凿了冰洞给六王爷钓鱼。水台上两个小茶几,也给何昱深备了根鱼竿。何昱深坐在黄明宇旁边,拿着鱼竿应个景,连鱼饵都没放。黄明宇也不管,只顾安静地盯着结了冰的湖面,身旁的炭盆时不时噼啪一声,爆开的炭花一闪红光。
“其他人呢?”何昱深没话找话。
“还没来,潋姐和阿嫣在房间里改个草图,等渊姐来看。”
何昱深默默点头,明宇就算成了家,仿佛还是个小孩子,女眷们和他也不甚避嫌。林大小姐一个未嫁的女儿,明宇也能直呼人家闺名。
黄明宇的鱼竿轻晃了晃,却不见他动,何昱深提醒道,“有鱼咬饵了。这么冷,湖里还养鱼啊?”何府池里的鱼都捞起来,挪到屋里过冬去了。
黄明宇盯着仍轻颤着的鱼竿,“是我说要钓鱼,阿嫣让人放几尾进去给我钓的。”
“你…不拉它上来?这鱼竿勾着它的嘴,它也游不走的。”
黄明宇终于把鱼拉了上来。何昱深一看,竟是条能入菜的小鲫鱼,难怪舍得放出来给他钓。何昱深笑道,“谢王爷,今天可以添菜了。”
黄明宇把鱼吊在木桶口,小心翼翼地抓着鱼竿要脱勾。海棠过来帮忙,黄明宇挥挥手,“你远点。”
海棠默默,往后退了一步,“那王爷小心些。”
黄明宇抬头,“不是…我怕它的水甩到你。”
“谢王爷。”海棠低着头。
黄明宇忽然烦恼地喷了口气,转身要把鱼放回湖里。何昱深拦着他,“这水太冰了,放回去也养不活。你既珍惜这鱼,不如留着,等一下拿回屋里养吧。”
黄明宇坐下,还是把鱼放回了湖里,“人家不想被我养。”他身后的海棠默默无语,但头好像垂得更低了。
何昱深瞄了眼海棠。他来六王府的次数不多,不甚记得这个丫鬟。带他进府的小青他倒是认得,好像是跟着林潋陪嫁来的,之前明宇像是更喜欢拉着小青玩。但看来,明宇最近的心事,和这海棠不无关系。
何昱深无奈,压低声音道,“你最近怎么了?”
黄明宇想了想,转身吩咐海棠给何昱深拿些茶果子来。何昱深手边就放着个小茶几,底下架着小炭炉,温着上面的茶和果子。何昱深讪笑一下,拿起一个棋子饼塞进嘴里,“是有点饿了。”
海棠福身,“那我叫小青来待着。”
“不用,”黄明宇对着湖说。
海棠皱了皱眉,何昱深微笑道,“我陪着王爷,你去吧。”
“劳烦何公子了。”
海棠转身退下,黄明宇探头看了眼,回来对着湖长长哎了一声。何昱深轻笑,捧着茶杯慢慢啜一口,“走远了,说吧。她不是你丫鬟吗,打这肚皮官司干什么?”
“潋姐的丫鬟,后来拨给我了。”
何昱深捧杯的手一顿,不免责备地望了眼黄明宇,“二夫人的?”这王府多少丫鬟,怎么就偏看上林潋房里的。
黄明宇又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小何,你有喜欢但得不到的人吗?”
“你是喜欢但得不到,还是因为得不到才觉得自己喜欢?”何昱深话一出口,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责备语气,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下。
黄明宇疑惑道,“什么?好绕。”
何昱深缓了缓声,顺着黄明宇说,“没什么,我说我算不上喜欢,就是有点欣赏吧。”
黄明宇惊道,“真的有啊?京城里有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的大才女吗?”
何昱深失笑,才女吗?也许是,他尤记得她的“卧看逆时琵扬乐”。他也记得第一次见识她的袖里箭,那日他惊叹于林大小姐的箭术,却惊喜于林二小姐的袖里箭。小小机关,不失女儿娴静,威力却能和林大小姐的霸气媲美。
后来他再见她,林潋总是跟在明宇身旁,干练地打理工厂事宜,仿佛和那个写诗骂王爷的调皮小女孩成了两个人。
何昱深微微一笑,“不用问了,她已经有人家了。”
“哪家小姐啊?你们堂堂丞相府,也不能跟她家里聊聊?一天没收定礼一天都还能聊的啊。潋姐当时也差点被她家弄到外面去了,还好我去救了回来。”
“弄到外面去?”何昱深问。
黄明宇摆摆手,表示不再深入,只简单总结道,“潋姐从前不太受宠嘛,很多事由不得她。”
何昱深叹息着点点头,“那确实是大幸。”
“也还好啦,我举手之劳而已。”
何昱深笑道,“我是说你大幸。”
黄明宇点头,“也是哦,嘿~羡慕吧?潋姐手可巧了。从前在学堂做的东西都不给我,现在轮不到她不给了。她不给,我找阿嫣要,哈哈~”
何昱深趁机道,“有这样志同道合的府里人,夫复何求。难得王妃也和二夫人情同姐妹,不给你闹事,你不知自己羡煞多少人。”
黄明宇安静地叹了口气,又盯回湖面上。一个凿开的薄冰洞子,围着一圈裂痕。
何昱深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是人家的家事,王爷要收个丫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只是没想到,明宇从前那么喜欢林潋,她写首诗骂明宇,明宇都能得意得飞起,巴巴抄了下来给何昱深看;明宇要被指婚了,不能娶她,也要自己私下去林府纳她;新婚燕尔,宠二夫人宠得全京城都知道,连瑜妃都被惊动了,要来责罚正尊卑。
但这才过了大半年光阴。皇子再喜欢,原来也不过如此。
何昱深只替她冤,可惜林潋没生作男儿身。如果她是个公子,无论贵贱,自有她一番天地,成败由她闯。至少不用孤注一掷,全压在明宇这个夫君身上,等着他回头。
黄明宇望着湖面,忽然开口,“小何,你是不是也想劝我,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何昱深捧着杯子,“我只是不想你打破现在的和谐,最后烦恼自身,得不偿失。”
“你其实不是说潋姐吧,”黄明宇叹气道,“我知道阿嫣很好。”
何昱深默默喝茶,明宇这么一提,王妃确实比林潋更不得宠。论出身、相貌、女德,王妃的不得宠,恐怕更冤。
黄明宇继续道,“小何,我跟你说句真心话。我是真的喜欢阿嫣。大家都说她美,但他们都不知道阿嫣人多好!”何昱深不解地瞥他一眼,这不是感情挺好的嘛?黄明宇恨道,“可我就是跟她玩不熟!我不知道要怎么拿她当妻子,我总感觉她像…菩萨!你怎么跟菩萨交心啊?”
何昱深噗哧一声,想了想,“明宇,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也不是想逼你喜欢谁。我们这些人,有多少夫妻是真心喜欢才成婚的?这事本就无法勉强。我只是希望以后,当你要立一番事业,这府里能安顺,不让你烦心。书里不是说吗,男子求妻贤惠,不过是为了家里和睦;女子求夫护佑,也不过是为了终身有靠。没人是为了喜欢的。王妃既好,你让她安心,知道自己终身可以依靠你,便不算负她了。”
“是吗?”黄明宇惊喜道,“那我不用和她玩?”
何昱深失笑,“你娶个妻子是娶来陪玩的?”
“呃,那我就算喜欢其他人,也没关系吗?”
何昱深摇头,“你若能和王妃恩爱,自是最好的。但你和二夫人是旧识,心里有她也无可厚非。我只是说,夫妻本质,不是为喜欢,是为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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