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昱深没想到她会关心这个,一时迟疑——只是很短的一个片刻,但他知道自己已把答案出卖了。
林渊笃定道,“你一早就想好了,直等到我这边闹得没办法收拾,才来跟我说。你知道我现在没法不答应你,是吗?”
何昱深沉默一下,“抱歉。”
林渊疑惑的都笑了,他城府确实深,却是这样正大光明地深,看来并不介意她知道。她摇头道,“我真不懂了,这样处心积虑的,到底是为什么?”
何昱深垂眸一笑,“我也奇怪呢,这样一头热的,真是。”
其实两府联合,于林府而言,固然是搭上了六王爷,于何府而言,又何尝不是攀着了泽王爷?以后一串拉起来,都是自家人,出什么大事,也至少能保命。若说何昱深单只为了美人,那自然不全是。他为了和林渊的友谊是真,为了两府的未来也是真——但话又说回来,友谊、前程,都不是必须靠联姻来维持的。不过是顺便,一举三得罢了。
何昱深心里有计算,有所图,林渊倒放心了。掌心扶在廊柱上,静默地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淡淡一笑,“到底什么样的可人儿啊,这真是要见识一下了。先说好啊,我喜欢不喜欢她都不打紧,你要是弄个跟四皇子妾室那样的,我不出手,你母亲都得一掌把她拍扁了。”
何昱深笑道,“那还得要大小姐多护着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昱深含笑垂眸,往后退了两步,双手画圆,深深一躬,“多谢林大小姐成全。”
林渊握拳托掌,敬重地一揖,“是我该谢你。何公子救命之恩,林渊一生记着。”
两人在初夏的湖边廊下往回走,何昱深一脸藏也藏不住的淡淡笑意。林渊从未见他这样男孩儿气的志得意满,现下自己心情也舒畅,忍不住撇过头去噗哧笑了。
何昱深知道她在笑自己,并不介怀,他也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呢。“对了,说来不太好意思,我看中了林大小姐的一样东西。”
林渊双手一摊,“但凭我有的,你随便拿。”简直和林潋如出一辙,果然是姐妹。
何昱深垂眸轻笑,“很久以前,我听母亲说,送过大小姐一幅《秋山步溪图》。大小姐进何府的时候,一起带来如何?”
林渊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哎呀,那幅画我给潋潋陪嫁了。既是你开口,我厚颜问她拿回来好了。”
“无妨,陪嫁好。”何昱深笑了笑,“等我们都回禀父母,聊好了,我再问她。”
林渊做个震惊的样子,“小何!你不能是为了《秋山步溪图》才提议和我联姻的吧?”
何昱深也做个震惊的样子,“我当然是啊。”
林渊噗地一笑,何昱深也笑,又说,“我和那图有缘,和你们也有缘,认真的。”
林渊不知他说的“你们”指的是谁,但无论他说的是予熹,还是现在楠榭里的所有人,他们确实有缘。
林渊脸上含笑,心想这“缘”之一字,真是玄妙。她本该是几年前就嫁了小何的,可偏一直拖到了现在。而现在,正是缘分成熟,最好的时候。
六十五章
十月将尽,最是秋意浓。窗棂外的冰裂纹石径上散落着柔软的银杏叶,那一地的小扇子黄澄澄的,看起来很明媚。它们随风从树上落下,欢喜地与风共舞一段,风过去了,叶便独自零落成泥。从未见过风会回头,与叶重拾美好旧时光的……
何昱深正讲到“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抬头,见窗边的学生又走神了。何昱深轻轻咳一声,玉和公主立刻从银杏秋叶里醒过来,目光低垂,滑回书卷上。
她的桌案边上备着笔记用的澄心堂纸,流云砚台里的松烟墨光亮如镜,映照着窗外的天空,一只飞鸟经过,无声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比水鸭还不如。水鸭过去,好歹有圈浅浅的波纹,虽是稍纵即逝,至少也有过啊。可惜小何先生原是天空,看似实实在在的在这儿,其实空无一物,她经过了他,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何昱深无奈,缓着声叫,“公主?”
玉和连忙抬起眼来,直身端坐,惴惴地看着他。何昱深一脸拿她没办法的神情,继续讲书。
他身后一架朱漆木格屏风,九纵九横,把他镶在其中,如同他戒尺般工整的人生——丞相府和太尉府终是要联姻了。其实几个月前已有风声,玉和只是不肯信。问小何先生也白问,他当然不会说——万事未定之前,说了便是毁人家小姐名声。然而现在听说他们婚期都已经定了,竟真是林大小姐。
玉和实在想不通,那么之前他打着自己的旗号总是去找潋潋姐那儿要东西,又经常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地对潋潋姐赞赏有加,难道不是为潋潋姐在自己面前铺路?怎么到头来竟娶了人家的姐姐?那潋潋姐呢,就放下了?
如果他心里要定了潋潋姐,那么玉和很有信心,小何先生不想娶她也得娶她——他该知道,玉和很听他的话;也该知道,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能把已经嫁入六王府的潋潋姐帮他给挖出来,那只能是六王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再没别人。
只要玉和入了何府,那么小何先生就一世都不可能休她。就算他心里有潋潋姐,玉和也不怕。潋潋姐其人,吃软不吃硬,对女孩子最没办法的一个人,看她对沈姐姐就知道了。沈姐姐这样善软没城府的都吃得住她,把她管得俯首帖耳的,玉和根本不用担心。
可到头来,小何先生想要的竟不是潋潋姐吗?怎么会不是潋潋姐……
何昱深放下手中一卷《木兰辞》,知道学生实在学不进去了,反而口气温和,甚至于淡淡笑了笑,“外面秋色引人,也难怪公主分心,不如去庭院里小憩一下,回来再继续吧。”
静雅书阁临近御花园,只隔着一条回廊,安静的时候,外头太液池的潺潺流水声都听得见。成对的白鹭偶尔在廊上飞过,沙哑嘶叫几声,叫得人心惊。枫叶如火,飘落青碧池,触目的大红大绿,撞得人眼睛生疼。
宫女在小凉亭中摆了菊花糕和雪耳红枣羹,安静退到一旁,夹着托盘垂首而立。玉和走进亭里自己坐下了,何昱深知道她最近心事重,也不计较她没谦座,跟着她安静坐下。
凉亭正对着外面的莲池子,池畔一片残荷垂败。玉和看着荷池,幽幽道,“小何先生怎么挑这么个时候,百花都败了,这样荒凉。”
无头无尾的,何昱深却知道她在说自己的婚事,眼睛一扫亭边盆栽的一圈明黄颜色,“不是还有菊花吗?”
玉和心里一沉,就在今秋?不可能,现在都快入冬了!小何先生在跟她打哑谜,不是真的在答她。玉和暗暗生他气,面上却淡淡笑了,“菊花好,待到秋来风无情,菊枝独立百花杀。”何昱深一时无语,玉和又道,“菊花高风有气节,果然很适合林大小姐。”
这下何昱深倒坦然,颔首道,“是,林大小姐为人,七尺男儿都自愧不如。”
玉和忽地一笑,“倒是像小何先生今天讲的木兰,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何昱深赞同道,“林大小姐比之木兰,确实毫不逊色。”
玉和不掩疑惑地一抬眉。他竟这样直接地夸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而且丝毫不帮林大小姐解释一下她也有闺阁女儿柔情的时候?就直接认同人家堪比男儿了?
玉和捧起雪耳羹挡住一半脸,不让面上半是不解半是喜的神情被人看见——小何先生不爱林大小姐,绝对的不爱她!
可他为什么娶她?单是服从家里安排?
不可能,何林两府家长有意已久,一直没成事。这次联姻,肯定是他们两人自己点的头。但为什么呢?先且不说小何先生,林大小姐这么多年不肯嫁,后来又有了个密友,玉和还以为她一生定是不会嫁的,那怎么现在又肯了?
如果是为了别的考量,那他们还有可能离吗?玉和再等几年,也不过十六七,她等得起。然而万一不离呢?万一他们有了孩子……
何昱深因玉和提起木兰,正是课上教的书,作为先生的自觉便上来了,故作严肃地拿指尖点点石桌子,“既说到木兰辞,考考你,刚才说的书还记得多少?”
玉和仍计算着一脑子的事情,心不在焉的,“记得…几句。”
何昱深斜眼瞥她,“几句也行,背来听听?”
“唧唧复唧唧…”玉和捧起雪耳羹,慢慢喝了一口。
何昱深真给她气笑了,“就没了?”
“呃…润润喉嘛,嗯…”玉和懒懒地望了眼何昱深,心下难受,他和她差了这么至关重要的该死的几年,他十九,势必要尽快成家的了,她却还差一点点、永远都差那么一点点才到十三。他若有心,要等她两年,也不是办不到,毕竟她是公主啊!但小何先生若稀罕公主,也早和皇后的宁和姐姐一起了,哪轮得到她……玉和暗叹了口气,在心里狠狠瞪了何昱深一眼,赌气道,“只记得一句: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马鞭,南市买马嘴套,北市买…哦这个才是马鞭。”
何昱深眉一皱,要训她都不知从何开口。玉和不是明宇,平常绝不至于此,看来是真的没心思念书了。可说到底,她这样心思涣散,又该怪谁呢……
玉和见他愁眉不解,倒又讨好地笑道,“小何先生,你说他们怎么这样规划集市啊?都是卖马的东西,怎么分拆在四处卖呢?”
何昱深知她是故意岔开话来,逃避挨骂,但她既问了问题,他便仍是耐心道,“这里只是要表明木兰四处奔波,为从军做准备,买什么不是很紧要的。”玉和合作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何昱深笑道,“一时不慎,着了你的道。我既说了买的东西不要紧,也不好训斥你背错了。”
玉和对着碗笑得小肩膀一抖一抖,“你还把书都解了呢~这句体现的是木兰准备从军的决心和行动,对不对?哈哈~小何先生对我最好了。”
何昱深笑着隔空点点她,“休息够了没?回去上课了!”
两人一路闲聊着回书阁里,玉和心情明显变好了,下半节何昱深讲书讲得很顺利。午时将至,整卷《木兰辞》全部讲完,正落在“安能辨我是雄雌”那一句。何昱深让玉和来解,玉和耍赖说她解不了,还是请小何先生回去问问林大小姐吧。何昱深无奈,自己勤勤恳恳解给她听,便散课了。
宫人送了何昱深出去,玉和仍待在书阁里做功课,贴身侍女在一旁边磨着墨,边轻声报告今日宫里的大小事情,忽然插了一句,“公主先吃口东西吧。”
玉和听话地伸手抓了块白玉糖糕塞嘴里,低头继续抄书,“接着说,刚才你说四皇兄今天进宫了,干嘛来?”
“还没进,应该快到了。北月派了人来探望四皇子妃,陛下在欲雪阁设午宴,便宣了四皇子进宫。”
“皇子妃呢,不一起来?”
“没听说。”
玉和翻过一页书,继续低头抄着,安静一笑。看来父皇是打算在北月使臣面前怒斥一顿四皇兄,先给北月那边消消气。父皇一发龙威,北月使臣怎么都要和婉劝两句吧?他们口风一软,父皇便能趁势和他们和谈,商讨怎么一起劝四皇子妃不和离。若把北月人都劝得倒了戈,四皇子妃再坚持和离,便是不识大体了。
“四哥惨了,”玉和对着书说。正抄到那句“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她看也不看,低头默写在宣纸上。
侍女耸耸肩,“陛下接见侍臣,哪个王爷皇子都不召,单叫了四皇子来,还不是看在他有个北月皇子妃的份上,让他露露面?有什么惨的。”
玉和抬头,指间夹着湘竹笔,笑了,“你笨不笨?父皇是叫他来认罚的,一场鸿门宴,四哥等一下又要生气回府打人了。”笔端抵着下巴想了想,“我们帮帮他吧。”
侍女一脸不赞同,劝道,“既是陛下要骂,公主何必趟这浑水呢。”何况公主帮了,人家也不知感激。四皇子那人,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最是个嘴上将军,脸皮城墙。空口白牙,就敢把白说成黑的,过后一缩脖子一涎脸,当自己没说过、没做过。真真是龙生九子,都不说她们公主了,单比她们小六王爷,简直都看不出是同一个爹生出来的。
玉和笑道,“毕竟是我皇兄。再说了,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想让他不要被骂那么惨罢了。这次北月来,一来是送林家的嫡媳妇来,二来是给四皇子妃撑腰。这两宗事,说来说去总是我们理亏,父皇作为大盛天子,为了面子也得狠狠收拾四哥一顿给人看。但其实我们真的对北月人都那么差吗?不是呀!你看看林大小姐对四皇子妃的妹妹?招待得无微不至,听说还专门给她置了个小客院,让她住的舒舒服服。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听说皇子妃的妹妹吵说要回北月。连我六哥哥上次从南边带回来的桂花秋露,还没来得及进宫献父皇呢,首先就拿了两壶过去给她们。”玉和顺眉善眼,温和一笑,“等四哥进宫来,你给他提个醒,让他在席间尽量说一下我们大盛的这些善意,估计北月也能好说话些。毕竟比邻友国,都是兄弟之邦嘛,还是和和气气的好。”
玉和搁下笔,抓起一块糖糕丢进嘴里,鼓着脸嚼着,站起身来,“走吧,回去再写。”
侍女捏着帕子给她擦嘴角,笑道,“公主别的都聪明通透,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总像个小孩儿似的。”
玉和眉眼弯弯,“小孩儿才可爱,六哥哥说潋潋姐也像个小女孩,所以大家都特别喜欢她呢。”
侍女笑着摇摇头,收拾好公主的文房四宝,卷着功课纸,瞄到一句什么“东市南市”的。心想这不就是刚才何先生在凉亭里给公主解的那一句吗?侍女记得先生和公主聊完,公主心情就好了,便好奇道,“公主,这一句说的是什么呀?”
玉和吃着糕点探头看了一眼,“这句很难解的哦。一定要说的话,就是东南西北买买买。”
侍女噗哧一笑,“公主又逗奴婢了。”
玉和也不分辩,淡淡笑了笑。让四面八方全都为己所用,不就是东南西北买买买吗。
侍女收拾好东西,两人走出书阁,一步踏进屋外温和亮白的秋日里。玉和抬头望去,淡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痕,天幕无边,清澈透亮。她略一闭眼,安静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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