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皇帝要掣肘太尉大人,林府实在跋扈得厉害,在京城就已经无人能及,在边境,那简直是土皇帝。林意洋去北月“督军”几月,一场仗没打,各种名目的军功倒是立了一堆,眼看着就快蹭蹭升到副将了。这头刚回来议亲,那头北月就跳了个宗室女出来,说林意洋跟她已经成过亲了,她们北月人的习俗,绝不接受和他人共侍一夫。
其实林意洋就算不娶妻,林府里还收着两个陪房呢。不过陪房好打发,约等于没有。
事情一出,皇帝不免要问。林太尉也是好胆识,居然真情实感地疑了惑,还反问了陛下一句,「四皇子不是也纳了妾吗?」
什么意思呢?首先,等于承认林意洋在北月督军期间,真的跟那宗室女搞一起了;其次,等于说他林太尉的儿子跟皇子是一样的。
平心而论,皇帝陛下不过是转手塞个黄明宇去林大人门下削他的权,可算是大大的委婉、大大的给面子了。
但终归黄明宇无缘无故被当了把刀,去捅了林家一下。想起平日林渊和他六王府玩得那么熟,黄明宇都不知拿什么脸去见人家林大小姐。是以早先一听到林渊要来,沈嫣立刻让人带林渊进她屋里,又叫黄明宇去看海棠,别打扰她们女儿家说话,免了黄明宇招呼林渊。黄明宇感激涕零得都不知怎么好了。
这么些迂回的朝堂烦恼,何昱深自是知道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只能废话式地安慰道,“这些小风小浪,我看渊姐也未必放心上,再说又不是你自己去争来的。”
黄明宇摆摆手,“哎,别说了,反正我是在哪都碍着别人的事。父皇那头给我孩子选个封号,泽王兄那边遭了骂;这头给我升个官,渊姐府上又遭了殃。害!回家呢?更没什么好说的。”
海棠自从有了孩子,仿佛自成一体,就此圆满了。黄明宇在与不在,都不影响她此生无憾。
黄明宇也算是看清了,所谓成家,也就是这样了。一屋子女眷,漂漂亮亮,就像个花园。但到最后不过是各开各的,他独自坐坐看两眼。难道花还会陪他玩吗?
两人转入西廊下,黄明宇忽然醒悟,拉着何昱深羡慕道,“对呀,你有个意中人,你们是不是很聊得来啊?”
何昱深慢下脚步,笑道,“怎么又绕回来了?”
“问一下嘛,谁呀到底?藏得这么好,一直都没听说过。在哪认识的啊?什么出身呀?漂亮吗?”
何昱深失笑,“一百八个问题,我答哪一个好?”
“哎呀,你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怎么这么感兴趣啊?”
黄明宇努着嘴,“我羡慕呀。”
何昱深瞥着他,“果然跟海棠闹别扭了,你不是跟林潋挺好的吗?找她给你说说情,她们女儿家之间好说话些。”黄明宇还没说话,何昱深又看似不甚在意地闲闲道,“难道怕她吃醋?林潋也不像这么小气的人。”
黄明宇歪着脑袋,“什么呀,潋姐…害,我们不是那样。”
何昱深脚步忽然停了,轻而促地舒了口气,淡淡地漾开一个短暂的笑意,立刻抿起嘴,把笑又收了起来。
黄明宇叫他,“小何?”
何昱深转眸看他,“你们还没在一起?”
黄明宇一愣,小何知道啊?潋姐竟然跟他说了?他俩这么熟吗?
何昱深又短短地对自己笑了笑,望着黄明宇诚恳道,“明宇,真的对不起。”
“不不不,这没什么呀,我是不介意你知道的!我们这么熟,我只是怕潋…”
“我的心上人是林潋。”
黄明宇的嘴巴如同夹着颗十月的橄榄,金鱼吐泡泡似得张得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一尊蜡像似的对着何昱深。直盯得何昱深心下发虚,再次确认,“你和林潋,真没在一起吧?”
黄明宇拧发条似的左摇头,右摇头。何昱深正了正颜色,“明宇,在我知道你们的约定之前,我发誓,绝对没有任何越矩的想法。但是现在,我也不瞒你,”叹了口气,“我想让她来我身边。”
“潋姐…怎么说?”
“我还没跟她说,你也先别说。”
“她怎么舍得离开阿嫣啊?”
何昱深温柔一笑,“人总是要往前走的嘛,难道她就一直守着?我们两府又不远。”
黄明宇低着头沉思,越想越不对,不自觉退了一小步,喃喃道,“不行…”
何昱深一惊,“明宇…”
“你们俩牺牲太大了!”黄明宇紧皱着眉,猛地摇了两下头,“我答应潋姐以后让她走,我是以为她要找个安安稳稳的,小门小户的,一心对她的,也不计较她曾经在我府上待过的,不计较风言风语的…”
“我那里也…”何昱深急得往前一步,黄明宇立刻伸手隔开了他,“你家是丞相府啊!多少眼睛盯着你!你说要纳心上人做妾,就算不是潋姐,我都替那姑娘惨,何况是潋姐!她从我府上改到你府上,你让人怎么说她,她以后还见不见人了!你一辈子不娶妻吗?你正妻怎么容得下她?你到底认不认识潋姐,除了阿嫣,她甘心在谁之下?她那性格,那脾性!你、你硬拖她过去……”
“明宇!”何昱深忙喝停他,“我会安排好的,我以后的正妻,只有护着林潋的份,绝不给她一点气受!”
黄明宇不信,“谁呀?!阿嫣也去你府上啊?”
何昱深沉了沉气,“现在还没定下来,所以我也还没跟林潋说。你放心,我一定把路都铺好了,才会和她提的。明宇,我只是先跟你说一声,我很抱歉。”
黄明宇强行压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垂着眼想了半晌,自言自语道,“你是怕我俩搞一起了。”
何昱深咽了一下喉咙,望着黄明宇,直言道,“你和林潋,都是很吸引的人。三年都没发生什么,我也很意外。”
黄明宇沉重地喷了几口气,喷得那么慢,像是那几口气也在迟疑着该怎么吐出来,“小何,我不懂。”
何昱深安静道,“她什么都没有做,是我喜欢她。”
黄明宇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何必呢?你堂堂一个丞相嫡长子,公主都能娶,费尽心思地纳一个妾?我也喜欢和潋姐当朋友,但我告诉你,纳妾和当朋友不一样的。时间久了,朋友才是长久的,女眷…你娶谁都一样!只有省心不省心,没有喜欢不喜欢。真的!你看看你身边的人,谁能长久喜欢一个人啊,你就确定你自己能吗?”
“我喜欢林潋三年了,够长吗?”
黄明宇气道,“我也和海棠三年啊,可她们女人不一样!”
何昱深垂眸笑了笑,“总之她过来了,以后就走不了了,还怕留不住吗?你跟海棠也一样,有什么好闹的,海棠还能去哪。”
黄明宇还是摇头,“我不懂,我要是你,我就娶公主。不是因为那是我妹妹啊,是你为了潋姐,放弃公主?喜欢是很短的东西,反正比啥都短!”话都说尽了,只好又回到那句,“你很快会后悔的。”
何昱深沉静道,“不会。”
“呵!”
“我不是为了林潋,放弃公主。我是为了何昱深,放弃丞相府嫡长子。”
林潋固然是特别的,但何昱深也清楚,其实不是因为她特别,引起了他的喜欢,而是他愿意喜欢,所以看到了她的特别。她当然无可取代,毕竟她是他唯一一次,愿意去喜欢点什么。
林潋不需要成为一个多好的妻妾。何昱深需要的,只是她在。只要她在,就证明了他也在。
他愿意为她挥霍自己,愿意把自己放在她无形的势力之下,只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何昱深’的选择,而不是那个众人吹捧的丞相何公子、不是那个母亲引以为傲的长子、不是那个夫子交口称赞的学生、也不是那个皇帝御封的前途无量的探花郎,所做的选择。林潋是,‘何昱深’喜欢的一个人。
何昱深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向往着一个人,一个他一直没能成为的人,“明宇,你能明白吗?”
黄明宇斩钉截铁地摇头,“不明白,我当着贾王爷,同样还是黄明宇,还是潋姐的小贾,还是我母妃和太后奶奶的小六,也永远是我父皇的六皇子。我不明白你们的分身术。”
何昱深笑得很温和,“那是你的幸运,我很羡慕你。”
黄明宇木着一张脸,撇过去不看何昱深,“这事我不管,你自己跟潋姐说。潋姐亲自开口,我就把纳妾文书拿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帮你。”
何昱深往后退一步,深深作一揖,“多谢王爷成全。”
黄明宇扁着嘴,促促地喷了几口气,一扭头,哐哐跺着地往府门快步走去。何昱深微笑着跟在他身后,明宇这么气呼呼的,还是要送他出府。
“走这么快,小心碰到人。”何昱深揶揄他。
黄明宇给何昱深一个圆圆的后脑勺,吼道,“我现在发现碰到谁都没跟你一起呆着这么尴尬!”
何昱深跟在他身后笑着走着,步履轻快,心里也轻飘飘的。既为他将要得到的林潋,也为他已经拥有的明宇……
事实是,小何担心明宇要碰上林渊,实在是多虑了。他们絮絮叨叨、短话长说了那么久,人家林大小姐早在一盏茶前就被青玉领着,绕南边回廊直通冬苑去了。
青玉脚步完全不停,带着林渊一步踏上长廊,从进府门到现在,走了二十六步路,只单说了一句,“林大小姐跟我来。”
首先,她没关心林意洋在北月那摊烂事,其次,她没逮着大大小小的事情骂林渊火上浇油,最后,她私底下喊林渊“林大小姐”。“大小姐”还犹可,不带姓,那就还是本府的,自己人。“林大小姐”全称一出,呵呵,事情就很大条了。
林渊巴眨巴眨眼睛,“青玉?”捏着她衣角拉了拉,“姑奶奶?”
“林大小姐有话就说。”
林渊伸手一拉,把青玉整个人拨得转了过来,自己赖在一个廊柱上不走了,眯着眼瞅她,“哎呀~你看你皱纹都气出来了,骂骂我吧,啊~骂一骂,心情舒畅~”
青玉瞪了她一眼,转开眼睛。
林渊站直身,放开了她,嘴上仍弯弯的,眼里已没了笑的神色,“查到什么了?看你气的。”
“那道观,是不是你?”
林夫人常去的一家道观前几日半夜走水,烧了整整一夜,整家道观自然是尽毁一旦了,直烧得顶梁柱都成了灰。奇就奇在,那么大的火势,附近竟一家民舍都没牵连到,道观里大大小小的道长、道士、杂役,一个没死也没伤。只是全都被敲晕了,搬到烧塌的观外,醒来后人人脑下肿一大块。
唯一失踪的,是林夫人熟得不能再熟的那位送子真人。
林渊无辜道,“不是我呀~”问都没问哪家道观。
青玉气得一甩手,差点打到她身上,“那人呢!”
林渊失笑,“谁知他跑哪去了。”
“你还由他跑?你怎么不杀了就地给他火葬呢!”
林渊握拳捂着嘴笑,“你真可惜生了这女儿身!不然你来保护我多好呀。”
青玉一口气堵上来,喷着火的怒目竟微微湿了。林渊顿时怔住,慌里慌张地拉拉她袖子,“喂,别这样啊,有话说话。干嘛呢?你要骂就骂嘛,这不送上门来给你骂了吗…”
“林渊…”
林渊瞬间闭了嘴。
青玉深深呼吸几下,气反而全涌了上来,又怒道,“你是不是看现在的情势还不够糟?现在就算你肯绑手绑脚乖乖待着,我都怕有道雷要专门照着你来劈!你还自己给自己找这些无聊事!”
林渊撇撇嘴,“怎么无聊了,你知道阿嫣和汐汐都遭了什么罪。”
“我知道,可那都过去了。”
“我过不去。”林渊翻了下眼,“他敢把这些腌臢东西沾到我的人身上,他就想好了会有这一天。”
青玉一手戳到林渊心口,“就算把你自己搭进去吗?!”
林渊沉默着握住青玉的手,青玉用力一甩,林渊便放开了。青玉胸口激动地微微起伏,红着眼扭开了脸。
“青玉,”林渊舔舔唇,不知怎么开口,“…这么说吧,现在无论我做与不做什么,其实都没有大差别的。更新换代而已,多正常。”
青玉打断她,“那你会怎么样?”
林渊轻松笑道,“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以为太尉这么容易当的吗?我好日子长着呢!”
“不会赐死流放?”
林渊大大翻了下眼睛,“你不赐我死,我长命百岁~”
“也不受伤?”
“皮都不带蹭破的!”
青玉眼里淡淡的红隐去了,一双眼睛还是钉着她,好像在考虑该不该相信。
林渊无奈,“看你,一点风吹草动就这样,你还是不是一个人顶起我西苑的青玉了?”
“予熹小姐呢?”青玉又问。
林渊脸上的笑一僵,又缓缓地融化开一个弯着唇,但没有在笑的表情,“她更不会有事了。”
“我是说,你们还能在一起吗?”
林渊垂下眼睛,又抬起眸子看向青玉,微微一笑。竟给青玉一种错觉——林渊此刻是幸福的。
“对啊,我们现在还在一起。”林渊感概地舒了口气,“我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承认这件事。”她眼睛朝上望着廊外的天空,原来今天是个大晴天啊!
明天,后天,下个月…谁说的准呢。然而今天,还是晴的。
***
沈嫣安静脱下银丝软缎长裙,换上一件家常的轻纱百褶裙、对襟衫。阿堇刚举起一件披肩,沈嫣已低着头走开了,回到凉榻上靠着,推开一丝窗缝,目光轻愁地望着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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