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妃捧着茶碗叹气,“说到底就是没个孩子,要是有个孩子在中间缓和一下,哪里至于到这地步。”
黄明宇撇撇嘴,宫里有孩子的妃嫔少吗?茹嫔还两个皇子呢,父皇发龙威都不带挑日子的。
沈嫣垂头细想,瑜妃提到孩子,未必没有警醒自己的意思。今天宫里这么打了那妾室的脸面,回去她定要闹的,她怀着胎,闹起来还是媞娜吃亏。沈嫣看着瑜妃脸色,缓缓道,“娘娘说的是,子孙缘薄,总是不好。今日她们回去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四皇子妃虽能忍耐,也对孕妇无益,不如给些时间大家平复才好。我想着,何不我约上四皇子妃,就说佛诞节快到了,一起去国寺烧香拜佛,小住几日。一来为陛下安康祈福,二来给他们时间冷一冷,三来也是为两府求子孙缘,几家便宜啊。”
宫女笑笑地望着沈嫣,瑜妃一伸手,沈嫣忙上去双手托住。瑜妃轻捏了捏,“辛苦你了。”
“哪里,我也是为了自己。”沈嫣微笑道。
出宫的路上,黄明宇在马车里一直垂着头,在沈嫣眼里摇呀摇,像个大大的不倒翁。沈嫣笑着逗他,问他可是累了?又劝他别为四皇子府的事烦心。黄明宇久久才抬起脸,“阿嫣,要不我们还是要个孩子吧?”
沈嫣心下一慌,脸上笑得更坚定了些,“怎么,你也嫌弃我没有孩子了?”
“当然不是!”黄明宇道,“可没有个孩子,你好好的也像是做错了事。今天这事干你什么事啊?”
沈嫣脸上的笑柔柔地荡开来,这下是真笑了。她想说明宇的孩子,不都是她的孩子吗?日后她若能帮着好好教养王府里的孩子,让他们都长成跟明宇一样秉性纯厚,又有担当的人,那么她就不算愧对这个王妃之名了。沈嫣是真心这么想的,但说了估计也劝慰不了明宇。
黄明宇嘴角耷拉着,脑袋上一颗镶辫子的夜明珠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弯弯的浅白柔光。沈嫣伸手帮他扶了扶发冠,“我们去国寺,这段日子靠你看着府里了。凡事和青玉商量,海棠跟着我们听事久了,很能干的。让她也出出力,有些事做,不容易乱想。但也看着她,别熬夜,好不好?你说的话,她定会听的。”
黄明宇怪道,“潋姐不是还在吗?”
沈嫣顿了一下才讪笑道,“哦嗯,对,倒忘了她。”
虽是王妃这没良心的,竟忘了二夫人,待回到府里一说有国寺小春游,二夫人还是一下炸开了锅,问都没问人家要不要带她,欢天喜地就开始收东西,俨然是必定要跟着去伺候主母的。
国寺在盛京城郊以西,寒道山脚下,乘马车足有半日路程,到了山脚,马车还得上一段山道才到那朱红高大寺门。林潋扶着沈嫣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六王妃脑袋晕晕的,和出来迎接的沙弥见了礼,脸青唇白地靠在二夫人身上跟着沙弥走,一众丫鬟仆人随行其后搬东西。
寺内以大雄宝殿为中心,东西两侧是钟楼鼓楼,绕过后面一排藏经阁和普通香客的禅房,越走越幽静宜人,舒心静气。再过一片竹林,赫然见一小池莲花,凿池天然,荷叶初露尖尖角,一双白鹭悠哉立在池边,见他们一行人走过,只微微掀了眼,便又曲着脖子脑袋,伫立打盹去了。
石板铺成小径,蜿蜒通往竹林深处的贵客精舍。廊下但见一排黄绸经幡随风轻摆,木屋门窗素净,并无花饰,隐约看见屋内的石刻佛像,宁静庄重。
“王妃,夫人,这里便是本寺的上房了。依着王妃的吩咐,只备了一屋,多谢王妃体贴。”沙弥双掌合十。
沈嫣和林潋合十还礼,沈嫣问,“多谢师傅,不知四皇子妃到了吗?”
“还没,等贵客到了,小僧会来告知王妃的。”
媞娜不久也到了,一行人走来,见着沈嫣的屋子,便先放了引路的沙弥回去自忙了。雯雯隔着老远就高兴得跳了起来,“远远看见一个大脑袋!”
林潋在王妃房里出来,倚在木门旁要笑不笑的,“佛门清净地,求你安静点。”
雯雯耸耸肩,顺道托一下她背着的一个大琵琶琴袋子。林潋探身去拉拉她袋子,笑道,“跟个大包袱似的,你来私奔呀?”
媞娜转开眼睛,淡淡笑了,雯雯一掌打在林潋手上,“是呀,劫了你去当我压寨夫人!”
媞娜摇头,雯雯这口头禅再改不了了,见着谁都喊压寨夫人。
沈嫣刚从房里出来,听到这一句,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了一下,立刻又复正常,和媞娜两厢见过,帮着她们指路,让下人搬东西。媞娜只带了一箱衣服用品,一辆马车就来了。
禅房都是朝南门窗,一间大屋连一个小偏室,方便贴身侍婢跟住。所谓的大屋自然是跟王府不能比,大概只有沈王妃屋子的一室那么大。靠墙一张檀木素雕罗汉榻,铺着荷绿色绫绢凉席,榻旁摆一张小几,供奉净瓶莲花。床尾一个楠木衣柜,衣柜前横着架素色丝绸折屏。窗下一张小茶案,两只蒲团。房里便基本塞满了。
四皇子妃的杂物归置好,丫鬟自行离开,到外面的净人寮入住候命。竹林里每位主子只带一个丫鬟——这已是为皇室贵客开的特例了,平常香客,该要自己动手铺床拂尘的。
媞娜抱歉自己迟来了,说是出门着实费了一番功夫。那妾室见罪于宫里,心里惶恐,听说六王府也带了妾去,一定要跟着媞娜来国寺小住,侍奉媞娜。又是一番好说歹说,予熹拉着媞娜,五皇子妃挡着那妾室,才终于逃也似的出了门。因着这一趟趟的多事,予熹实在不放心,拨了雯雯跟着媞娜过来,就怕那妾室什么时候兴起定要来“拜会”一番,也有个人护得住。
雯雯在媞娜房里踱着步扫视一圈,各个能藏人藏机关的角落都动手翻翻,真把自己当侍卫了。媞娜已经在茶案前坐下,给各人都沏了茶,递了一杯给沈嫣,自己拿着一杯直接走去放到雯雯手里。
林潋长叹一声,“我成了没人疼的了。”
沈嫣没好气,反手递了一杯给她,林潋双手背在身后,弯腰啧啧有声地就着沈嫣的手喝了,惹得沈嫣皱着眉扬起眼珠子瞟她。林潋一下笑开来,含着一口茶就往她面前凑,沈嫣神情一下骤变,眼睛睁大了急忙瞪她一眼,林潋才回过神这不是王府里,立刻装作是要弯身把喝过的茶碗放回案上。
房间另一头,雯雯恰好转过身来,媞娜刚被六王府那对妻妾闪瞎了眼,一步挡在雯雯面前,尴尬地笑了笑,“喝完了?我帮你拿回去。”
雯雯笑握着茶碗不给她,“我是侍婢还是你是侍婢?”
媞娜柔声道,“你也不是侍婢,你是仗义来帮我。”
雯雯自己拿了茶碗回去,见林潋乖乖抱腿坐在沈嫣身后,沈嫣让了半个蒲团给她。雯雯问,“阿堇小青呢?”
“阿堇在房里收东西。”林潋说,“小青没来,我走了,她得看着生意。”
雯雯又问,“你们房间也是这样的啊?”
“对呀,一模一样。”林潋四处看了眼比对两间房,笑道,“真是众生平等,连软垫都不带换花色的。唯一不同是你们这儿挂六祖慧能,我们那挂一幅观音自在图。”说起那图,回去可得换一幅画来挂。自从沈嫣经过送子真人那一遭,林潋现在看见什么观音都头疼。
雯雯疑惑道,“那你睡哪?”
“阿嫣房里有张小床啊。”
“来我这睡呀,干嘛睡小床。我晚上守着媞娜,都未必回房的。”
媞娜走了过来,“用不着守我,平常我也不叫丫鬟守夜的。”说着坐到沈嫣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一半,拍拍身后,“雯雯来坐。”
沈嫣借着沏茶,茶碗茶夹弄出点声响,断了几人未完的话,笑道,“在这里喝碗茶也不容易,还得自己去担水。”
林潋说,“水倒是弄好的,就在门口的莲花缸里,这里的山泉水,想来不会差。”
沈嫣回头望着她一笑,在王府的时候吃饭都恨不得赖在床上,让沈嫣给喂到她嘴里,来到外面,倒记得看这些小事。
雯雯拿回来两个软垫,抛了一个给林潋,“可怜见的,两个人坐一个蒲团,两个人睡一个房。”沈嫣笑笑不语。媞娜讷讷挪了挪,自己坐完了一个蒲团。
“证明我们清瘦呀,”林潋挪到了软垫上,还是挨着沈嫣。
雯雯仰天假笑,“你?来,看看你的肚子~”说着就上手去环她的腰,林潋笑着往后躲,怕雯雯粗手粗脚地弄到沈嫣,一歪身,躺远了点。雯雯跟着就跪到炕上骑着她,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滚着挠痒痒。
沈嫣捧着茶碗不做声,对面媞娜也捧着茶碗,遮了半张脸,眼神倒是很平静。沈嫣想,媞娜也为难,到底雯雯原本不是跟她的,没有骂别人孩子的理。只好自己放下茶碗,转身想去拉林潋。林潋虽被雯雯压着打闹,还是留着神在沈嫣身上,一见她转身来找自己,以为踢到了她。林潋吓得连忙伸腿夹住了雯雯,一个翻身把雯雯压在身下,摁着她双手在头顶,眼睛对着眼睛,声音低哑,几近低语,“不玩了!佛门清净地。”
雯雯唰地就脸红了。
沈嫣趁机一手抽起林潋,待要骂,见她脸红发乱,衣衫半皱,榻上那雯雯更是春风吹乱百花丛,千娇百媚地双颊潋滟、轻喘细细,一双水目盯着林潋似怒似笑。沈嫣竟一时不知从何骂起,堵得茶碗也拿不稳,差点跌了,顿时背过身去双手捧着茶碗,轻轻放下,手犹自轻颤着,沉默无语。
媞娜余光看见沈嫣脸色,心知大事不好了。林潋自己得罪了阿嫣不要紧,关起门来一下就哄好了,且不管她。但带累雯雯无缘无故的得罪了六王妃,说起来还是从予熹身边出来的人,以后阿嫣心里要是存了个疙瘩,那就没必要了。
林潋在沈嫣身后边拿五指着梳头发,边探头过去找她,“阿嫣,阿嫣?刚才没踢到你吧?”
“没…”
“踢到了!”媞娜笑骂道,“你们俩真是,别把缘系院那套带过来呀。”
“啊?踢到你了,踢到哪?”林潋连忙拉着沈嫣要看。
“踢到桌子了,茶都差点翻了。雯雯,快下来。”媞娜对沈嫣笑道,“都是林渊,拿缘系院当她的女子练操场。人家府里的丫头们顶多拌嘴吵架,她们可好,一言不合,拉着评判来直接打一架。”沈嫣听得往后微微一缩,媞娜又笑道,“个个都跟野人似的,潋潋每次去,皮都得脱一层,雯雯算斯文的了。”
林潋呵呵两声,“她算斯文?难怪都说媞娜偏心。”
“媞娜最公正!我是不是至少比你斯文?”雯雯重新绑好了头发,一个高辫子完事,背影看起来倒像个简装的林渊。
媞娜还没忘记刚才雯雯叫了林潋一声“压寨夫人”,沈嫣当时脸都僵了。便又朝沈嫣安抚地笑了笑,“一帮小朋友,看谁顺眼就喊着要人家做压寨夫人。一次谁喊到了予熹头上来着?被林渊逮住了,两个人打了一架。”
林潋大笑,“不就是这个白痴嘛!什么叫两个人打了一架,明明是她被我长姐摁着揍了一顿!”
雯雯瞪她一眼,“我总不能对自己东家还手吧?”
“我还是你救命恩人呢,你咋打我打得特别欢呢?”
“什么时候打你了?”
“刚才不是打?”
“那叫打?那顶多叫我摸了你一下。”
“呵,那我长姐摸你几下你鬼哭狼嚎的?”
“我看你又欠摸了是吧?”
孩子们的争吵仍在无意义地进行着,沈嫣无奈地看了林潋一眼,对着茶碗摇摇头。媞娜和她交换一个没好气的眼神,看着沈嫣的肩膀渐渐松下来,终是释怀地笑了一笑。媞娜垂眸喝茶,自己也偷偷松了口气。
***
佛诞节庆典连续七日,国寺里日日人满为患,信众一批批上山,马车一条道,人行的另一条道。林潋清晨刚下山一趟,和小青派来的人互通了信息回来,在小马车里排队摇了半天才又塞回山上。正是头昏脑胀,一下车,见不远处路边停了一架芍药纹华贵锦缎车盖的三乘马车,丫鬟们小心扶下一个身材微丰的小姐,一件粉色锦绣披风罩了全身,只露出张桃红娇面,眸子盈盈娇柔,可怜满脸倦色。林潋一晃神,差点以为自己眼花,岁月回流,仿佛见着了未嫁前的阿嫣。
泽王跟着从马车里躬身出来,林潋立刻转身闪到了钟楼后。才走两步,忽听见身后有人喊“潋潋”,林潋心下烦得很,装作没听见,抬腿快走了几步,才想起泽王府应该没人能叫自己“潋潋”,便是林汐或林夫人来了,也不至于这么叫她。便回过头去,见何昱深迟疑着朝她走来,走近了,确认林潋没有躲自己的意思,才陪着笑道,“见你走那么快,以为你今天不想见人呢?”
林潋勉强笑了笑,等着他走到自己身旁,福身道歉,“得罪了,不知道是你,你陪何夫人来?”
何昱深虚扶起她,笑道,“跟我客气什么。母亲抱恙,我替她来供几个香塔还愿。”
林潋心想,最近并没有听说何府有什么喜事,小何高中探花也过了三年了,还有什么值得还愿的。“你们府……你的亲事定了?!”
何昱深笑道,“你倒是关心这个,没定呢,让你失望了。”
“哦,那你是来还什么愿?”
“我们府里人人平安顺遂,还不值得还愿的?”
林潋一笑,“何夫人这样知足心宽,病一定很快好的。”
何昱深微微笑着,微微摇头,老病根了,根本没有痊愈一说。不过是一年比一年没有更不好,就算是好了。
何昱深看着林潋的脸色,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他听说她们最近是住在寺里了,便试探着往大殿后面安静些的方向抬步。后面还有藏经阁,也有茶舍,要是林潋没有请他坐坐的意思,何昱深也可以说自己是想到后面来喝口茶。
林潋看起来却并未觉得不妥,随着习惯径直便往后走,越渐离了人群。春末软草钻在小径的石板缝间,林潋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间或轻轻叹一口气,留神自己的莲纹绣鞋不要踩到石缝中的小草。
“过来住几日了,还习惯吗?”何昱深跟着她低头看路,自己的黑布靴也尽量避开那些苍绿的小草。
林潋点点头,怕他看不见,又补充,“很好,阿嫣日日抄经,和媞娜走走后山,阿堇说她心一静,身体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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